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你这是因为没有找着她,心上不高兴。你们既然都在云南,又隔得不算远,将来一定会见到的。”那位太太说到这时,修士点了一点头。“只是有一件,我想问问,你这位外甥女儿怎么就这么叫你们喜欢?也六七年不见了,会这么惦记着?丢不下,舍不下,一有了消息,就劳动你从宜良上一次城?”
“她是叫人疼。”修女说。她见车已开了,方才等车时的一段谈话,这位太太很爱听,就像讲故事似的又闲闲地讲起来。
“这是我姐姐他们的第一个女儿,结婚以后第一年生的。那时我也还小,还在初中念书。现在知道他们又有一个男孩了,这个男孩子真幸福,有这么个好姐姐,他从姐姐那里也一定学来一片好性情的。我自己说着说着,又转到她身上夸奖起她来了。”
那位太太听了也笑起来。
“她是不同,她是出众。”这修女的眼睛便望了车窗外的远处,换了一种有深意的声调来说,在这样一位天使似的修女口中听见了这种赞誉的话,谁也不免随了她的声音想到一些极美丽的幻像。
她自己出神了一会儿,然后带点儿羞涩的神色,收回远望的眼光,看了这位太太一下,妩媚地笑了笑,接着说:“家庭中有这种叫人疼的孩子,不但自己父母喜欢。造访的客人,每次来了也都愿她出来,和她问两句话,送她一两件能令她心喜的小东西。因为看见她喜欢了客人就更喜欢。”
“我们那时都在北平,我们住得又近,我简直经常长在她家里。这个孩子跟我有些时比跟我姐姐还亲近。她爱在我怀里作娇,她会用小脸来擦我的耳朵边,更会用睫毛来轻轻触一触我的双颊。我就从心里爱她,疼她,我有说不出来的快乐。”
她说着就看了看蹲在地上,帮了那农妇剥青豆米的小女孩,她的母亲也顺了这充满了慈爱的眼光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她奇怪这位邂逅旅途的女修士,这么一个柔适可亲的性情,怎么会做了修女。
“我常想,这小女儿是一颗明星落在我姐姐家里,是一颗晶莹的明星映入我们大家的眼里。她那么光洁,婉好简直不像人间的。
“她六七岁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出来这个家庭中令人羡慕,喜爱的空气。与其说是我姐姐姐夫的教育好,性情好所使然,勿宁说是这女儿美丽的天性所潜化。
“她能体察别人的悲喜,她更会在快乐时令人更快乐,空气沉闷时来安慰人,使人重得欢笑,重新感觉到上帝的慈悲。
“她温软的小口,那么轻,那么甜地喊一声:‘妈妈。’,喊一声‘阿姨。’时,我们什么心虑也会撇开。看了她深黑,又大的眼睛也在揣测我们的思虑时,谁也再不忍想什么不愉快的思想了。
“她是天生应该受娇宠的。因为我们一齐娇惯她,依顺她,而她却一点也没有因溺爱而得到什么坏脾气。在北平我们所住的一带人家,不论景况怎样,都能适然地有她来作个小客人,她能叫人人觉得是自己一家人。这些是无法教,也无法学的。
“我记得她那时候进了附近一家教会学校的幼稚园。不是我们送她去的,简直是被幼稚园的教师要了去的。起先每天有人送,有人接,后来因为实在太近,连一条街也不用过,就由她自己来回走,我们顶爱看她放学回来,跑得一头细发都飞起来,一下连小书包带人都钻到母亲怀里的样子。
“有一天,我们出门怕得在她放学之后才回来,为了惦记她放学回家见不到人会哭,就一齐往家中赶。我现在还仿佛看得那次的情形,那时候正是春天,院子里的花枝伸出墙外,花影在墙上清楚的印着,朱红大门前,看见她正伏在门扇外哭。石板地上丢着一个纸做的小风车。光着半截的小腿都因为哭得太厉害,哆嗦着了。我心疼得赶忙跑去从后面把她抱起来,她还赶紧弯下腰去把风车拾在手里。原来她的风车做得好,得了奖,忙着跑回家来告诉的,偏偏我们都出门了。佣人在院子里浇花,把门关上了。她身材大小,够不着门环,只能用小手使劲拍门。手拍红了里边也听不见。她伸出小手,妈妈给她吹吹,听她说话的声音都哑了。这个小孩我们从没有叫她冷落过一分钟的,关在门外,自然要伤心了。我姐夫第二天就找了个木匠在大门上,门环底下特别安了一支小门环,只一支。一个可笑的兽头同一个小环,是个小小的铜的,专为她用。事实上她再也未用过,我们再也未曾不在家里等她。后来她大些了的时候,有时候到门口玩,便用那小门环拴住她的狗。”
听到这里,那位太太也入神了。两个孩子也都放开了各人的玩法,挨过来听。男孩子挨到母亲身边,女修士就把女孩子揽在怀里。她说:“这个小女孩像你这么大时还有一件事,说起来也怪叫人疼的。她们幼稚园里有一次开恳亲会。有她一支歌,我们事先谁也被她瞒住了,是她自己的歌词,先生稍微改了改,配的谱。她蹲在台上,学了小鸡的样子,用小手这么比划着唱:
‘ 有个鸡蛋这么大
孵出小鸡这么大
把他装回鸡蛋去
再装也装不下
再装也装不下’
还没有唱完已经把大家都笑死了。她唱完就往母亲这儿跑,半路上却被一位朋友太太抱在手里亲。我想全场的人谁不想亲一亲这个可爱的孩子呢!”
她讲到这里便把怀里的小女孩亲一下,两个孩子听得快乐地拍手,一个问:“她叫什么名字?”一个问:“她多大了?”做母亲的也觉得今天车上很快乐,又觉得这位女修士正和她所讲的小姑娘一样可爱。
“她的名字也妙,”她又接着说:“是自己起的。她要上学了,我们抱着她,问她喜欢起什么名字,到幼稚园去小朋友们好叫。她说不出来。我们就问她喜欢什么东西。那时候梁上的燕子正飞回来,她说:‘喜欢燕子。’姐夫说“‘不错。’‘还喜欢什么呢?’姐姐问。她说:‘小燕子。’把我们逗得笑个不了。姐姐说:‘没法子,凡是小的东西她都爱,她就爱这个“小”字。’我们想:‘小燕’太俗。就问她喜欢什么花。她说:‘梅花。’其实这是说错了。她喜欢的是玫瑰花,不过总省去一个字成了‘梅花’。我们也就顺着她叫她:‘燕梅’,纪念她小时自己起的名字。”
两个小孩子没等人家说完,又想插嘴。母亲便掩了他们口,自已问道:“真是的,先别问这小孩子姓什么。小姐,您贵姓我们还不知道呢!”说着笑了一笑:“我们姓白,也是战后才来云南的,就在前面不到呈贡的地方,桃源新村里住。再过来时请下来玩。您真和气,肯亲近人!您是一个人走?”。
修女也笑了,说:“多谢您,我姓杨,我们做修女的是不单身出门的。所以在街上您看见我们都成对儿。还有一位法国修女,她说得一口好中国话,要是她在这儿,也有趣儿得很。您上车以前,她到另一节车去跟几位宜良的教友谈天去了。”
那位太太听了忙说“这可对不起了,占了她的位子!”
“不要紧,不要紧,您尽管坐着。她多半不会回来,她也能谈得很,我们大概下车时才碰头。别管她,还是说咱的。我说到那儿了?”她笑一笑看了两个小孩子:“哦,她姓什么,对不对。她姓蔺。这会儿她可不是小孩子了。我算算看,她比我小十二岁,这会儿也十九了!”
说着又不免自己默想起来,四五年前分别时,她的模样,现在更不知道出落得怎么样了。
“后来她进了小学,和从前一样先生和同学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男孩子们爱打架,燕梅不许他们打,他们就不打,可是为了抢着和燕梅玩,就更打得厉害。他们有这么一种玩法。把燕梅推在一张小椅子上坐着,两个男孩子在前面打,有时是真打,有时是假打,虽然也总打成真的。打败了的就半天不准和燕梅玩。但是日子久了,燕梅就反对这玩法,她反而多和打败的玩,于是大家就都装做打败。后来就是连碰也不会碰到一下的也躺地上装被打倒!多么顽皮的孩子呵!我到学校去常看见他们东一个西一个笑嘻嘻地滚了一地喊燕梅来拉他们,说他们是被打倒了,打伤了。气得燕梅什么似的。
“看去他们的游戏里没有燕梅便起不了劲似的。女孩子有时爱分成一堆一堆儿赌气玩,所以哪一堆儿都想拉燕梅加入,燕梅却和谁也赌不起气来。大家和和气气一块儿玩时,就都听她的话。其实她并不出什么主意,她从幼在家中当小宝贝,听人家话听惯了,所以她在学校中虽然是领头,她其实是听大家的话的,因此也就玩得很好。如果做什么比赛了,那么发奖就又是她。仿佛不是从她手中领奖,就不如不赢似的。她就这么在学校里长大,到了我出国那年,她有点病,便没有再上学,家里也因为快到暑假了,都搬到北戴河海滨去住。那时她十四岁,正是事变的那年,我因为出国要在秋天,便也一同去。
“她的病慢慢养了自会快好的,所以我们倒像是纯粹避暑那样,玩得很快乐。她学游泳,学得很快,只是医生不准她参加那年的比赛,说太兴奋了于她不宜,怕会留下个神经质的底子。我相信她如果去参加,得不了第一,也定会得第二,那时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中,只有一个比她大半岁的英国女孩子游得和她差不多。她两个真是要好得不得了。
“病势一下子不发展了,她的气色便一日好似一日,为了打好身体的基础起见,我们赞成她索性多养些时。医生的话到底有道理,她气色更慢慢好起来,人却变得大人样儿多了。自从她害病以前容貌上便显出一种从前没有的美来,性情里也多了爱思索的成份,对人对事的感情成份都极深,她热情得如一个小火炉子。我真觉得这种性情对健康之不利更甚于任何病。
“无论如何,一方面休养得好,一方面到底还不是沉湎在思想中的年纪,所以虽然有这倾向,却不深。她仍然活泼,快乐像早上迎了旭日才开放的一朵花。”
女修士说到这里,女孩子已经蹲下去又和卖菜妇剥青豆米去了,男孩子也有一个农夫用小草棍儿逗他玩,他们把小草棍儿插在豆子上做成各种小动物,农夫的孩子会用一片豆叶含在口里吹哨子,他学不会便只顾拼命吹。母亲看了他们笑了一笑,就又用眼光来邀请修女再讲下去。
“游泳比赛那一天,我们坐在一个有篷的小木船上去看。成百的小木船集在终点地方看。因为是海滨浴场的关系,比赛不能不到离岸稍远的深水地方去举行,两只黑色的大平底船相距五十公尺下了锚算是起点和终点。成年男子们的比赛固然精彩,但是夏天烈日下看那种激烈的竞争实在也没有多大意思。我们是要看燕梅的好朋友伊利沙白夺标的。燕梅也算是她的小保护人,所以我们可以特别泊近终点,和伊利沙白家中的船靠在一处。
“少女组最长的比赛,是二百公尺自由式。其实姿式并不限制。这种姿式英国女孩子们游得特别好,燕梅学得也是这种姿式,她们只学这一种,身体既平又直,也比较快和好看。伊利沙自参加了五十公尺,百公尺,同二百公尺的比赛。
“她们的节目开始了,看的人耳目为之一新。她们有各种颜色的游泳衣,和小帽子。她们又有小鸟似的喊叫的声音。第一项五十公尺自由式,伊利沙白就轻巧地首先游到终点的船边,触到了船舷之后,等别人也游到了,她便回身游到我们船边上,燕梅伸手拉起她来,两个少女抱在一起欢乐地喊着。伊利沙白的父母在他们自己的船上也向着这边笑。下面是五十公尺蛙式,第一是个日本女孩子。她甚为吸引她俩的注意,因为她们事先未发现这个有力的脚色。她每一动作都有效地激着海水使身体向前一冲。她比那个第二的至少占先五公尺。我们都相信如果有她在第一项中,伊利沙白一定要很吃力。我们知道蛙式不宜于短距离,她未参加第一项五十公尺自由式大概是这个原因,每人只许参加三项,她一定是要用蛙式在百尺和二百公尺中取胜,那么真不知道伊利沙白能否快过她。这些女孩子都怪好的。我们一点偏心也没有。不过伊利沙白容貌姣好,更易赢得观众的偏爱而已。
“我们谈到这里,那个日本女孩子已经跳到大船上受观众的喝彩了。伊利沙白的父亲在那边向他女儿点头,用手指了指大船上。伊利沙白十分自信地笑着,燕梅一只手紧紧地抱了她。
“跟着几项之后,便是百公尺自由式了。这百公尺是从我们这边下水游到对过船边再回来的,燕梅的手几乎发抖地接过伊利沙白的披肩看她走上大船去,站定了地位。
“一声令下,伊利沙白极优美地跳下水去。浮起来时,一肩占先。可是日本女孩子这次游得好奇地快,到那边船时与她相平了。我们看出伊利沙白这五十公尺游得不及上次快,因为她拍水的节奏不如上次严整。转身时,那个日本孩子也特别敏捷,所以回头时竟领先了。
“大船小船上看的人整个把眼光集中她俩个身上,那第三名以下的此刻才到那只船边。这时除了水声以外只听见司令台上旗帜被风吹得拍拍地响,没有一个人不是屏息静看,燕梅两手抱紧了自己胸前,紧张得都呆了。我想起医生说的话,真怕她太兴奋了。便揽她在怀里,她只仰起脸来看了我一下并未如往日那样带笑。可怜的孩子,这不过是看人家比赛呢。 又转过来之后,伊利沙白在水中看了那日本女孩子一眼,人家只顾游得快,并未看她。她也就把身子再一挺直,一心顺了浮线游去,她倒底是个有自信的孩子,匀称的拍水声又听见了,马上见效,好像音乐似的,一个进行曲的调子推了她向前。在八十多公尺地方追平,激烈地竞赛到九十公尺抢出半头去,她俩个是相邻的两条水线,溅起的浪花,打在人家身上,雪白的泡沫,映了日光更加晶亮,四周一阵掌声中,深红色泳衣的伊利沙白先触到船舷了。
“伊利沙白一手扼住船舷,纵身抢先向上一蹲,忽然见她似乎被什么东西伤了,脸上痛楚地抽动了一下。那时欢呼鼓掌的声音大大,她一定叫过一声的不过没有人听见。可是当可是当她举起手来答礼时,她正向着我们这边,我们可看见了。她右臂下湿湿地红了一片,顺了水珠在雪白的臂膀上向下淌成树枝样几条红线,上面的红水也漾开了去。
“‘那是血呀!’燕梅喊。她一下站了起来弄得小船晃个不了。她无法跳过大船去。中间许多小船都在浮动着。她也是穿了游泳衣的,不过下面围了条花格子的短裙,那是北戴河少女们寻常的装束,她解下裙子便跳下水去,游到大船去了。我们谁也没把她拖住。
“她轻轻按了大船船舷也上去了。那里已经有许多人围上伊利沙白,我们知道大概燕梅说的是对了,便同伊利沙白的父母催船荡过去。这时游泳水线上船都挤满了。
“我们上了大船,看见伊利沙白倒在燕梅手臂里,两眼紧闭,脸色惨白,那个日本女孩正捉住她的手,一个医生用绷带为她扎紧止血。血还是涌出来。手臂上的海水此刻拭去了,但是我仍觉出那么咸的海水会叫她多么疼。伤口是划开的一条,看去很深,有四五寸长!大家都不知如何才能代她受这痛苦,只有看着医生给她包扎好,打了一针令她安定。她呢,仿佛有燕梅抱着她也很知足了的样子。一切停当了,把她交给父母,我们也一起回来。那天日本女孩又得了二百公尺第一名,她比伊利沙白多一个第二名,得了总分第一的锦标,后来还到伊利沙白家看她一次。燕梅则整天在伊利沙白家守着她。
“惨剧的发生是因为那只木船年代已久,比赛前也没有细看,也没有想到将将在水皮儿底下,有一个尖钉露了出来,伊利沙白向上伸手时,身子已被竞赛时的速度推得紧贴船身,这急速向上的一伸手,便擦了尖钉而上。还算不幸中之大幸的是没有擦到肘上的血脉,如果那样,真不敢往下想了。
“她的伤口过了一个星期不但未见好,反而化了脓。她父亲是清华大学的教授,那时为了考新生的事,非回去不可。燕梅和她,两个孩子就出了主意要留下她来。我们两家因为孩子的关系也混得熟了,好在地方也空,竟答应了。伊利沙白的母亲叮嘱了她几句话后就带了两个小些的女儿,同她父亲一起回北平去了。
“从此我们的这个病人简直成了看护,一天忙个不了。我们看她高兴地做那些看护的事,知道对她自己养病无妨,既然无法制止她也只有笑着由她去。她早上要去山上为伊利沙白采回野花,又要再出去到水果市上为伊利沙白选择鲜果。伊利沙白的医生来了,她更是当然护士,她包扎换药学得很快,我们也确信她的工作不会令伊利沙白感到半点疼痛。她看护病人犹如一种嗜好,她的操劳便是一种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