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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现在,那座悬崖仍然屹立在沙漠上。
我仍然处于迷药的作用中,他想。
他知道自己很快将来到生与死的分枝处。抓获他的这些人不满意他每次返回时带来的答案,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把他送回到香料的束缚中。狡诈的纳穆瑞总是怀揣着刀等着他。莱托知道无数的过去和未来,但他仍然不知道什么才能让纳穆瑞满意……或是让葛尼·哈莱克满意。他们想从预知幻象中得到些什么。生与死的分枝处诱惑着莱托。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应该有比描绘预知幻象更为重要的责任。想到这一点后,他感到他的内在意识才是真正的他,而他的外在形体只是一具沉醉于香料的躯壳。他很害怕。他不想回到一个有跳蚤、有纳穆瑞、有葛尼的穴地。
我是个懦夫,他想。
但即便是一个懦夫,也可以以勇敢的姿态死去。可是,他怎么才能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呢?他怎么才能从迷药中醒来,预知葛尼需要的未来呢?如果没有转变,如果不从漫无目的的幻象中醒来,他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在某个他自己选择的幻象中。想到这一点之后,他终于开始与他的抓捕者们合作。他必在某个地方找到智慧,找到体内的平衡。只有到了那时,他才能开始寻求金色通道。
有人在穴地内弹奏着巴喱斯琴。莱托觉得自己的身体听到了琴声。他感觉到了身下的小床。他能听到音乐了。是葛尼在弹奏。对这种最难掌握的乐器来说,没有其他手指能比他的更熟练。他弹奏着一首弗瑞曼老歌,名字叫《穆罕默德言行录》,曲子中有大量的旁白,涉及在阿拉吉斯生存所必须掌握的各个方面。歌曲讲述了一个穴地内人们的工作与生活。
莱托感到音乐将他引入一个奇妙的古代岩洞中。他看到了女人在榨香料的残渣来获取燃料,把香料堆在一起让它们发酵,以及编织着香料织物。穴地内到处都是香料。
莱托已分辨不清音乐和岩洞内的人了。织布机发出的呜呜声、撞击声与巴喱斯琴弦发出的声音混在一起。但他灵眼看到了人类的头发、变异鼠的柔软长毛、沙漠棉花的纤维,以及小鸟绒毛织成的布匹。他看到了一个穴地学校。沙丘的语言,长着音乐的翅膀,不断冲击着他的意识。他看到了太阳能厨房、制作和维护蒸馏服的车间,看到了气象预报员观察着他们插在沙漠里的小棍子。
在他旅途中的某个地方,有人给他带来了食物,用勺子喂进他嘴里,并用一只强壮的手臂扶着他的脑袋。他知道这是个现实中的感觉,但是他意识中的那幅生动的画卷仍在继续展开。
古老的格言在他意识中响起:“据说,宇宙之中,没有什么实在的、平衡的、耐久的事物——没有事物会保留它原来的样子。每一天、每一刻,变化都在发生。”
古代的护使团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想着,他们知道如何操纵人民和宗教。甚至连我的父亲,到了他的生命尽头,都没能逃脱。
就在那儿,那里就是他要搜寻的答案。莱托研究着它。他感觉到力量又回到他的肉体中。由无数经历组成的他转了个身,向外看着宇宙。
他坐了起来,发现自己一个人待在昏暗的小屋中,惟一的光线源于外头门廊上的灯光。一个人正在穿过门廊,正是他把他的注意力领到了无数世代以前的地方。
“祝我们好运!”他以传统的弗瑞曼方式打着招呼。
葛尼·哈莱克出现在拱形门廊的尽头。在身后灯光的照射下,
他的头成了个黑色的圆球。
“拿盏灯过来。”莱托说道。
“你还想再接受测试吗?”
莱托笑了笑。“不,该轮到我来测试你了。”
“我们还是先看看再说吧。”哈莱克转身离开了,没过多久便用左胳膊夹着带来了一只蓝色的球形灯。在小屋内,他放开球形灯,让它自由地飘浮在他们头上。
“纳穆瑞在哪儿?”莱托问道。
“就在外面,听得到我叫声的地方。”
“哈,沙漠老爹总县在耐心等待。”莱托说道。他感到一种奇怪的放松,他已经站在发现的边缘,“你用夏胡露专属的名字来称呼纳穆瑞?”哈莱克问道。
“他的刀是沙虫的牙齿,”莱托说道,“因此,他是沙漠老爹。”
哈莱克冷冷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仍然在等着对我做出判断。”莱托说道,“我承认,在你做出判断之前,你不可能和我互相交换信息。准确地说,宇宙在我手里,而你却无法得到。 ”
哈莱克身后响起一阵声音,提醒了莱托,纳穆瑞正在前来。他在哈莱克左边半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
“神秘是无穷的,又是确定的。拿它开玩笑不够明智。”纳穆瑞咆哮着说道。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哈莱克一眼。
“你是上帝吗,纳穆瑞,你竟敢妄言确定?”莱托问道。但他的注意力始终放在哈莱克身上。判断是由他做出的。
两个人都盯着莱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每个判断都与错误近在咫尺。”莱托解释道,“如果有人妄称他掌握了确定无疑的知识,他必是妄言。知识只是向不确定领域探索的无尽冒险。”
“你在玩什么文字游戏?”哈莱克问道。
“让他说。”纳穆瑞说道。
“这个游戏是纳穆瑞起的头。”莱托说道。
老弗瑞曼人点头认可,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打机锋。
“我们的感觉总有两个层面。”莱托说道。
“琐事和信息,”纳穆瑞道。
“非常好!”莱托说道,“你给我琐事,我给你信息。我看到了,我听到了,我闻到了气味,我碰到了,我感觉到了温度和味道的变化,我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还有感情,今天我就选点儿让人高兴的吧。哈!我很高兴。你明白了吗,葛尼?纳穆瑞?人的生活其实并没有什么神秘的,它不应该是个有待解决的问题,只是需要我们体验的现实。”
“你在挑战我们的耐心吗,年轻人?”纳穆瑞说道,“你想死在这儿吗?”
但是哈莱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首先,我不是个年轻人。”莱托说道,“而你也不会杀了我,因为我已经让你欠下了水债。”
纳穆瑞拔出啸刃刀。“我什么也不欠你的。”
“我让你意识到了你的存在。”莱托说道,“通过我,你知道你的现实不同于其他人的现实,由此,你知道自己还活着。”
“在我面前说这些亵渎的话是危险的。”纳穆瑞说道。他扬起了啸刃刀。
“亵渎是宗教的必要成分,”莱托说道,“更别说它在哲学中有多么重要了。我们只有一种办法可以测试我们这个宇宙,那就是亵渎。”
“你认为你了解了这个宇宙?”哈莱克问道,他在自己和纳穆瑞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
“问得好。”纳穆瑞说道,他的声音中有死亡的威胁。
“只有风才了解这个宇宙,”莱托说道,“而我们的脑子不够。创世就是发现。上帝在虚无中发现了我们,因为我们在动,背后是一堵墙。上帝很熟悉那堵墙,它便是一无所有。而现在,它前面出现了动作。”
“你在跟死亡玩游戏。”哈莱克警告道。
“但你们俩都是我的朋友呀。”莱托看着纳穆瑞说道,“当你介绍某人成为这个穴地的朋友时,你会杀一只鹰、一只隼作为他的晋见礼。而他则以下面的话作答:上帝把一切送到终点,无论是鹰,是隼,还是朋友。难道不是这样吗?”
纳穆瑞的手在刀上滑动着,刀锋重新入鞘。他瞪大眼睛盯着莱托。每个穴地都把自己接纳朋友的仪式视为秘密,可他竟随随便便就提到了。
哈莱克问道:“你的终点是这个地方吗?”
“我知道你想从我这儿听到什么,葛尼。”莱托说道,眼看着希望与怀疑在那张丑脸上交锋。莱托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个孩子从来就不是个孩子。我的父亲在我体内活着,但他不是我。你爱他,他是个英勇的人,他的事迹被视为神迹。他的意图是想结束战争的轮回,但他的计算没有考虑到生命永无休止的运动!未来存在诸种可能性,警惕那些削减这些可能性的前进道路。这道路会让你离开无尽的可能性,踏入致命的陷阱。”
“我想从你这儿听到什么呢?”哈莱克问道。
“他只是在打机锋。”纳穆瑞说道,但语气极为迟疑。
“我要和纳穆瑞站在一起,共同反对我的父亲。”莱托说到,“而我的父亲也和我们站在一起,共同反对有关他自己的神话。”
“为什么?”哈莱克问道。
“因为这是我带给人类的礼物,是发展到极限的自我审视。在这个宇宙中,我要和让人类重获人性的人站在同一阵线。葛尼!葛尼!你不是在沙漠中出生并长大。你不能理解我所说的真理。但是纳穆瑞知道。在沙漠这样的开阔地带可以看到任何方向,每个方向都和其他方向一模一样。”
“我仍然没有听到我必须听到的东西。”哈莱克喝道。
“他在鼓吹毁坏和平的战争。”纳穆瑞说道。
“不,”莱托说道,“我的父亲也不赞成战争。但是看看他被塑造成了什么吧。在这个帝国中,和平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保持目前的生活方式。人家命令你们安于现状。所有星球的生活方式必须与帝国政府所规定的一致。宗教学习的主要目的是寻找适当的人类行为方式,而我们的教士是怎么实现这个目标的?埋头于穆哈迪的言论中!告诉我,纳穆瑞,你满意现状吗?”
“不。”纳穆瑞干脆地否认道。
“那么,你会亵渎穆哈迪吗?”
“当然不会!”
“但你不是才说你不满意吗?看到了吗,葛尼?纳穆瑞已经为我们证明了这一点:任何一个问题都不止有一个正确的答案。我们必须允许有多样性的存在。单块的巨石并不牢固。你为什么要从我这儿得到惟一正确的答案呢?”
“你在逼我杀了你吗?”哈莱克问道,从他的语气中能听出他的苦恼。
“不,我是在可怜你。”莱托说道,“告诉我的祖母,我将与她合作。姐妹会可能会因为与我合作而感到后悔,但作为亚崔迪家族一员的我已做出了承诺。”
“真言师可以测试他,”纳穆瑞说道,“这些亚崔迪人……”
“那些他必须说的话,让他在他的祖母面前说吧。”哈莱克说道。他朝着通道里点头示意。
离开之前,纳穆瑞特意停了一下,看着莱托说道:“我们让他活下来——但愿这是正确的决定。”
“去吧,朋友,”莱托说道,“去吧,好好想想。”
那两个人离开了,莱托脸朝天躺下,感到冰凉的小床紧贴着他的背柱。这个动作让他的头部一震,被香料深深影响的意识立即开始飞速旋转起来。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整颗行星——每个村庄、每个小镇、每个城市、沙漠地带和植被地带。他看到了帝国的社会结构如何通过行星和行星的各个行政区被具体地表现出来。他体内仿佛有个巨人醒了过来,他明白了这是什么:一扇通向社会各个不可见部分的窗户。看到这一点之后,莱托意识到每个系统都有这么一扇窗户,甚至他本人这个系统都有。他开始朝窗户内看去,他成了一个宇宙偷窥者。
这就是他的祖母和姐妹会要寻找的东西!他知道。他的意识在一个新的更高的层次上游荡。他感到自己的细胞里承载着的历史,历史在他的记忆中,在神话内,在他的语言及它们的史前碎屑内。他所有人类和非人类的过去都最终与他融为一体。感觉自己被核苷酸的潮起潮落裹挟着。在无尽的背景中,他既是出生与死亡几乎同时发生的原生动物,又是无尽无限、无边无际。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无数世代的集合!他想着。
他们需要他的合作。做出合作的承诺,他为自己在纳穆瑞的刀下赢得了缓刑。
他想:但我不会以他们期望的方式带来新的社会秩序。
莱托嘴边浮现出一丝苦笑。他知道自己不会像父亲那样犯下无意的错误,将社会划分为统治者和被奴役的人民。但到时候,新时代的人们很可能会渴望“美好的旧时光”。
体内的父亲想要对他说话,他小心地寻找着时机,却无法引起莱托的注意,只能一遍遍地恳求着。
莱托回答道:“不。我们要让复杂性重新占据他们的思维。是的,体内的父亲,我们会给予他们问号。”
第四十二章
你们已经不再有是非善恶之分。对你们来说,一切都已过去。你们不过是做过某些事的人,有关这些事件的记忆则照亮了我前进的道路。
——《莱托二世对他体内生命的讲话》哈克·艾尔-艾达
“它自己动了。”法拉肯说道,他的声音比耳语响不了多少。他站在杰西卡的床前,一队卫兵站在他身后。
杰西卡夫人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穿着一件真丝睡衣,睡衣反射着白色的微光,领口处的颜色与她古铜色的头发刚好相配。
法拉肯刚刚闯进这里。他穿着灰色的连衣裤,沿着宫殿走廊一路跑来,激动得脸上大汗淋漓。
“几点了?”杰西卡问道。
“几点?”法拉肯好像没听明白。
一个卫兵道:“现在是凌晨三点,夫人。”他小心地看了法拉肯一眼。
年轻的王子刚才飞奔着冲过深色的走廊,大惊失色的卫兵急忙在他身后紧紧跟随。
“手动了。”法拉肯说道。他举起自己的左手,随后又是右手。“我眼看着自己的手缩小成了肉乎乎的拳头。我记起来了,那是我婴儿时期的手!我记起了我婴儿时的样子,而且……记得很清楚。我捡回了婴儿时期的记忆!”
“很好。”杰西卡说道。他的兴奋很有感染力,“当你的手逐渐变老时发生了什么?”
“我的……思维……变得缓慢,”他说道,“我感觉到背部有个地方很疼。就在这儿。”他碰了碰他的左肾处。
“我们学到了至关重要的一课,”杰西卡说道,“你知道是哪一课吗?”
他放下双手,看着她道:“我的思维控制着我的现实。”他的眼睛闪着光,又用更大的声音重复了一遍,“我的思维控制着我的现实!”
“这是龟息平衡的开始,”杰西卡说道,“但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我该干什么?”他问道。
“夫人,”刚才回答她问题的卫兵斗胆插嘴道,“已经很晚了。”
杰西卡道:“走开。我们有事要做。”
“夫人。”卫兵坚持道,他的眼睛紧张地在法拉肯和杰西卡之间望来望去。
“你以为我会勾引他吗?”杰西卡问道。
卫兵的身子僵硬了。
法拉肯兴奋地笑着向卫兵们挥了挥手,以示解散。“你们都听见了,走吧。”
卫兵们互相看了看,终于服从了他的命令。
法拉肯坐在她床边。“接下来干什么?”他摇了摇头,“我想相信你,但我做不到。然后……我的头脑就像融化了一样乱成一团。我累了,我的头脑放弃了对你的怀疑。接着,它发生了。就这么简单!”他打了个响指。
“你的头脑抗拒的并不是我。”杰西卡说道。
“当然不是,”他承认道,“我是在和我自己抗拒,在和我的固有观念斗争。接下来干什么?”
杰西卡笑了。“我承认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成功了。才过了八天……”
“我有耐心。”他笑着说道。
“你总算开始学会有耐心。”她说道。
“开始?”
“你刚刚越过了学习的第一个关口。”她说道,“现在,你算是一个真正的婴儿。这以前……你只是有潜力,甚至都还没有出生。”他的嘴角耷拉下来。
“不要这么沮丧,”她说道,“你已经成功了。这很重要。又有几个人能重获新生呢?”
“接下来干什么?”他坚持道。
“你要继续练习你学到的这个东西,”她说道,“我要求你能随时随地做到这一点,它会使你的意识中出现一片新天地。过一段时间,你会学到新东西,填充那片暂时空白的天地,你将拥有检验现实世界的能力。”
“我要做的只有这些?只练习这个——”
“不。现在你可以开始肌肉训练了。告诉我,你能移动你左脚的小脚趾,同时让其他地方保持不动吗?”
“我的……”他开始尝试移动小脚趾,脸上露出专注的表情,额头上渐渐沁出了汗珠。最后,他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左脚,长叹一声,“我做不到。 ”
“你能做到,”她说道,“只是需要学习。你要学习控制身上的每一块肌肉。你要熟知它们,就像你熟知自己的手一样。”
这番前景让他禁不住咽了口唾沫。法拉肯道:“但这些到底是什么训练?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的计划是让你摆脱这个现实宇宙的束缚,”她说道,“你会成为你最渴望成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