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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巴永远不再说话!可你的‘非凡手段’不过就像给他抓了抓痒。”
漫游杀手勉强饶恕了黑人言语中的侮谩讥讽,那只是缺乏自制力的表现。问题在于,他,从未失手的毁灭使者,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差错呢?
他不理会瞪着琥珀色大眼珠的黑人,沉思着,径自在大厅里走了一圈。回到黑人面前时,他已经神态自若了。
“你所谓的会走路的眼睛也许没看错,”他说,并伸出一只手来制止黑人接嘴,“但是我也没有错。我没想到那家伙是个特殊人物,用了处理普通人的手法去对付他。”
黑人还是忍不住抢嘴道:“什么特殊人物?他是个小丑!一只乱喷口水的猩猩,一头河马!”
漫游杀手不理睬他的叫嚣,冷冷地说:“大约一百万人里面才会出现一个他那样的人。玩世不恭;或者说,永远保持清醒。大多数人受到我那样的一击,就会在潜意识里相信自己已经死了,而他们的灵魂也就真正地死了——变成了永久性白痴。可这个人,当他在赌场一掷万金,得意忘形的时候,他灵魂深处还冷静地意识到外面的那个世界。我虽然杀死了‘这儿’的他,他的思维仍旧可以安然退出,只留下一具躯壳。”
黑人警惕地斜眼盯着他,迟疑地问:“你是说:他明知被杀了一次,退出后却又回来了。是这样吗?”
“他也许忘了。”
“什么?忘记了死亡的黑翼刚刚扫过他的身体!”黑人又用那种庸俗的诗意来折磨人的神经了。
漫游杀手说:“有时候,你半夜惊醒,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难道你每一次都能记得噩梦的内容吗?”
“我不管你这些理论!”黑人伸开长臂大声说,“你自称漫游杀手,却连一头蠢猪都没放倒。我随便派一个仆人去,也能这么吓他一跳,也许比你做得更好看,博得更多掌声!你就在这儿找借口吧。可能那个家伙有分身法,可能你近视……”
漫游杀手冷漠地看着黑人疯狂扭曲的脸,他那长篇大论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二十五种办法可以立刻结果了这个白痴,并且丝毫不会留下痕迹。只是那个人没除掉,于自己的名誉难免有损。以至这冒牌的奥赛罗那么放肆地把口水直喷到我脸上,我要让他看看……
“……无论这些借口多漂亮,你都不可能否认已经接受了我的定金!事情还没有办成,我不喜欢半途而废!”黑大个结束了他的激情演讲。
漫游杀手只说了一句:“我也不喜欢半途而废。”就慢慢地转身走出去。
黑人在后面说:“你想怎么样?又去杀他一次,又让他来个金蝉脱壳吗?”
“我有其它办法。”
“听我说!”黑人急切地喊他回去,“我不能容忍这样下去!无论如何,他必须消失。在‘这儿’没法对付——给你,这是他的真实住址。去!去保住你漫游杀手的荣誉!”
漫游杀手听到他的凶险计划,不以为然:“我有更好的主意。”
“有什么主意比敲开他的门,直接对着他的肉脑袋开一枪更好?”
“自愿死亡。”漫游杀手说着,深深地盯住黑人的脸,“说起来你也许不信。当某种时刻到来时,每个人都会下意识地给自己判死刑。”他清清楚楚看到,黑人满头浓密的小发鬈一层层变白了,他继续说,“这种时刻的降临,在形式上是千变万化的。恐惧,绝望,疲倦,悲愁,肉体的痛苦……”他打量着黑人额头上新添的皱褶和逐渐松垂的脸颊,说,“还有衰老。当人觉得它们比死亡更难以接受的时候,就会不知不觉地,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握住黑人那肌肉松弛的手,“如果说一百万人里才有一个能逃脱我追杀的幸运儿,那么十亿人里面也找不出一位可以控制别人的死亡意愿的‘毁灭艺术家’。”他把因心力衰竭而坐倒在地卜喘气的老黑人搀扶起来,亲切地问,“你现在还觉得我的荣誉迫切需要维护吗?”
黑人用痉挛的手抓扯着胸口,说不出话。
漫游杀手的死亡触须放开了他,容他渐渐恢复:“你给我的真实地址也很有用。现在找不到他的人,但我可以按这个地址找到他的网络终端,直接控制他。我看看——这地方我挺熟。你运气不错!”
他不再看黑人一眼,转身离去,心想:“装腔作势的东西,他应该明白自己是侥幸捡了条命。”
准备进入搜索状态时,他记起了黑人的一句话,琢磨道:“什么是河马?”
“心理过滤器,”警察说,“是一种没用的东西。我们的对手是个连现场记录器的记忆都可以抹掉的厉害人物。我认为能对付他的人不多,所以没有通知其他网警。因为我很久没碰到像这样的敌手了。”
肖狐疑地看着两个警察,心想:“假的。如果他们是真警察,那么就是渎职。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了!”
“这个世界上的罪犯比一世纪前多得多了。‘这儿’把人们的潜在欲望释放出来……”警察双臂抱在胸前,摇晃着身子说。
“打开盒子,放出了灾祸。‘希望’却被关在里面……”肖想。
警察说:“虚拟世界给予了他们无数出人意料的本领,我在考虑他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你。”
“不用对付,只要再这样过几年,我就会因肥胖,高血压,脑溢血而死。”肖想着,“躺在皱巴巴的床上,抱着个人网络终端,手里还捏了半个没吃完的夹肉面包……”
“混乱的世界!”警察感叹。
“绝望的人。”肖心想。他忽然心灰意懒,悲从中来。
警察盯着他:“你的表情像个殉道者。”
“牺牲品。”肖自语。
“很好。”他说,“气质属于易感类型,情绪一发无收。进展顺利,这个人已经在我手心里了。”
“你脸色确实很难看。”警察关心地说。
肖说:“我只是感觉累了。这样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警察很注意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没什么意思了。”肖连张口说话都觉得没必要,“别理我。”
警察——两个警察,同时一跃而起!抓住了他!
“他来了!”警察低声说,语气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边说边按住他的肩膀。
“哑吧”双手抓着他的胸口,猛地一扯,肖只觉有个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体中滑了出去。看见“哑吧”提着肖,大步跨到对面椅子那儿,但肖感觉自己明明又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这一瞬间混乱无比。肖竟然焦急地希望能有一面镜子,好看看坐在原位的是不是自己。
他看到对面,“哑吧”把“肖”放在椅子上,然后,往“肖”身上坐下去。不,是融合在“肖”的身体里面。
“不错。”警察在他耳边说, “那就是你自己。在死亡心理学中,这叫做自我隔离式保护。”
对面的“肖”表情憔悴,似乎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放松吧,”警察的声音说,“把你的心敞开。要绝对信任我,因为现在我就是你。”
与刚才完全不同,漫游杀手突然感受到一种相当顽强的抵抗力量。那不是这个人的原有人格的力量——他有了援兵!
“这仍然是个年轻的世界。”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响起来,“就像你一样。看上去似乎劳累不堪,但是在内部还充满了活力。”
但他看见,对面的“肖”越来越憔悴了。
“我的搭档正在锁定杀手的心理作用区。不过你别管那么多吧,”警察的声音说,“用心感受!你与生命同在……想想从前,想想你妈妈!”
“我的妈妈?……”肖想着,或者不如说是任由意识在时空中流淌,“多年以来我竟然忘记了她。她生活在没有虚拟化的世界,一个纯洁的女人……”暖流融化了他。摇篮上方的光,明亮,刺得眼睛微痛。那是萌芽之痛,世界就是一片刺痛眼睛的光……
吸收啊,生长啊!我的鞋一双双破了。永不疲倦地跑……
“你不是也有过无端就会怦然心动的少年时代么?咱们一起重温吧。”
对呀。他记起遥远的少年时代,人们曾经醉心于溪水、树林和蓝天的时代,许多人在公园里笑着互相推挤;他看到自己掬起溪流里的水;不止如此,他看到—个短发的姑娘靠在自己肩上;他听到隐约的歌声;他听到耳边的倾诉。曾经有过的世界活生生地复苏了。对呀,那时他活着……
不止如此,种种的往事,笑与泪,一次次的心痛,那样清新。
不止如此。“你看到那些了吗?”看到了。万物是多么生机勃勃。在常新的世界里它们无忧无虑地繁衍。
世界存在着!它不止在我的脑子里,它在外面,不管你怎么想。它在孩子们的眼睛里。我愿意这样活着。我要我的生命一直延续,永远。孩子……
不错呢,飘摇不定的游丝一点一点地变厚了,可我刀刃一样的的寒风却仍然要把它割断。亿万年来“死亡”都是世界的主宰。唯一的主宰,而我是它的使者。
痛苦。肉体的,精神的,都是我的利刃。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垃圾!是,一棵树已经发芽了,但它终有一天会枯萎。一切权威,贵人们,一切权威都将被死亡踏在脚下。你这棵小树也不例外。
觉察到对手的非凡之后,漫游杀手在自己的武器库里搜拣。绝望,绝望呢?我的这把刀又尖又利。这还是一张网,没有一条鱼逃得脱。
但是?
他惊奇地发现迎风是很难走动的。风里充满令人不安的气味,那气味很陌生。树长大了,难以撼动。可这是我掌握的世界呀!
那都是什么?它们生长得太快了,太快了。
我无法控制!树的枝干已经参天荫地,那是我不能摧毁的东西。漫游杀手啊……黑人的主意一开始就是对的!敲开他的门,直接对着他的脑袋!我有他的真实地址,我有一把古董枪……
大陆忘记了警察最后对他说的是什么。他从床上坐起来,兴奋。
然而那种好像青春期悸动似的兴奋,仅仅半个小时就退潮一般消失了。他疲倦地走出卧室,坐在客厅里的椅子上。看见肮脏的窗户,又想起了顶棚漏水的卫生间,想起了故障频频的射线炉,想起了无聊的工作。
他就这样呆坐着想心事,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门铃响了起来。
(写到这儿,虽然我颇有点自知之明,可还是忍不住跳了出来。想要学美国侦探艾勒里·奎恩的样子,也说上这么两句:先生(女士)们,本案到此结束。反正该说的我都告诉你们了,你们大家伙儿弄明白这是咋回事儿了吗?)
大陆看看监视器屏幕,门外的人很陌生。而且这几年他好像没怎么见过真实的女孩子,更没想过会有姑娘来按他的门铃。
他几乎是惶恐地开了门,摸着门框,又摸了摸鼻子。
那姑娘很大方,开门见山地说:“我来这儿尝尝你说的夹肉面包。”
大陆只挤出一句:“请进来。”让开门,姑娘率先走进去。大陆吁了口气,才想起从背后打量她,她头发很长,又黑又滑。
大陆摆脱了尴尬,并不抢着去收拾客厅。他已经三十八岁了!
女孩子递给他一张黑色卡片,大陆接过来,看到上面有小小的凹字:“雷冰。中央理工大学。”等等。这种名片插入计算机里就可以调出主人的许多资料。
大陆又抬眼看看她,她笑着说:“我们才分手不到一个小时嘛。这个地址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你……”大陆指着她。
女孩子说:“是我。我就是那个警察!我告诉过你,很多人在‘那儿’的样子与现实截然相反。”她自在地挑把椅子坐了,“其实我还只是个大学生,不过政府确实雇用了几个我这样的业余网警。我要挣点学费。”
“你那个不说话的伙伴呢?”
姑娘仿佛考虑了一下如何措词,才说:“我们俩是同一个人。不过我可以来去自由,‘他’只能永远留在‘那儿’。”
大陆沉默了一阵子,想不出什么话,有点茫然地说:“面包……”
“我倒试试看,它比我的盒饭怎么样。”雷冰不待人请自己进了厨房,打开冷冻箱。大陆跟进去,说:“射线炉不太好用。”
“发射源该换一个了。”女孩儿头也不问地摆弄着面包,“我爸爸什么都会修。现在的男人退化啦。”
大陆等她弄好,两个人一同回到客厅。
门铃又—次响起来。
“看看是谁?”雷冰说。
“送货员。”大陆嘀咕着拉开门,对外面的人说,“我没让你们来……”
他的话突然哽住。他看见,门口那个小个子,苍白着脸,对他举起了一把古旧的金属武器:一把手枪。
手枪几乎顶到了大陆的胖肚皮上。那情景甚至有些滑稽,拜访者看起来比房主人还要紧张,或者是激动?他那张落魄诗人似的脸完全扭曲了,下巴颤抖,嘴唇发青,拿枪的手比较稳定,但用力太大以至指节都白了。
在这一瞬间,大陆就明白了:此人不可能向他开枪!
他挺着肚皮,摇摇头,盯住小送货员的眼睛,把枪从他手里拿下来。他遭到一点儿抵抗,但并不顽强。他抓着送货员的手,一言不发,拉他进屋。送货员顺从地跟了进去。门关上了。
大陆这才看见,那女孩子望着这边,手扶桌子,脸色惨白。
送货员蹲下,紧紧蜷缩起来,恨不得要缩成一个几何意义上的点。他抱着膝盖,神经质地摇晃着,边哭边说:“我差一点儿!我差一点儿……”
大陆说:“你真的差一点儿把我打死了。”他转向雷冰,“你没事么?”
女孩儿坐在椅子上,说:“我没想到,我原以为自己受得了……”
“原以为?”大陆吃惊道,“你早知道他……”
雷冰说:“当然。我和他的思维曾经近身肉搏,要是还不能预见他的行动,算什么网警啊。其他警察都在楼下了。”
送货员似乎并不关心她的话,沉浸在近乎歇斯底里的恍惚境界里。
女孩子迟疑着,靠近他,说:“刚才我发现,我没有在‘那儿’那么坚强,差一点被你吓昏了。我想你也是一样的。”
送货员不停地摇晃,说:“我是个送货员!我只是个送货员!”
雷冰明白他的意思,说:“你早知道就好啦。”
“是谁雇的你?”大陆不能不问。
送货员第一次抬起头,迷惘地说:“一个大个儿黑人。”
“黑人!”大陆惊叹,“我可没去过非洲啊。”
“他非常恨你。他说你是河马。”送货员又记起使他迷惑不解的那个词。
无法形容大陆听到这句话后的表情。既非震惊,也不是愤怒,融合了相当多的强烈的情感。他以一个胖子大步快走时那种威风凛凛的神气,冲入漏水的卫生间!
他拿起门后的一根棍子,抡起来敲着输水管道!敲了半分钟之久。然后,走到客厅,打开大门,叉腰腆肚地等着。
他没等多久。一位满脸青胡子茬,气色苍白,瘦骨嶙峋的长脸中年男人,趿着拖鞋啪哒啪哒地兴师问罪而来。
世上肯定有“预感”这回事。男子一见房中这么多人,而且情态都十分古怪,立刻心中透亮。他挺起的鸡胸脯犹豫不决地凹下去,眼神颤抖起来。
大陆呼呼喘气。指指缩在地下的送货员,又指指桌上的手枪,再指指瘦男人,不说话。
瘦男人的眼皮滑稽地红起来,哆嗦着厚嘴唇,吭吃吭吃的,半天才憋出一句:“谁让你骂我?”
“骂你?”雷冰似觉不可思议,“为这个?”
那种满脸胡子茬的大男人要哭的模样,是说不出的让人又想笑,又想叹气!当时那男人就孩子似的梗起脖子,连着滚动了几下大喉节,最后转向雷冰——他也不管雷冰是什么人,就告状一般对她说:“他骂我,骂我是驴!一连两次。还骂我父母亲不积德……”
“那是因为你先说我是河马!”大陆一字一顿地反驳,转向雷冰说,“你不知道河马是什么吧?我翻了《已灭绝动物图鉴》,才明白他对我的侮辱有多大。”
雷冰已经被这两个男子的诉说搞昏,不由自主地扮演了仲裁法官的角色,她问:“那你们究竟为什么吵架呢?”
“水管……”两个人抢着说;大陆横了瘦子一眼,仗着一百八十斤的气势把话头夺过去,“他总把水漏到我卫生间里,”瘦子说:“你……你就会敲水管,不讲理。”
蹲在旁边的送货员忽然抬起头,尖声委屈地嚷道:“你们就为这个呀!”
“你不用喊冤。”雷冰说,“在‘那儿’你杀过不止一个人,你问过理由吗?”
送货员埋头抽泣起来,哽咽着说:“可我们都是些什么人哪!我们是什么呀?”
警察来带他们走的时候,送货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