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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记-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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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面色沉重憔悴之极,却仍勉强维持着镇定,摇头道:“没有,父亲自从两日前昏倒,便一直没有醒过来。”

清明不由看了潘白华一眼,心道:你倒是好份心机,两日来不动声色瞒得我好。但是并不曾言语。

潘白华叹道:“留风掌一旦发作,寻常药石只怕难医,可否容我试试其他办法?”

江陵犹豫了一下,方道:“好,我带你们进去。”

清明虽诧异江陵身为人子却守在门外,但此刻无暇思及,于是一同入内。

内室更为安静,止窗下数只安神香青烟缭绕,虽有清风入户,到得这里也不再流动一般。江涉安静躺在床上,面色苍白若死。静王坐在床边,却是紧紧握着江涉一只手。除此之外,室内再无他人。

清明又走近几步,不由暗吃一惊,数日前在演练场见静王,尚是一位英武威严的显赫王爷。然而此刻他面色惨淡,双目中血丝隐隐,分明是数日来不眠不休的模样。再看他发间,竟已掺杂进了小半银丝,日光之下,分外显眼。

此刻潘白华已走上前去,清明自知现在不是自己出面的时机,于是静静立在一旁。

静王在这里,已经整整的守了两日,一切能想到的方法都已用尽,他亦知已是无力回天,脑海里一片空白,便如方才何人进室,他均是一无所知。惟有当年情景,一幕一幕眼前回现,清晰如见。

他母亲早逝,兄长为帝,另一个兄长宁王在他年幼时起兵谋反,早已不在人世,只一个年纪相仿的皇侄有时还同他做伴。他生性傲慢冷厉,再加上出身高贵,无人拘管,越发不把天下人看在眼里。

这种情形,直到他12岁,见到老师后才有所改变。

也止为老师一人改变,

那一日风清日朗,皇兄前来看他,笑道:“阿静,你不是一直欲习弓马么,这些本朝要属江统领为第一,今日我已带了他来。”说着一闪身,身后现出一个人来,二十四五岁年纪,穿得却非朝服,惟见一身白衣如雪。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时间只觉天翻地覆,电闪雷鸣,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过去一十二年与今日此时相比,原来不过虚幻一场。

待到他稍觉清醒之际,自己已然跪倒在地,“老师”二字脱口而出。

那人一笑,风华出世,英风决绝,一双眼眸如寒星般清澄,伸手扶他起来:“小王爷何必多礼。”

…………

这时潘白华已来到他身旁,低声道:“静王殿下,江世叔昏迷已有两日,眼见药石无效,不妨一试针灸之法。”

他素知潘白华见识过人,胡乱点了点头,依然紧紧握着江涉的手,

…………

自此老师便时常至王府教他骑射,他天分本高,学得极快。当年的京华七少本非拘礼之人,见他进步十分欣喜,师生又相得。不久,便改口叫他“阿静”。

除了当时皇帝,唯有老师一人可对他如此称呼。

他对老师,却是从来尊敬到了十二分。

王府人都知道,若想劝说小王爷,只能去找江统领。

那时老师年轻,有闲暇便带了他去郊外游玩,骑马打猎、登高望远,无所不为。平日里待他如良师严父,玩起来却又似长兄好友。这些时候,老师白衣爽朗、英风四流,笑的是那样开心。

然而,他却也常见老师一人独处时,会怔怔的发呆,神情不属若有所思。他不敢上前打扰,私下打听,终知老师心事。

老师不会掩饰,也从来不屑掩饰。

13岁,他第一次去老师家做客,师母婉玉据说是中书令潘意远房亲属,虽非美女,却温柔可亲,做得一手好菜;师妹江陵年纪尚幼,乖巧可人。

那是一个十分完整美满的家庭,他却越呆越不自在。终于找了一个借口提早回去。

回到王府,他扑到床上大哭一场。

那是自他懂事以来的第一次,只是少年心事,几人得知,

但很快他便想开,管他世事如何,只要老师仍在身边就好。

他想开了,也便时常去老师家,所谓多见一刻是一刻。老师家中亦有演练场。那一日老师与他谈到兴起,九岁的小江陵忽然走过来,伸手扯扯老师衣襟。

老师觉得有趣,找了他年少时用的软弓出来,手把手的教她射箭之法。小江陵不慌不忙,一箭射出,竟是正中红心。

他暗叫惭愧,老师却是大惊之后继而大喜,从此将一身本领尽相传授。

恍然间,离初见老师已是十多年。世事倏变,年华逝水,兄长过世,皇侄即位。朝里人事更迭,他由少年至青年,容貌身量皆改,声望权势俱增。

只有老师,一直不曾改变:白衣依旧,容颜如昨。对他严厉起来如良师严父,玩闹起来如兄长好友。他待他,一直如十几年前那个白衣青年照看那个倔强孤寂的少年。

始终未变。

而他,早在十几年前便立下誓言:此身无所有,但许老师,一生一世。

然后师母因难产过世,留下幼子江澄。老师一时间几乎崩溃。他素知老师是多情重义之人。虽然难过,亦不吃惊。

中书令潘意来访,叹道:“十几年前他也崩溃过一次,那次是婉玉救了他,这一次……”

他很想说:“这一次有我在。”但是潘意接下来道:“这一次好在还有江澄。”

他心中恼怒,却也知潘意说的是实情。

也正是那一次,他初见尚是少年的潘白华:十五六岁年纪,温文知礼,却已极有心机。

这此后三年,却是他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日子,老师身子不好,一双儿女被岳家接去暂为照顾。在他执意之下,老师倒有大半时间住在王府。

老师话语少了许多,精神也大不如前。他不在意这些,只觉能与老师朝夕相处,人生已是别无所求。

不久,为排解老师心绪,他和老师曾有一次远游,二人微服便装,徐徐而行,最后来到了寒江,寒江之畔,老师静静坐了许久,然后道:“我原以为,我这一生也不会再来这里。”

那个地方叫一片天,石红如血,草木无生。

他不住声,怔怔看着老师,老师叹道:“我五哥云飞渡,当年便是战死在这里。”

然后老师缓缓的站起身来,残阳如血,寒江似练,天际一片渡鸦嘶叫着飞过,老师白衣萧然,形单影只。

“连婉玉也走了……”

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一瞬间他心痛如绞,眼睁睁望着老师身影渐行渐远,犹豫片刻终是跑过去,默默跟在老师身后。

老师需要他做的,也只是如此而已。

归来后,老师精神似乎略有好转。他很高兴,一次老师向他叹道:“阿静,我虽也教过很多人,可我只你这一个学生。”

他倏然动容,一时心中感动,竟要落下泪来。老师此语,可见已是将他看得极重。

然而缘尽于此,终他一生,也仅仅只是老师的学生。

三年后,烈军进京行刺,老师命在垂危,生死一线上被他生生拉回。他知老师并不情愿,情义上,老师宁可死在烈军手里。

他不管,在老师身上,他只任性这么一次。

那次老师亦是昏迷了三日,醒来时是半夜,一灯如豆,唯他守在床前。老师面色苍白如纸,昔日飞扬风采再无痕迹,叹一气道:“阿静,你这又是何苦?”

他咬咬牙,终于道:“老师,我在12岁时就对天发过誓,要守护您一世一生。”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吐露心情。

老师没说话,勉强伸出手来,却仍如年少时待他一般,轻轻抚摸他头发。

他再忍不住,抓住老师的手贴在面颊上,眼泪滚滚而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一生数度落泪,只为老师。

谁家庭院残更立,燕落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二十三年梦一场!

然而我能与老师相伴二十三年,已是人生极大幸事。

…………

潘白华在一旁对江涉施以针灸之法,已是足足过了三四个时辰。

众人皆已不抱希望之际,却见床上白衣微动,却是江涉缓缓睁开了眼睛。

静王一见之下,大喜过望,叫道:“老师!”江涉却是听若未闻,眼神迷茫,逐一看过众人,直到看见潘白华时才微微一笑,轻声道:“六哥。”

潘白华与其父气质虽然相似,容貌其实并不相同。清明不由后退一步,他亦通医术,心知江涉此刻不过回光返照,且是神智模糊,再难清醒了。

眼见静王依然死死握着江涉的手不放,眼神几欲疯狂。潘白华面色忧虑,却终是缓缓开口道:“阿七。”清明自知再待下去也无用处,心里一紧,不欲再看,转身出了房门。

他呆呆立于庭院之中,寒鸦声声,梧桐零落,心头着实的别有一番滋味。

正出神间,右边厢房处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尖利声音:“与我有甚么关系?父亲又不是我害的!有本事,你们去抓杀了陈玉辉的清明雨啊!”

便有老妇人的声音传来,又是担忧又是着急,“澄少爷,老爷正病着,您小声些……”

“小声,凭甚么要我小声!”

清明在外面听得真切,只觉心头一股火气直冲上来,真想进去给那少年一匕首。他做了十年杀手,灭门的事情也做过,杀个少年真是再平常不过。

但这毕竟不过一时冲动,他也并非胡乱杀人之人,又听那少年叫道:“人人都说为了我,其实有谁当真管过我!父亲为的是他那些兄弟,姐姐为的是自己官位,静王为的是父亲,怎么样,我就是把陈玉辉死讯告诉他,他不是最关心么!”

清明听到此处,忽然再克制不住,三两步走入门内,见一个十二三岁少年怒气冲冲站在地上,眉目俊美,依稀与江涉有几分相似,正是江澄。此外房内尚有几个年老仆妇,众人见一个年轻人走进去,仪容俊秀,唯神色十分憔悴,料想当是前来探望的客人,正要上前招呼,却见清明一扬手,重重一个耳光便打了下去。

“凭甚么全要别人为你着想!顶天立地一个人,自己便活不下去么!”

这一掌打得极重,江澄躲闪不及,半边脸霎时红肿起来。他长到13岁,何曾受过这等委屈!然而听了清明言语,怔怔的却是说不出话来。

从小到大,并无一人这样教训过他。

清明懒得理他,一耳光打完,也不顾房中其他人,一推门径自出去了。

清明这一个耳光。虽然亦有教训之意,但一半也是为了抒发心中气恼。他却不知,江澄自此立志苦读,后来三次征讨戎族,武功显赫,与何琛并称“碧血双将”,天下传扬。一代名将,却是由这一个耳光而来。

方出房门,忽闻远远处传来云板数声连响,一片寂静之中,这声音清晰如见。

云板报哀,江涉已逝。

房内的江澄闻得这声音,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江陵双膝跪倒床前,指甲刺破掌心,一句话说不出来,唯有清泪双流;

潘白华默默站在一边,深深一拜;

惟有静王依然保持着原来姿势,不言不动,江涉既不在人世,便也带走了半个静王。

清明悄然走到另一侧厢房,因江府主人过世,仆役皆聚到正房之中,这里并无他人。他向空中遥遥一拜,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手卷,展开细看。

手卷上图画精致,七个年青人或坐或立,仪容不一,却均是英姿勃发、风采出众。

石敬成、烈军、段克阳、陈玉辉、云飞渡、潘意、江涉。

三十年前的京华七少,而今还余几人?

清明将那手卷卷好,晃火折子点燃,清冷厅堂中,火光摇曳不定,零风吹动,纸灰纷起。

忽然他觉得风声似乎凝固起来,一种极沉重压抑的气息弥漫四周。清明并未听得有任何声响,然而以他多年杀手经验,却知身后已多了一人。

他屏息凝气,除了那沉重气息外却再不闻其他。清明心头一沉,心知这人实是自己平生未见的绝顶高手。那人一语未发,一个动作俱无,单是身上一种森严杀气,已逼得玉京第一杀手喘不过气来。

清明左手暗自握定袖中淡青匕首,镇定心神,短短一刹那,他已想好了一十八种应变招式。左脚虚点,右脚踏定原地,随时便可出手一击。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房门不知何时敞开,门外站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身玄色衣衫,气宇深沉,威仪逼人,负手而立,睥睨万物。

清明从未见过此人,然而只一眼,他已猜出这老者身份。

——石敬成!

除了权倾朝野石太师,何人更有这种威严气度。

清明躬身一礼,为公为私,眼前这人都当得起他一拜。

待他抬起头时,那玄衣老者已不见了踪影。

十二 燕然未勒

清明走出房门时,天近黄昏。不知何时,已下起了蒙蒙细雨。一个高大身影伫立庭中,雨水沾衣却浑然不觉,正是静王。

清明轻轻咳嗽一声,举步上前,“静王殿下,你可恨我?”

江涉情怀激荡,一病不起,玉京使者到来亦有相当原因,清明知这位静王亦是性情中人,此时若不理清玉京一事,只怕日后更难说明。

静王冷淡看他一眼,“老师伤病已有十年之久,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本王虽是个不肖学生,终不至迁怒无辜之人,只不过——”他冷笑一声,“玉京使者身份暂且不提,你又可是无辜之人么?”

清明倏然一惊,面上却不曾表露。

静王也不理他,负手道:“老师那日曾说你那招‘连环劫’是段克阳亲手所授。段克阳一生止传过两人武功,你又姓于——你的真实身份,还要本王明讲么?”

他复又冷笑道:“本来你是甚么人,杀了谁,这些琐事均与本王无干。你的真正身份,老师也并不知晓。本想只要老师喜欢。我做些甚么都好,谁知……”他一咬牙,不欲在清明面前流露情绪,只在转身之际森然留下一句:“你年纪轻轻,行事如此阴恨。老师灵前我不想杀人,如若再见,本王绝不留情。”

清明呆立片刻,终是缓缓笑出声来,笑了两声,只觉嗓子里一阵发咸。自知伤势未愈,急忙强压下去。悄然走出了江府。

此刻外面天色昏暗。门前灯火摇曳,长街上一片素白,冠盖如云,皆是前来吊唁之人。

清明短促笑一声,不欲多留,抹一把发丝上的雨水,快步向前走去。方行几步,却见遥遥前方,一株高大槐树下立着一个熟悉人影,身形削瘦,眉目清扬,正是青梅竹。

虽是吊唁而来,他仍是平素一身青衣。口中轻声念着:“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

正念至此,忽有一个声音悠悠响起,略带几分倦意,“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青梅竹一怔,回身望去,身后一个素衣年轻人,一双眼眸在夜色中宝光流转,正是清明。

这两人本是敌对身份,然而当此情境,却均无动手之意,只觉人生无常,世事变幻,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区区争斗,又有何意义可言!

然而这等思量也不过片刻之事,清明先自笑道:“未想梅侍郎,却原来也是个多情善感之人。”

青梅竹冷冷看他一眼,“我不是。”

清明笑道:“原是如此,大抵这样人,心里越觉得是,口中越不肯承认的。”

青梅竹冷笑一声,“以于公子身份,说出这般话来,倒也好笑。”

二人正对峙间,忽有一个家人自府中奔出,叫道:“梅侍郎,梅侍郎!”

清明一笑,“有人来找你了,下次再见吧。”随便一挥手,也不待青梅竹言语,径自而去。

清明未回相府,直接返回了客栈,南园正坐在窗下,一见清明进来,不由欢然起身:“清明,你回来了!”

清明疲惫笑道:“是啊,我回来了。”想一想,又补充道:“这次再不走了。”

江涉骤逝,江澄年幼,静王神志恍惚,江陵一人分身乏术。潘白华因是世交,便留下来帮助江陵打理丧仪事务,足忙到下半夜,才胡乱歇了一会儿。

次日清晨,江陵送他离开,心中着实感激,“白华,昨夜真是多亏了你。”

潘白华微微一笑:“何必如此客气。我从来当你自家兄妹一般,江世叔又是长辈,原是理所应当之事。只是世叔这一去,阿澄又年少,今后几年,你少不了更要辛苦些了。”

“辛苦又有何妨。”江陵面容憔悴,却是一派豁然之色,“你素知我,以一女子官居至此,早不以他事为念。日后只要把澄弟教养成人,再训练出手下一队忘归,便已再无遗憾。”

“忘归?”这个名字潘白华却是第一次听江陵提起。

良马既闲,丽服有晖。

左揽繁弱,右接忘归。

忘归乃是古代名箭之名,潘白华心中猜到大半,却仍是问道:“莫非……”

“不错。”江陵双眸闪亮,“那是我花费五年心血,暗地里一手训练出的弓箭手,虽止百人,却足可抵挡十倍以上军队。遍寻天下,再无如此强兵!百年之后,或者已无人知道我江陵,可是我要他们记得,有这样一支纵横天下,无坚不催的忘归!”

江陵虽是个女子,当此时,自有一种凛然气势。

她亦知自己失态,“叫你见笑了,父亲刚过世,我便在这里说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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