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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有种人好像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
铁大老板无疑也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已被激怒。也只有这种感觉,才能使他这种身经百
战由低处爬起的江湖大豪激怒。
可是就在他开始发怒的时候,他脸上反而有了笑容。
——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些人在杀人时总是先笑一笑?
慕容当然应该看得出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极不简单的人,也应该看得出这个人笑眼中
的杀意和埋伏在四面的杀机。
他自己带来的人却好像已经在刚才那一瞬间突然全部被黑暗吞没。
就算是从来不怕死的人,到了这种时候,也难免会紧张起来的,就算不害怕,也难免会
紧张。
慕容却好像是例外。
铁大老板冷冷的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而且是真的叹了口气。
“你不该来的。”他居然对慕容说:“虽然你是条好汉,可是你实在不该来的。”
“为什么?”
“因为我要我的是上一代的慕容,不是你。”大老板说,“何况你根本不是慕容家的
人。”
——慕容青城故去后,慕容无后,就将他们表亲家的二少爷过继到慕容家来,继承这一
门的香火,当然,也接掌了江南慕容的门户。
这件事在江湖中已经不是秘密。
“我调查过你,”铁大老板说,“我对你的了解,大概要比你想象中多得多。”
“哦!”
“你不但是条好汉,也是个人才,在少年时就曾经替慕容家策划过很多件大事,成绩都
不错,所以慕容家这次才会选中你继承他们的门户。”大老板说,“所以我才想不通。”
“什么事想不通?”
“我实在想不通这次你为什么一定要来送死。”铁大老板说,“这一次你不但计划欠周
密,行动更疏忽,简直就像是故意来送死的。”
慕容忽然笑了,此时此刻,谁也不明白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在明知必死之前也会笑的。
多年后那位求知若渴的少年对当时那一战所作的结论虽然荒谬,可是他的前辈长者并没
有责备他,只不过问了他几个很简单的问题。
——在这里,作为一个执笔记叙当年那一战的人,必需要说明的是,因为那一战非但对
江湖的影响很大,而且波及很广,其计划之精密、战略之奇诡,更被江湖人推崇为古今三大
名战之一。策划这一战的人,当然更是不出世的奇才。
所以直到多年后,还有人讨论争辩不息。
在那一天,长者对少年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能研究引起这一战的主要原因是楚留
香?”
“是的。”
“你为什么能确定?”
“因为谁也没有看见楚留香是不是真的死了。”少年说,“他死的时候,没有人在场,
他死后,也没有人见他的尸体。”
“神龙不死,不见其尾,神龙如死,首亦不见。”长者说,“连麝象之蜀,死前还要去
找一个隐秘之地让自己死后不被打扰,何况香帅。”
“是的,这道理我也明白。”少年说,“有些人的确就像是香帅一样,其生,见首而不
见其尾。其死,鸿飞于九天之外。”
“那么你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是,像这么样一个,怎么会死得那么容易?”少年说,“他死时,是不是真的已
经死了?他的死,是否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
他甚至还提醒他的长者:
“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名侠、名将、名士部曾经有过这种情况,因为他们都大有名
了。”
——一个人如果大有名了,就难免会有很多不必要的烦恼,如果他要完全摆脱这种烦
恼,最彻底的一种方法就是“死”。
“问题是,他是真死?还是假死?”
长者叹息。这道理他当然也明白,也许比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明白得多。
他脸上每条皱纹,都是生命的痕迹,有些虽然是被刀锋刻划出来的,却还是不及被辛酸
血泪惨痛经验划出的深邃。
“如果你的理论可以成立,那么一个像楚留香这样的人,得到了这样一个机会,可以悠
悠闲闲的度过他这一生,做一些他本来想做而没有去做的事,从容适意,再无困扰。”长者
叹息,叹息声中充满了羡慕:“一个人如果这么样的‘死’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复活?”
“有的,”少年的回答还是很肯定,“迟早总是会有的。”
“因为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尤其是像楚香帅这样的人。”
“哦?”
“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少年说,“每个人这一生中都在做千些他本未不愿的事,他
的生命才有意思。”。
“这是谁说的?”“是你说的。”少年道,咱从你对我说过一次之后,我从来都没一忘
记,何况你已不知道对我说过多少次。”
——这也不是老生常谈。这也是从不知道多少次痛苦经验中所卜得到教训。每说一次,
感觉都是不一样的。
说的人感觉不一样,听的人感觉也不一样。
长者苦笑,只有苦笑。
只不过他还是要问,因为问话有时也是种教训。
因为你自己回答出的话,总是会比别人强迫要你记住的话更不易忘记。
“如果楚香帅真的没有死,正在过一种他久已向往的生活。”长者问少年,“那么你认
为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能迫他重返江湖?”哦们甚至可以去想象,“他”正乘着他那艘轻捷
舒适快速而华美的帆船在邀游湖海,正在享受着甜儿的蜜意,蓉蓉的柔情,红袖的添香。
现在他甚至很可能已经到了波斯,做了他们的王室的上宾,正斜倚在柔厚如云絮般的地
毯上,浅吸着一杯用水晶夜光杯盛着的葡萄美酒,斜倚着蓉蓉的肩,轻吻着甜儿和红袖的
手,欣赏着波斯舞娘肚皮上肌肉那种奇妙的韵津和颤动。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可能令人重返江湖间的凶杀恩怨腥凤血雨中?
“有的。”少年说,“一定有的。”
他说得更肯定:“每个人都必须为某些事付出代价,如果不去做那件事,他就不是那个
人了,也不配做那个人了。”
“你说的是哪些事?”
“朋友间永恒不变的友情和义气,一种一言既出永无更改的信约,一种发自内心的亏欠
和负疚。”少年的表情严肃得已经接近沉痛,“还有一处两情相悦生死不渝的爱情。”
——这个少年忘了说一件事,他忘了说“亲情”。
血浓于水,亲情永远是人类感情中基础最浓厚的一种,也是在所有伦理道德中最受人推
崇敬仰的一种。
这个少年没有提及这种伟大的感情,只不过是因为他根本不能了解这种感情的深厚与伟
大。
因为他是个出生时就被安置在阴沟边的孤儿。
长者了解少年的感情,所以他只说:“我也有很多朋友是很重感情的,有的人重友情,
有的人重孝梯,有的人重情,有的人重义,”长者说,“他们情之所钟之处,也就是他们的
弱点。”
“是的。”少年说,“情之所钟,虽然令金石为开,可以换句话说,别人只要有一分之
情,也一样可以把他的心劈开成两半。”
“说得好。”长者出自真心,“你说得好。”
“香帅之所以能够成为香帅,就因为他有情,”少年说,“他有情,所以才能以真心爱
人,他以真心爱人,所以别人才会以真心爱他,就算在生死一发的决胜之战中,他往往也是
凭这一份对生命的真情真爱才能摧毁对方的意志而反败为胜。”
——这道理更难明白,可是长者也明白。
一个没有爱的人,怎么会有信心,一个没有信心的人,怎么能胜?
少年的声音中也充满信心:“如果要楚香帅复活,当然也只有用这一个‘情’字去打动
他。
他凝视着长者:
“一个人情之所钟,就是他的弱点所在,可是如果有人问我香帅的情之所钟在那里?我
却无法回答。”少年说,“因为他的情是无所不在的。”
长者沉默。
在这一瞬间,他的表情忽然也变得很严肃,不但严肃,而且还带着种适度的尊敬。
他忽然发现他面前这个年轻人已经长大了。
“你的意思是说,江湖中有一部分对楚留香深为忌惮的人,一直都不相信他真的死
了,”长者归纳少年的意见,“为了要证实这一点,他们甚至不惜投下极大量的人力和物
力,组成一个极密的组织,来实行一个极周密的计划。”
“是的。”少年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子的。”
“要进行这个计划,第一,当然是要找一个楚留香非救不可的人。将他置人险境。”
“不错。”
“可是楚留香纵然未死,也己退出江湖,又怎能曾知道他有这么样一个至亲好友在险
境?”
长者自己口答了这个问题:“要确定楚留香一定会知道这件事,当然要先让这件事轰动
江湖。”
——江甫慕容与铁大老板这一战,双方各率死士远赴边隆,使一镇之人全都离家避祸,
这一战在未战之前就已轰动!
“所以你认为这一次飞蛾行动,是完全符合这些条件的。”
“是”。少年断然道,“我相信绝对完全符合。”
“可是我却还有一点疑问。”
“哦?”
“江湖传言,都说楚香帅之死,是被当年慕容世家的家长‘青城公子’设计陷害的。”
——慕容青城利用他绝色无双的表妹林还玉,将楚香帅诱入一个万劫不复的黑暗苦难屈
辱悲惨深渊,使得这位从来未败的传奇人物,除了死之外,别无选择之途。
这些话已经不仅是江湖人之间的传言了,已经流传成说评书先生们用来吸引顾客的开场
白。
这故事,少年当然也知道的,所以长者问他:“慕容和香帅既然有这么样一段恩怨,香
帅为什么要救这一代的慕容?”
少年沉默着,过了很人才说:“香帅是个多情人,而且是属于大众的,是大众心目中的
偶像,如果说他这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合理的。”少年强调,“如
果说他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至少我就会觉得他不配做楚留香。”
他不回答长者的问题,却先说了这段和他们讨论的主题完全无关的话,长者居然也平心
静气的听着他说下去。
“这么样一个人情感也许比任何人都深。”少年淡淡的说,“这种人的情感,我能了
解。”
长者看着他,眼中带着感伤,也带着微笑:“你最近了解的事好像越来越多了。”
少年也笑了笑。笑中也有感伤。
“我想每个人都是这样子的,”少年幽然,“岁月匆匆,忽然而逝,得一,知心,死亦
无憾。”
他说:“我想香帅一定也是这样子的,所以他就算是因林还玉而死的,也毫无怨尤,何
况林还玉在他失踪后不久,也香消玉殒了。”
他说得淡如秋水,实情却浓如春蜜。
———个被人利用的绝色少女,被她的恩人逼迫而去做一件她本来不愿做的事,当然知
道她心目中唯一的情人与英雄已经因为她做的这件事而走上死路,她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这不是个充满了幻想的浪漫故事,也不是说给那些多愁善感的少男少女们听的。
这是江湖人的事。
——江湖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人呢?
在某一方面来说,他们也许根本不能算是一种人,因为他们的思想和行为都是和别人不
同的。
他们的身世如飘云,就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没有,连
根都没有。
他们有的只是一腔血。很热的血。
他们轻生死,重义气,为了一句话,什么事他们都做得出。
在他们心目中,有关“楚留香之死”这件事,绝不是一个浪漫的故事,而是一件可以改
变很多人命运的阴谋。甚至可以改变历史的阴谋。
对江湖人来说,这件事给他们的感觉绝不是那么哀凄悲伤的浪漫,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
沉痛,就好像鞭子鞭苔在心里那种感觉一样。
——没有一天是安静的,没有一天可以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没有一天可以让你跟一个你所爱的人过一天安宁平静日子,也没有一天可以让你做一件
你想做的事。
——然后呢?
然后就是死。
——如果你运气好,你就会到达高峰,到了那时,每个人都想要你死,不择一切手段想
要你死,用尽千方百计想将你置之于死地。
——如果你运气不好,你时就已经是个死人。
连楚留香都不能例外,何况别人?
于是江湖人开始伤心了,甚至是豪爽开朗的江湖人都难免伤心了。
甚至连楚留香的仇敌都难免为他伤心,把林还玉看成一个蛇蝎般的女人。
只有楚留香自己是例外。
因为他们不但相爱,而且互相了解,所以林还玉临死前也说:“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
原谅我的,不管我对他做过什么事,他都会原谅我的,因为他一定加道我对他的感情。”她
说,“就是什么事都是假的,我对他的感情绝不假。”
她说的话也不假。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死更真实的事?
“香帅一定要救慕容,只因为这一代的慕容,是从林家过继来的。”少年说,“林家和
慕容是姑表亲,这一代的慕容就是林还玉的嫡亲兄弟。”
有一夜,在月圆前后,是暮春时节,在远山中一个小木屋里。
有两个人,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淡得化不开的柔情。
就在那一天,楚留香曾经告诉她,愿意为她做一切事。
她只要他做一件。
——她要他照顾她的弟弟。
“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咱勺亲人,我希望你能善待他,只要你活着,你就不能让他
受到别人的侮辱欺凌。”她说,“你只要答应我这件事,我无论死活都感激你。”
楚留香答应了她。
有了这句话,楚留香如果还活着,怎么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置之死地而后生,用这句话来形容这件事,虽然有些不妥,却也别有深意。”长者叹
息,“在这种情况下,香帅好像只有复活了。”
“应该是的。”
“那么这个计划无疑是成功的。”长者问。
“纵然成功,也为后世所不齿。”
“为什么?”
“固为它太残酷。”
“残酷?”长者说,“兵家争胜,无所不用其极,你几时见过战场上有不残酷的人?”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子的!”
少年沉吟:“我的意思是说,这个计划不但残暴,而且完全丧失了人性!”
他又强调补充:“表面上看来,这个计划好像是非常理智而文雅的,其实却残忍无比,
只有完全灭绝了人性的人,才能做得出这种事。”
他一连用了残酷、残暴、残忍三个名词来形容这件事,连嘴唇都已因愤怒而发白。
“这个计划中最可怕的一点,所有在这次计划中丧生的人,全都是无辜的,而且完全不
知内情。”少年说:“他们本来是为了一点江湖人的义气去做一次名誉之战,虽死不借,如
果他们知道他们只不过是一批被利用的工具而已,我相信他们一定死不瞑目。”
少年很沉痛的接着说:“在江湖人心目中,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
“我明白,”长者的声音也很沉重,“尤其是‘明察秋毫’柳先生,他的死,实在令人
痛心。”
——柳先生当然要死,如果他不死,如果他破了丝网,这次的飞蛾行劝,岂非要功败垂
成。
但是这次行动,既然名为“飞蛾行动,”那么结果就是早已命定了的。
扑火的飞蛾,只有死。柳先生是飞蛾,所以柳先生当然也只有死。
死了的人不知道内情,当然更不会告诉别人攻击行动始未,所以这个事件,其后的发
展,只有落到那个还没有死的人身上。他,其实也就是整个事件的策划者。
——天下有什么比这个事件更难以让人理解?因为行动如果成功了,反而对他来说,是
绝对的失败;行动失败,对他来说,才是成功了,彻底失败是完全成功,死亡竟成了他最大
的胜利。
“在这次事件中,还有两个非常重要的人,我们好像一直都忘记了。”少年说。
他说的当然就是那两个穿自布长袍,以自中蒙面,一直跟随在慕容身边的少女。
“尤其是小苏。”
——小苏就是苏苏,姓苏,名字叫苏,就是陪柳先生去突破丝网的人。也就是要柳先生
命的人。
“她是一步暗棋。”
少年自己为自己解释:“慕容当然很了解柳明秋,所以先把她们两个人安排在身边,因
为他确信柳明秋一定可以看得出她们的潜力。’
“这只不过是慕容把她们置身边的一部份理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