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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它原来该是庙门才对,木板上干干净净净,庙里地面上也扫得干干净净,胡胡李动身之时显然没想到他还要回来。
掌柜的在土地庙里呆呆地站了很久,没有别的办法,看看太阳又降到树梢上时,只得顺着子牙河往城里方向走。
秋风不知又从哪个树林里钻了出来,汇聚在河岸上打转,有几个小孩子吆喝着顺着河岸旁的杂草丛跑,草丛枯黄而且稀疏,在风里努力想挺起腰身却总也不可能,天地间除了呼呼的风声充溢双耳,别的声音都给吹跑了,几个小孩大张着嘴,但是听不到叫声。忙着归巢的麻雀仿佛被吓傻了,凝立在柳树的枯枝上,像一个个突出的树瘤。掌柜的紧了紧腰带,抬头看了看天,天色昏暗而阴森,没有一丝生机,浓重的云几乎压着了屋顶,风似乎更大更紧了,眼前的小路在河边蜿蜒盘曲,像一条风干了的死蛇,路的尽头隐没在晦涩的夜色中。河边的土屋里次第亮起了灯光,远看着像一团团雾气包裹的灯笼。河水里的灯影被拉长成条条光带,时而会被河心的杂草撞碎成鳞鳞波纹。天地间笼罩着一股萧索凄凉、诡秘可怕的气氛。
掌柜的憋足劲迈开长腿磕磕绊绊地往前走,天已经暗成一口黑锅,伸手不见五指。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丝声息,掌柜自己呼呼的喘气和“咚咚”的脚步声清晰地传入耳鼓,让他不由自主地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路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掌柜的忽然听见前面有嘈杂的人声传来。隐隐的还有几只灯笼飘来飘去,忽聚忽分。人声渐近,人影在灯笼的照耀下渐渐清晰。好像是几个人用绳子绑着一个人拖拉着往前走。
掌柜的让到路边想让他们过去,那几个人直到近旁时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瞄了掌柜的几眼,有一个狠劲地把绑着的那人推了个趔趄,嘴里还恶声恶气地骂:“好狗不挡道,黑灯瞎火的躲在大路上,不是小偷也是拦路打劫的……。”这位的话没说完,边上一位提着灯笼的蹭了过来:“李三,你那张乌鸦嘴唠叨个啥,天黑路远,赶快把胡胡李这小子送回去交差是正事。”掌柜的本来准备忍口气拿腿走人,一听这个反倒回头凑上来了:“嘿!这位老哥,你们是不是李贾村的?”那几个骂骂咧咧、纠缠不清的原地正打着转。闻声全部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身:“你这小子是那路神仙,你怎么知道的?”
胡胡李知道此次被逮回去凶多吉少,也并没存太多委屈求全活下去的意思,这会儿见一个块头挺大的人上来跟邓财主的家丁攀谈,更没什么好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破口骂道: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识相的赶快送小爷上路,阎罗王那儿咱们再论是非曲直。”掌柜的暗自皱了皱眉,肚里盘算:“胡胡李,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呢?先保住小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掌柜的心里打着小鼓,脸上的笑容反倒更灿烂了:“诸位老哥,小的刚从邓善人那儿回来,邓善人说胡胡李就不用捉了,诸位还是扔掉这个累赘回去讨赏钱吧!晚了恐怕领不到了。”
这也是掌柜的聪明之处,明知道明刀明枪地干自己绝对不是敌手,邓财主雄霸一方,没有地方官府撑腰也不敢这么为非作歹。只要这几个家丁稍一松口,先把胡胡李弄回城里调养两天,邓财主这边掌柜的自有主张。
几个家丁为了捉胡胡李没少费事,若不是胡胡李在此地人尽皆识,这几位怕是跑断腿也捞不着他的一根汗毛。家丁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听错了呢!一个家丁打着灯笼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将掌柜的看了个遍。掌柜的仍在不动声色地笑。家丁们看不出什么门道。内中有一个小子比较聪明,琢磨着琢磨着就觉出不对来了:“哎!我说,我们家主子可没让我们捉他回去,是请他回去,这小子脾气犟得跟骡子一样,绑的一点不牢靠他就又踢又咬。我们也是没办法才这么对他。”家丁说到这儿忽然想起左手背上被胡胡李咬那一口,摁了十来把土才把血止住,这节口还在火烧火燎地疼,禁不住又照胡胡李的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
胡胡李路上估计没少挨揍,左眼眶青紫,嘴角还沁着血丝。头发也给扯得一绺一绺地。家丁那一脚踢得他打了个滚,刚好摔倒在掌柜的脚边。这一下可踢得不轻,胡胡李吡着牙咧着嘴“唉唷”了半大,也没能爬起来。
掌柜的这时已经把前因后果理出了个头绪,便不顾胡胡李,顾自上前给几个家丁说话:“诸位信不过我王某人还是咋的。胡胡李欠的钱王某人已经还给邓善人。善人还送我了些东西。临来之前,邓善人还给我交待:你路上碰到他们赶快让他们回来,李三那小子不知轻重,万一捅了大漏子可不好收拾。”那个叫李三的家丁正斜着眼睛冷笑着欣赏胡胡李在地上挣扎,一听这个立马就萎了下来。其余几个也都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头也低下去了,腰也弯下去了,脸上笑容也露出来了,话也说得快赶上蜂蜜的味道了,李三最撑不住,走近一步问掌柜的:“哎,我说这位爷台,我们家主子还说我什么没有。”掌柜的这时把笑容收回去了,一脸的隆重:“没有,邓善人就说要让你们回去领赏。”李三一颗心这才放回了肚里,回头冲那几位摆了摆手,“兄弟们,做个顺水人情,放他一马。回去我请大家伙吃饭。”那几位没动静。那个比较聪明的有个外号叫“胎里坏”,那可是一肚子坏水,从头到脚流脓——坏透了。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事情蹊跷。但又想不出蹊跷在什么地方。李三吆喝的时候他正挠着脑袋犯嘀咕:你说这无巧不成书说的是说书的,碰到真事儿上那儿能有这么巧,偏偏就给他碰上了。主人临来前还连声地嘱咐。“咱在衙门里有人,天塌下来我顶着,你们只管把风声搞得紧一点,也好让这帮穷鬼们睁开眼睛看看,谁以后敢在我面前蹦高儿,先准备好棺材再说,”胎里坏怎么想都无法想象出来主子在他们面前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不到半天工夫,就真的变成了扫地不伤蝼蚁命的善人。胎里坏这边苦苦思索,李三可没这么好等性。敢情他还是这几个中的头头,此刻见众人根本就不理会他,更是火起,半天的劳累化作怒气一并发作出来:“你们几个死了还是丢魂了,赶快他娘地给我走人,回去迟了主子拿我开刀我唯你们是问。”
掌柜的看几个家丁打着的灯笼和骂声被夜色完全笼罩,才上去把胡胡李扶起来,胡胡李全身上下火炭一样烫手,两眼闭着紧紧的,天黑看不清楚脸上是什么表情。摸摸额头,满头的虚汗,掌柜的不敢怠慢,摸索着把胡胡李身上捆着的绳子解下来,把他扶到自己背上,一溜小跑地进了县城。
掌柜的把胡胡李安顿好已经快半夜了。帐篷里不太挡风,油灯放在地上还是老被刮灭。外面风声大得吓人,像是千万只野兽一齐发威。胡胡李躺在还不如他破庙里那块门板舒服的床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嘴唇苍白,鼻翼一张一翕,时不时还在床上挣扎着来来回回滚动,好像要逃避恶梦中的什么伤害。掌柜的锁着眉头坐在一边,叫又叫不醒他,只有拿热毛巾一遍一遍地给他擦拭头上密密麻麻层出不穷的黄豆大的汗珠。
天交二更的时候,胡胡李仍是老样儿,掌柜的从热水盆里捞出一条毛巾拧干轻轻地敷在胡胡李额头上,又找了根绳子把胡胡李牢牢绑在床上,最后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破箱子,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黑乎乎的物件掖在腰里,一切忙完,掌柜的又趴在胡胡李的脸上看了一会儿,便吹灭灯,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风有些小了,天上隐隐的有几点星光胆怯地眨着眼,月亮在浓云簇拥中露出半拉身子,房屋里轮廓若隐若现,像伏在海底的怪兽,仿佛随时准备择人而噬。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掌柜的也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两眼精光暴长,他在帐篷口迟疑了少许,便沿着回来时那条路折回去了。
李贾村里风平浪静。邓财主的大院里隐隐透出些灯光,没有人声,掌柜的沿着墙根摸到正房和偏房夹着的那堵短墙下,往四下看了看,估计不会有人躲在暗处。便探手从腰里摸了块什么,隔墙扔进院里,然后猫腰躲到暗影处,院子里除了重物落地的“啪哒”声外,又陷入死寂之中,掌柜的这下再无怀疑,站在短墙下比量了一下墙高,一矮身,又一耸身,就站在墙头上了。借着微弱的月光,掌柜的居高临下把院里看了个一清二楚。院子不大,一正两偏三间屋子,正房里一灯如豆,忽明忽暗,院子里堆着些干农活必需的家什。没有看到白天听见叫声的那只狗。掌柜的揣摸了揣摸,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好从墙上飘身下来,蛇行狐伏来到正房亮灯的左窗下,慢慢抬起身子,用唾沫将窗纸弄开一个小口,觑眼往里一看,就知道自己找错地方了。屋里陈设很是华丽,黑漆的八仙桌上满摆着妇女的脂呀粉呀针线盒之类的东西,靠里边墙角一拉溜三个大柜子,显示出主人衣服的富足,床很大,足足能睡四五个人,桃红色的帐幕低垂着,里面却好像没有睡人,一个侍女模样的小姑娘正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打盹,掌柜的一眼就看明白邓财主绝对不会住在这个院里,这可能只是邓财主的别院,养着小妾,调情时用的。
掌柜的运足目力往里看,还是没看到床上是否有人,正思索下一步计划,东厢房忽然“吱呀”一声开了门。
从门里出来的人显然不是刚睡醒,没有一点含糊劲,昂首挺胸地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又折回去把门关上了。
掌柜的闪到暗处把这个转圈的过程看了个一清二楚,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李三。到这时候掌柜的一切都明白了,他又转到东厢房窗下,里面有人在窃窃私语,不出所料,是一男一女。说的还挺热乎的。
李三好像是在打退堂鼓:“玉兰,以后……以后我就不来了吧!”
“我不,不嘛!你不来我怎么活!”
“玉兰,你听我说,我不是……唉!怎么说呢?万一要是主子发现了,咱们俩都完蛋了,我完了倒不要紧,你得替自己考虑考虑呀!”
“我不怕,三哥,那条老狗都快跳墓坑了,你还怕他,春梅是我的人,她不去告发,那老狗肯定不知道。……”
“我……,玉兰,你好好想想,世上那儿有不透风的墙呀!”
“我不想,你以后要不来我就去找邓财主告你对我非礼,三哥,你别害怕了。嗯……。”
掌柜的听到里面两个人开始呻吟,便从腰里掏出一支飞镖,把早已写好的一张纸条缚在镖尾,运劲掷进东厢房,里面接连响了几声“啪”、“妈呀!”、“哎哟”。掌柜的知道大功告成。翻身跳到墙外,大踏步地走了。
掌柜的回到城里时天已大亮,街口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进了帐篷掌柜的就觉得不对头,定睛一看,床上乱糟糟地摆着那根绳索,胡胡李却不翼而飞了。
胡胡李那时其实并没有昏过去,他本来已经抱定一死的决心,待到掌柜的忽然横插一杠子把他截下来,他忽然又觉出了生之重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一定要活下去,活到我能把邓财主给杀掉那一天”,但是他弄不清楚掌柜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然他才只十五六岁,生活之艰难,世道之险恶他却是见的多了,他怕掌柜的也没安好心,于是只得装作晕了过去,暗地里却盘算怎样才能脱身。谁料想掌柜的在帐篷里埋头沉思了一段后,竟然三下五除二把他结结实实绑在床上了。胡胡李有苦难言,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耐住心里的焦虑在掌柜的面前演戏。还好,掌柜的没守他一个晚上,在床下摸索了一番就吹灭灯出去了,又等了一会儿,胡胡李确信掌柜的是出了远门。便憋足吃奶的劲挣扎。一则掌柜的绳捆得紧,二则胡胡李确实身子骨太虚,没有力气,挣了半天挣得浑身烙烙铁一般地疼,绳子反倒像是越来越紧了。这下胡胡李可庙里长草——慌了神了,一天水米没有粘牙,腹内空空如也,再加上这么一急,胡胡李就真的晕过去了。
太阳又升到房屋顶上时,面摊仍然没有开张,几个拾粪老头又陆陆续续聚到了十字路口,杂货店的老板伸着懒腰在门口站了站,没有看到有要来顾客的迹象,于是接连打了两个哈欠,揉了揉眼,“哐噹”一声又把门板合上了。拾粪老头看着几个店老板把这套动作一一演练了一遍。没地方可去,看街角里有片空地还算干净,便挪了挪腿凑到那儿去了。老头呆在一块除了云山雾罩地侃,好像也没有别的事干,几个人一人抽出根烟袋锅过了把瘾,舒舒服服地半倚在墙上,对着太阳把眼睛一眯,话题自然就来了。
“哎!老赵,听人说洋鬼子又打起来了。又占了几个地方,皇上在北京大发龙威,那个林……林……”
“李大哥,你说的是林……林……”敢情这位也不知道,拿烟袋锅敲了半天脑袋也没敲出个所以然来。掌柜的这时候忽然从帐篷里走了过来,眼圈还有些发红,明显是晚上没睡好的模样。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向这堆人里走来。但是满脸的笑,但笑容却分明有些僵硬而且苦涩了。
老赵和李大哥的问题在这堆平常大都只聊东家长西家短、那儿打雷劈死一只猪精、那儿那家的媳妇头胎生了条长虫之类的。眼下这个问题在人群中具备绝对的难度,几个老头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却都说不上林什么来。
掌柜的走到近旁找了块儿地方一屁股坐下,盘起腿,和尚打坐似地,也是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发了话:
“诸位老伯刚才说的是不是任过湖广总督的林则徐林大人,那可是个出名的青天大老爷……”
掌柜的话还是半截留在肚里,就被作恍然大悟状的老赵打断了,老赵像是一跤跌倒捡了个大元宝,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放着异样的光彩,那神情整个是彻头彻尾年轻了十岁:
“对对对,是林则徐林大人,看我这记性,昨晚上还听隔壁刘大哥家二小子唠叨呢!”
老赵说到这忽然压低了音调,脸上也瞬间变得一片肃穆,并且慢吞吞地向周围的人瞥了几眼。大约老头们对这副表情早已见怪不怪了,谁也没有急不可耐地催促他赶快往下说。掌柜的不知道林大人出了什么事,嘴张了几张总觉得把老人从他沉浸其中的那个境界唤回来不太妥当,正犹犹豫豫的当口,老赵的话匣子就又打开了:
“隔壁刘大哥他二小子昨天晌午头才刚回来,他可是个有路子的,场面上的事说起来一串串的,总也倒不完。他家在城里大小衙门都有熟人。据他说连皇宫里的老公头他都得打个招呼说两句话才肯走呢。他说这事连京城里都有很多人还蒙在鼓里,只有五品以上大员才知道的。林大人被发配到新疆去了。”
老赵说到此处又卡了壳,但这次好像并不是忘掉了什么,而是像说书的说到要紧处,大家心都吊在嗓子眼,手心里捏着满把汗时,说书的忽然来了一句,“列位看官,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是为卖个关子,博个彩头,你看他老赵这会儿,又从腰里把烟袋锅拿出来了,在鞋帮上悠闲自得地磕着烟灰,两只眼睛也不看众人,那个专注,像是小孩子吃奶时盯着妈妈的脸看一样。
几个老头有些控制不住,这种小道消息、独家新闻可是他们显示生活阅历、见多识广的最佳手段,拿这些事回到街头巷尾去聊他娘的半天,管保听的人比听说书的还要多。老头们已经按捺不住脾气,一连声的咳嗽起来。老赵见大家憋得够了劲,就又书归正传,慢声细语地接下去了:
“刘大哥他家二小子是听皇宫里的老公头说的,说洋鬼子那个厉害,可真是刀枪不入,洋鬼子长得也都跟妖怪似的,满头的红头发都卷曲着,冲锋陷阵的时候满口念着叽里咕噜,跟咒语似的,不要命的往上冲呀!咱们的兵都挡不住,最后洋鬼子们就呜里哇啦地冲到长江口去了,那才叫吓人呢!大船小船半大不小的船江面上黑压压的,日头都看不见了,刘大哥他家二小子说,一见这场面,咱们的兵有的当时就尿了裤裆。一个姓牛的大官据说当时正让小丫环捶腿,一听见轰隆轰隆的枪炮响,立马就口吐白沫晕过去了,一群下人忙活了半天才把他弄醒,弄醒后连东西都顾不得收拾,撒丫子就跑了。”
“他娘的,这些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家伙,平时吹得比牛皮都大,一到正事上来就全像霜打的茄子了。照这样下去,大清朝的天下恐怕难保呀!”李大哥适时插了两句,一群人便不再有话,只听见抽烟时咂巴嘴的声音。
掌柜的心里可翻腾起来了。胡胡李那边的事还纠缠个不清,几个老头就又捅了个伤疤给他,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