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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一炮,正在观看敌营情况的林无敌被几个眼明手快的天兵按倒在地上,没被炸着,他边上的军师、师帅、旅帅之类的大小指挥轰倒了十来个,有一个师帅尸首都炸没了,他的亲兵在周围找了好久,就捞着一根带点皮肉的大腿骨,那一点皮肉已给烤糊了,也烤熟了,发着恶臭,他的亲兵哭着问了一圈,没有谁炸飞大腿,炸丢胳膊的倒有几个。亲兵把确认为师帅的大腿骨和捡到的零星碎肉一包,提了刀就要冲下城去找那几个民夫算帐,林无敌认为事出必然有因,要他稍安勿躁,自己亲自下城去盘问究竟。那几个民夫已被闻声赶去的天兵抓获,没有林无敌的命令谁也不敢动这几位一根毫毛,林无敌下去时,民夫中已有三四位吓得抖成了一堆肉。只有三个面目相似的年轻人傲然兀立;眉稍眼角都是鄙夷和愤怒,就是没有半分害怕。林无敌恍惚忆起这三位是亲兄弟,前几天跑过来叫嚷着要当天兵的,因为事务繁忙,况且清兵大军压境,害怕有奸细从中作梗,所以还没正式收留他们,只说让他们暂留营中,随时听命。
林无敌看三个人的神情并不像是蓄意制造混乱的奸细,于是好言好语地给他们讲了番大道理,三个人梗着脖子就等着挨刀,谁也不出声申辩。林无敌更是惊疑,又是一阵启发诱导,这几位终于声泪俱下的吐出实情,说他们是东陈村人,天兵里边有人坏了他们妹妹的名节,他们妹妹忍不了羞辱,回家后就上吊死了,他们三个气不过,瞒着家里人出来,发誓拼着一死,也要杀几个天兵的大官出气。林无敌听完三兄弟的述说,气得拍案而起,当即晓谕各营将官,清查本部所属天兵有无淫人妻女者,若有,立即抓捕起来,听候通知,决定惩处。然后又火速派人把三兄弟送回家,让他们晚上等着看林某人给他们做个交待。三兄弟这几天在天兵营里耳濡目染,本已对天兵们的为人作事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碍于妹妹大仇未报,故而才想方设法使坏。这一来三兄弟说啥也不走了,非要跟着林五爷鞍前马后甘效驱驰。林无敌阅人天算,知道他们三个这次要求从军绝对是真心实意,也不再推辞,便收留了他们三个做自己的贴身侍卫。
晌午时候各营将来报,违犯三十六斩第一斩的兄弟已全部带到,现在营外等候处置。林无敌二话不说,怒气冲冲地就出了营帐,门外的情景把他惊呆了:
雪地上跪着二三十个五花大绑、耷拉着脑袋的天兵,号衣已被剥去,只穿着单薄的内衣,耳朵都冻紫了,但没有一个人颤抖,二三十个人都像钢浇铁铸一般跪着,无声无息。这二三十个人身后躺着一堆死尸,没有剥去号衣,显然是畏罪自裁的天兵兄弟。从服饰上看,有两个人还是师帅。更奇怪的是,死尸堆里有四五个穿着打扮明显是当地的女孩子。
林无敌的眼前漫过一片白雾,他那颗被无数次浴血奋战,死里逃生的经历熔聚成的铁石心肠倏然一阵紧缩,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置这些平日里肝胆相照,如今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兄弟们。林无敌努力将眼睛睁大,看了看那四五个和天兵兄弟搂抱在一起的女孩死尸,回过头很威严地看了一眼负责此事的一个将领。
林无敌身后跟着的大小将领和亲兵早已泣不成声,那个被他问讯的将领跨前一步,低着头用袖子照眼上抹了一下,指起头泪光莹然地哽咽着对林无敌说:
“林五爷,躺着的那些兄弟都是自认无颜再见林五爷而自己了结的。那几个女人……那几个女人都是心甘情愿跟着兄弟们走的,听说五爷降罪下来,明知心上人再无幸免,也就服毒自杀了,她们说愿伴那几位兄弟阴曹地府,请求五爷能不计前嫌,把他们合葬一处。那二十余名兄弟知道自己罪大恶极,不愿自杀,愿意让五爷当众处死,以正……军法!”
那个将领说到后来又说不下去了。“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上,抱头痛哭,其他军兵一见,“呼啦啦”全跪雪地上了,仍是那个将领哭着说:
“林五爷,您就饶他们一命吧!兄弟们都是好兄弟,就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您也该给他们留条性命,让他们死在敌人阵前,将功折罪呀!林五爷,您就饶他们这一次吧!林五爷!”
其他跪倒的兵也七嘴八舌地叫着要林五爷饶了兄弟们这次。犯罪的那些天兵此刻也开始颤抖,看他们头下面的那片雪地,热泪把雪都融化了。
林无敌眼里热泪再起,这种场面,就是铁石人恐怕也无法坐视不理。他林凤祥又是铁石人可比,他此刻已经认了出来,已经成为死尸的那两位师帅都是他新近才提拔上去的,两个人都是刚满二十周岁,这两个年轻人是他的心腹爱将,骁勇异常。千军万马中取敌人首级直如探囊取物一般,静海突围,是他们俩跟在自己鞍前马后,保护他突围出来的,那个叫童邦绪的小家伙,一直杀到大城后才来得及腾出手来拔掉射在右胳膊上的一支冷箭。箭头在肉里都生锈了,他那条右胳膊再迟半天就要报废,经全力抢救,才算保住,现在恐怕伤还没好停当呢。那个叫刘喜的,是他一个结拜兄弟的满崽,他那个兄弟死在长沙之役,临终托孤,要他照顾自己的儿子,所以刘喜自小就跟着他南征北战,战火中陶冶得有勇有谋,勇不可挡,十六岁时候这小子就自己领着五百孩儿兵夜袭过清妖的大营,斩获敌首四百余,五百人无一伤亡。也是静海之战,刘喜一直冲在他前面,不知替他砍倒了多少蜂拥上来的清妖,也不知替他挡住了多少冷箭冷枪。冲出静海之后,刘喜一头从马上栽下来,人事不醒,随军医生把衣裳给他撩起一看,腹上有一个二三寸长的刀口,肠子都有一节坠到伤口外了。这两个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都是天兵里后起的中坚人物。有多少次他们都是从死尸堆里站起来,又走向下一次战斗,这次……,敌人的刀枪没有杀得了他们。他们自己倒把他们自己杀了。林无敌唏嘘着又看了那两个数天前还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小家伙,他们俩都是抱着自己心爱的人死的,林无敌经历过那种岁月,他知道感情在情窦初开的青年人心里地位是何其重要。除了战斗之外他们不放的最重要的就是感情,一旦曾经沧海,退一步是难上加难。林无敌相信,这会儿如果去那两个小家伙的尸身前看看,他们俩死去时脸上表情绝对不是痛苦而是满足,肯定还有莫大的遗憾和歉疚,遗憾他们没法看到天兵打入清妖的老巢——北京,歉疚他们因为一己私利而无法再为天王效力,无法再南征北战,纵横驰骋。然而,林无敌也相信,如果让他们此刻活过来再选择一次,极大可能他们还会毫不迟疑地含笑结束自己的性命。他们自小就晓得军法森严,违者丧命的道理。他们违犯军法之前肯定想到纸里包不住火,有一天他们的事儿会被发觉,他们还是爱了,虽九死而无悔。想到此处林无敌心里猛地一震,刚刚止住的热泪又夺眶而出,他忽然间明白了这两个心腹爱将的良苦用心,畏罪自杀是大多数男子汉大丈夫不屑为之的,那代表的是怯懦,是无能,是不敢好汉做事好汉当,所以他们选择自杀。是男子汉大丈夫就得敢做敢为。犯了军法,就站出来伏首认罪,杀剐存留,眉头都不会皱一下。那两位分明是怕他为难。试想,如果两个人被带到他面前,按军法从事是必斩不赦,他的治军严苛是天兵天将都晓得的,即有片刻犹豫,两人最终还是不免一死。一死之后他将会对两位爱将之死负疚万分,毕竟这两人都救过他的性命,刘喜还是他那个结义弟兄活着的最后一个儿子,他一死刘家那一支就无后嗣。林无敌热泪长流,众将领和亲兵跪在地上也是号陶大哭。其中以刚刚入伍的那三兄弟哭得最惨,一方面伤心妹妹的死,另一一方面又觉得因为他一个妹妹的死累及这么多天兵天将丧生而负疚。三个人都爬到林无敌的眼前头了,大叫着宁愿以他们三兄弟一死换取这二十余位兄弟的生命。
林无敌的万千思绪已经理出头绪,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他上前把三兄弟一一搀起,然后又让其余人全都起来。大家伙果然都站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花,眼里却闪着希冀。他们以为林五爷要宽恕这帮犯罪的兄弟了。林无敌扫了一眼站起来的和跪着但却抬起头来的每一个人的脸。这些脸庞都是他极熟悉的,闭着眼只需听脚步声就能把他们的名字一一准确地叫出来,可是现在……,林无敌又一阵心酸,他竭力硬下心肠忍住泪水,整肃了一下面容,缓缓地说:
“兄弟们,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林凤祥代天王在此处向你们致谢。”
说罢,林无敌撩起长袍跪到了雪地上,冲那一帮犯了罪的天兵连磕了三个头,那帮犯军不知怎么办好了,过去扶起来吧!他们都是待罪之身,不扶吧!林五爷竟然连着向他们磕了三个响头。雪地上“咚咚咚”连响三下之后,林无敌平静地站起来,语气一变而成严厉,近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功劳是功劳,天国众兄弟会为你们的功劳而永远记住你们,青史上会给你们留下应有的位置,然而你们现在都犯了死罪,罪不容赎,这也是事实。我林凤祥治军严苛,大家是晓得的。我今个儿就借兄弟们的项上人头,为天国洗去你们溅上去的污点,算是我姓林的心黑手辣吧!”
林无敌话到此处,戛然止住,看样子是想走,但转过身沉思了一会儿又转了回来,两行清泪已经流到了下巴上。
“诸位兄弟,我林凤祥对不起你们,有啥放不下心的事儿回去后告诉各营将官,我姓林的但有一口气在,绝不会置众兄弟之遗愿于不顾,行刑定在……晚上,后晌还有半天工夫,你们带上积攒的银钱,不够了到我这儿支取,好好地出去玩一玩,想咋玩就咋玩吧!”
林无敌最后一句话是泡在泪水里说出来的,说完后掉头而去,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深及足胫的脚印。众将领、亲兵以及人犯都清楚林五爷那一句“想咋玩就咋玩”里已经包含了他的最大让步。意思是他们甚至可以到窑子里找窑姐去乐呵半天。大家谁都知道,林五爷少年时候的情人因为家境贫寒,老爹害病找不来钱买药而自己主动当了窑姐,那时林五爷已经进了天王的部队,成了一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勇猛将领。等后来林五爷忆及前盟,于戎马倥偬之中偷着一点闲暇,跑去找情人欲叙别后相思之苦时,他那个情人已经挣够老爹的药钱,含羞忍辱而投河自杀了。所以林五爷一生最恨淫人妻女者,一生最同情可怜沦落风尘女,他手下大军所到之处,窑子里的老鸨生意立刻便会清淡。他严令约束手下兵将不准戏弄风尘,涉身烟花。今天如此,林五爷心里的痛苦之深可想而知,众人趴在雪地里哭了半晌,各各离去。那些犯兵也被去了绑缚,随意走动,兄弟们都相信,天兵天将里没有孬种,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晚上行刑时林无敌不在场,二十多个被绑好的犯兵嚷着要见林五爷一面,最后再给他说几句贴心话。林五爷的亲兵在场,说是林五爷要筹划下一步策略,无暇前来,要他们安心上路。犯兵中当时就又有人抹眼泪。他们当然都明白林五爷无暇只是个托辞。大军行止几天前就谋划好了,具体执行由各营将士分工负责,他不想来只是不忍心看众兄弟尸横就地的惨状。一切妥当,马也牵过来了,犯兵齐声大呼:
“林五爷,下辈子我们还在您手下当兵!林五爷,您一定要注意身体,数万弟兄都看着您呢!林五爷,我们死而无怨。”
场上站着很多人,但是没有人吱声,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那二十余人的呼喊越过人群传出很远。甚至林无敌就站在人群后面、听得泪水涟涟,他心里狂呼:好兄弟呀!你们当初做下错事时可否想过会有今天!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兵无以为兵,将不以为将。我将你们正法是为了天国大业,我林凤祥实在是身为大将,身不由己呀!
二十余匹马拖着众犯兵走远之后,林无敌擦去了泪痕,站到了场子中间。火把照耀中他看见场上每个人的眼角都晶莹欲滴。他明白,如果现在和清妖接仗,天兵有十二成的把握战胜突围,但是他还要等,等待那个最佳时机,他需要的是最大可能地歼灭清妖的有生力量,为下一步行动扫除一些障碍。时机就要到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一群群清妖在兄弟们的身前波浪一般地伏下、扭曲、流血,他似乎看到僧妖接到战败的情报后一气昏厥,四肢抽搐。他在心里暗叫:“僧妖啊僧妖,就等着给你的部下收尸吧!我林凤祥在前面等着你!”林无敌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冷笑。他却不晓得,一个巨大的阴影正在向他和他带领的天兵天将降临。
长毛占领大城以后首先确定了一下行动方案,决定先据城固守,以观其变。长毛的几万人马留下少数老弱病残随林五爷的亲兵驻在县城以内,大多数久经杀场的精锐部队被布置在子牙河沿岸和城北树林,以及鬼地,遥相呼应,互为犄角,牵一发而动全身,如古之一字长蛇大阵,实则是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要想长期固守,最重要的是粮草,林无敌早有主张,临从静海撤出来时预留了一支精兵伏在当路,放过了追着长毛大部队疲于奔命的清军主力,截住落在后面很远的运粮队一阵厮杀。这股长毛在潜伏地呆了许多天,养得膘肥体壮,精力旺盛。被大部队拖着鼻子走的清兵运粮队哪是对手,三下五除二就给长毛这支精兵风卷残云般扫荡了个干干净净,等巡回去的残兵败卒找着僧格林沁哭诉的时候,这支长毛已经唱着得胜歌闯入大城复命去了。这些粮草关系着数十万清兵是不是要饿着肚子打仗,要是运到长毛那里,岂不是让他们如虎添翼,那些长毛一个个如狼似虎的,三天三夜被清兵追得吃不成饭,睡不成觉都能伏下人马回头打伏击,杀很清兵先锋部队掉回头跑得比兔于都快。要是让他们再有足够吃的粮草,那还了得,僧亲王气得暴跳如雷,几乎要吐血,连杀了好几个哭着报信的败兵都不解气,寻思着那个押粮官回来时一定要将他斩首示众,以振军威。最后一个败兵回来时告诉了他实情,说押粮官大人业已为国捐躯,小的身小力薄,又被长毛大军追杀,捡条性命回来已是不易,实在无力抢回押粮官的尸首。僧亲王定睛一看,就知道这兵所言非虚,跑得足够急的,鞋掉了一只都不知道,僧亲王大怒,一腔没发完的冤气全撒这位头上了,只见僧亲王一拍面前的书案,冷不丁大叫一声:
“我来问你,是不是本亲王的大帐外边也有长毛,慌得你连鞋子都顾小上穿就跑进来报信?”
那小兵吓得一哆嗦,偷偷抬头一看僧亲王脸都气得煞白,心说这下玩完了,吃饭家伙难保。小兵把心一横,索性豁得一身剐,跟王爷争辨起来:
“王爷息怒,小的有下情禀告:小的赤足入帐,并非对王爷不敬,只因军情十万火急,小的怕万一误了大事。小的就这一个吃饭家伙,丢了就没法再长了。”
小兵说到此处又偷眼一看,见亲王面色稍霁,已不像刚才那样咬牙切齿,似是要咬谁一口出气的样儿。小兵心说有门,指不定命就捞回来了。这位本来就有几分辩才,这么一高兴,更是滔滔不绝地冲亲王的马屁上拍了起来:
“王爷,小的讲的都是实情。小的回来路上还想,误了军国大事是一个死,触怒了王爷也是一个死,小的想来想去,就想起了您以前说过的一句话,王爷不是说,我们都是为国效命的人,应以国家为上,个人为下,小的这就豁然开朗了。因军国大事而触怒王爷,我死得甘心,死而无怨。况且我也想了,王爷平日与我们下人同甘苦、共患难,以仁义为治军之本。小的还觉得说不定能捡回一条狗命呢?”
小兵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又戳住了僧亲王的要害。其一,我是因军国大事才对你不敬。是按您的话办的,你要杀了我,就是言而无信。其二,我吹捧你以仁义治军,到底是不是你我心里清楚,你要想陷自己于不仁不义之地,尽可以杀了我。反正我是豁出去这一百多斤不要了,大不了你杀了我。
僧亲王被小兵的侃侃而谈搞得晕头转向,他也清楚小兵的意思,我捧也捧过你了,吹也吹过你了。就看你自己拿不拿自己当个人了。僧亲王肚里恨小兵恨得要死,脸上倒转怒为喜了,亲自上前把小兵搀起来,吩咐下人:
“来呀!把我的便靴拿来一双,赐与这位智勇双全,伶牙俐齿的……”
僧亲王索性顺水推舟,把好事做绝了,亲王赐便靴给小兵,这种事估计以往还从未发生过。亲王把话说到“伶牙俐齿”时想到了这一节,心想我咋会这样,是不是气迷糊了,踢给小兵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