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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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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什么?”小童问:“你又发什么呆?”
  “我想什么!我想你的鸽子在路上叫人一枪打下来作了菜!”
  “你敢!我回去若不见鸽子就跟你算账!”小童急了。
  “我不敢。我也没有枪。谁叫你把鸽子带出这么远!”
  小童想一想说:“不至于,昆明附近没有野鸽子,现在一只鸽子还不值一颗枪弹钱呢!上帝保佑他!”
  “上帝管你一个人就忙坏了,还管得了鸽子!”
  “世界上坏人像你这样的还不多。要是人人像你,我也就不活着了。”
  他俩个在一起,若是没有个劝架的,什么题目也吵得起来。幸亏这时候那两个回来了。没有找到阿姨。蔺燕梅是真相信会再碰上,小童就陪她往后找。范宽湖就不去。后边只两节车,找了一阵也没有,就回来了。卖票的看他们跑来跑去,简直以为是不想买票。忙着把票卖给他们。
  蔺燕梅两头找不着她阿姨这才肯坐下。没有多一会儿,看见杨宗海了。他们一齐反转过身来守了窗口看。女孩子跪在凳子上,扶了窗框子,男孩子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后面。火车的气闸不住咝咝地响,引掣关了,往下坡溜,是他们最觉得舒服的事。看了如画的山,蓝汪汪的水,他们想去年的夏令营。
  小童说:“范宽湖你的刀子还在那儿水底下呢I”
  “你也差点儿没有在那湖里喂了鱼呢!”小范说。
  “差一点儿就是差一点儿。”小童说:“我这一年还吃了不少鱼呢!我倒担心那把刀子若是被一条大鱼吃了,非闹肚子不可!”说着大笑起来。
  “你专门想些怪事,你就不会想想那时候的人现在还有几个在学校里?”蔺燕梅想着就沉默了:“穿颜库丝雅的小和尚现在在喜马拉亚山那边呢!”
  “你的想法才不对呢!”小童说:“你皱着眉毛想他们,他们皱着眉毛想你。这不苦死了吗?他们想起我来一定不会皱眉毛的。同是一件事到了两个不同的人手里就会这么两样!你得学着一点!你是专门叫人担心的!”
  他忽然又想起点事来,他说:“这会儿还多着凌希慧,史宣文呢!史宣文回来,我们大谈了几回。当然先问她重庆的事,她却每次只说几句,就转过来问你。我想你应该由她指导。她加上伍宝笙,可比大余强多了。大余是个哲学家,可是不是给你这种人下药的大夫。史宣文真是大妙了。”
  “史宣文说我什么?我的心这会儿真是顺了铁路两头儿跑!”
  “我真恨没记笔记,道理是浅得很,我都明白,用字简直入神,所以我学不来,一头听一头忘。你还是去听原本罢。”
  “不过我至少猜得出一部分来。她一定还用从前的印象看我,她不知道我变了这许多。”蔺燕梅有点得意也有点伤感地说。
  “你变得了哪儿去?人世的变化说大就大,说小也实在小。人生下世来,就定了一半,那一半不得不自己想法子。可是生就的这一半还干涉呢!这话你懂不懂?这是史宣文说的。你能变出她的手心去?小狗长大了是大狗,决不能是猫!简单一点说!”
  “啐!还有好话没有?”蔺燕梅的心整个儿为这些话温暖过来了。她记得史宣文和伍宝笙多么爱护她,她们毕业前,三个人会谈过半夜话,也都是关于自己在学校中未来的日子。史宣文走后,这个讨论始终在书信中继续着。现在听了史宣文知己如此之深,不褒不贬的评语是真爱了自己,整个的自己,不挑,不拣,就是这个蔺燕梅,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儿!
  过了可保村,她们便准备下车了,这里离宜良已经不远。蔺燕梅是一心想在她阿姨身上了。她想快见到阿姨,又想可以快回去再见昆明的好同学。
  车子到了宜良,蔺燕梅几乎高兴得受不了,她扒在窗口找教堂的尖顶,却再也看不见。大家都下车了,她才下来。已经下得车,又吻在车厢扶手上一下。小范说:“这是干什么?”
  “这是谢谢它送我找阿姨来!”她说:“车号是ICY一三二一。谢谢你。”
  小范又翻身对小童说:“怎么单会跟我捣乱?这会儿又不说话了?蔺燕梅又作了一盘菜,你的鸽子醋不醋?”
  “这个好呀,”他说:“给了车钱再亲一下,礼多人不怪。”
  蔺燕梅满心想见阿姨并不理他们一递一句的闲话。她一个人走在前面。宜良城离车站只有一二里多路,走出车站,隔了二里路的行树、田地,和一条平而浅的河,正好看城墙和那一带景物。小童在车站买了一些“丁丁糖”一边吃一边走。让他们三个吃,三个都不吃,小范甚至也不许他走着吃。他没法子,就要往皮包里放。她又忙喊:“放不得!你要把衣服全弄上糖了!”他叹了一口气说:“要不就放在口袋里了罢!”
  “你让他吃算了!小范!”蔺燕梅说:“放在口袋里成什么话?”她说着又猛然想起小童口袋里什么东西没有放过?他连荷兰鼠都放在口袋里,据伍宝笙所说。她又想起她们那次去大普吉,也真是一个值得回忆的旅行。她想想这一个学校,这两年快乐的时光,这些要好的朋友,这一切,都要告诉她阿姨说。要细细地说,要说几天几夜说不完的。要把她的朋友介绍给她阿姨,要告诉她阿姨这些朋友都待她好。阿姨听了就会那么笑着谢谢他们,并且爱他们同爱自己一样。
  她要告诉阿姨有这些朋友和她在一起,阿姨便可以放心。阿姨也许假装生气说:“那么燕梅就不要阿姨了?也不想阿姨了?是吗?”阿姨真会这么问吗?呣说不定呢!她想着,自己怪娇娇地笑了,那些童年时的心情一下子就回到了脸上,堆在眉梢眼角。
  范宽湖是一直把眼睛放在她身上的。被这么一笑弄得几乎融化了。他真不明自造物怎会在她一人身上积了这许多动人的成份。
  说着话他们就走到了那条河,河身很宽,河床却很浅。只有中间一脉水,西边都是碎石子。范宽湖说:“这河上怎么没有桥?”小童说:“这种河云南多得很,没法子修桥。平常浅成这样,一场大雨马上变宽。都是稻田里淌出来的水。水深了河身宽得很。修个桥费事不少。没水时成个旱桥。放在那儿怪闷得慌的。咱们踩了这几块石头不是一样过去。”
  “水深了呢?”小范说。
  “下水过去。人跟牲口都一样,反正没不到大腿。有些地方,特别为了水势不定河边还有店呢,人住在店里,喝茶抽烟,说笑话,等水退。还有一种专门作背人过水生意的人呢!”他说着脱了鞋:“从石头上掉下水去弄湿全身,还不如从水里过去!”
  女孩子们也高兴了,脱了鞋袜,嘻嘻哈哈下水过去。水也不过刚到她们洁白美丽的脚踝。蔺燕梅说:“这是去西天的路上,净罪的河呢!”
  “我就没有什么罪可净。”小童说:“有罪的人自己骗自己这么说罢了。有这么便宜的事?犯了一生的罪,洗洗脚就算了?”
  范宽湖对蔺燕梅说:“有了小童在一起,真是热闹得很,不是?”
  “我并没有气他。”她说。
  他们在河那边穿好鞋袜。又看了一阵景致再走上石板路。
  石板路是直伸到河里去的。水清浅得看见它在河底成一条白色带子,便在那一串儿踏脚石旁边,可见着不是在雨季,它是整个儿在旱地上的。
  小童缓着眉头听了两个女孩子的皮鞋板路上敲得好不清脆,他嚼着糖跟着进了城。宜良城不大,在十字路口偏西的大街上,找见了天主堂,和别的房子一样的红漆木门,上面多一块黑漆金字天主堂三个大字。这时已是傍晚了,门口静悄悄地,只见影壁上挂着圣母像和一些楷书的经文。
  蔺燕梅踊跃先进门去,一看门房是空的,转过影壁,大家跟了过来,是一个方院子。地上青草很齐,对面一排房子,门都是紧关着的。走过去看是一排五间课室,白木桌椅。院子旁边又有一个角门,小童跑过去一看,正巧迎面一个老人走来,手中提了一壶开水。三个人见了,便走过来。
  “杨小姐,有一位小姐在这儿么?”蔺燕梅忙上去问。“杨小组?”他脚步不停住门房走:“我们这儿没有杨小 姐。”
  蔺燕梅听了急得很,小范说:“她也许不住在这儿?”小童说:“也许他们另外有称呼。我记得仿佛是叫师母?尼姑?先生?”
  “别吵,我来慢点问问看,”范宽湖说,这时他们已经簇拥着老人又回到门房了:“有一位杨小姐,是你们天主堂的,在家不在?”
  这时门口一位法国神甫领了一个女孩子大约是十岁不到点的样子,走进大门听见,站住看了看他们,他们也都回过身来。神甫说:“找杨小姐的?”
  “杨小姐!”蔺燕梅忙走上前去点头说:“她是我的姨母!”
  “杨老师哦!”看门的说着走进屋去了。
  “他们在学堂里喊她杨老师,”那神甫笑着折了那孩子的头说:“要是你们说Soeur杨,他倒懂。”这法国神甫说得一口好云南话。他们四个人这才算是问到了地方,听见他说中国话,彼此笑笑。
  “她今天下午去昆明了。你们刚到?请进来坐坐!”说着往里让,又拍拍那个小女孩说:“巧环,你先进去点灯!”那女孩子就先跑过角门那边去了。
  “去昆明了!”蔺燕梅听见几乎晕了过去,她张开了口向后倚在小范身上。
  “是蔺小姐吧?”神甫说:“请进来坐!请进来坐!多听说谈起了。”他把他们一直往里让。他们不由得不进去。蔺燕梅简直迈不了步了。
  院子里的风似乎比刚才冷了,确是比方才冷了。一天还未到就晚的时候,却黑了下来,抬头看乌云已经布起,这一场雨下过,再晴了也不是白天了。黑夜就要跟着雨来,这样便要有一个显得特别长的漫漫黑夜。要冷,要有风,行路人的衣服要打湿,脚要踏在泥水里,树荫下也不会干燥,反而要有树叶尖上摘下的更大的雨点。路程要显得比白天时远,投宿处要难以寻找,暖和的屋子都要关起门来,流浪的人要站在门缝中泄出的灯光里敲门,他要准备下哀求的话,即使得到收留了,他要想家。
  他晚上要辗转难睡,夜里要有恶梦,恶鬼和犬狼会在睡眠中迫害他的安宁,他会觉得在茫茫人海里他是整个儿孤独的。
  白天饥饿时吃下的饭食。此刻会觉得粗极欲呕,每日穿在身上的厚布衣裳,他用以傲于王侯的,此刻会令他心酸,他如果是软弱的会不免想起华衣美食,人世间的温暖,同一个极寻常的家庭团聚。他会幻想今日一切是场噩梦,而事实上偏不是梦。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住宿都没有的时候,傍晚遇雨是最难堪的事。
  进了角门,雨点已劈面打了下来,神甫忙紧走两步,要上前去开门,那边屋里小孩已经点起了灯。白纸糊的窗子便通通明亮起来了。门也开了,神甫和执灯的女孩站在廊下迎接他四个行路者进屋去。
  蔺燕梅的阿姨早已不知对神甫说过多少遍她们在车上巧遇的事了。他所以清楚这几位来的客人。但是他困难得很。在这里的是两回事,天主堂归他管,学校归蔺燕梅的阿姨同那位法国修女管。另外就地聘的先生各自有家。学生也都是本城的,故校中只有课室而没有宿舍。两位修女又偏巧刚被危赫澜神甫调去昆明教堂里,这个时候来了四个客人,他一定要想法子收留。外面雨又大得可怕,再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蔺燕梅只知道她阿姨在宜良天主堂办学校,其余的事在车上并没有机会细谈。她此刻也想到了这里的学校怎么会大呢!
  神甫知道这时候到的不会吃过饭,才说了几句她阿姨刚巧调派昆明已搬走了的话,便叫了巧环招呼着客人,自己打起一把伞套上雨鞋出去了。才出去不久,又回来招呼巧环说:“老王不知道怎么刚又不在家。你去烧水,我上街去一下就来。”连忙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又匆匆同女孩走了。
  他们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小童说:“你们都不是住小店的材料,眼看今天晚上没处去了。这里几间屋子我们都看见了,再也没有住的地方。只剩下一条路了。”
  蔺燕梅说:“这可怎么好,非糟糕不行了。你说说小店什么样子?”
  “小店你想它可能多胜就多脏。我们旅行常住。”小童说:“还不光是脏,你们这个打扮儿根本没法去,还有一条路,我是干过的,宜良早车五点钟就开,咱们只有等雨晴了,再回车站去,趁了天黑,找一节没人的车,去过夜。卖菜人也常常这样。空车多得很,不致碰见人。并且住在车上,误不了车。
  “那怎么行!”蔺燕梅说。
  “要决定就快。”范宽湖说:“等下主人回来就没办法商量了。我们有四人想在车上过一夜也不妨事。不过十几个钟头的事。”
  “我简直不能想像。”小范说:“那还睡不睡呢?”
  “有什么不能想像。”小童说:“考试的时候你开过通车没有?这才真正是开夜车呢!”
  “多害怕呀!”蔺燕梅说:“可是小范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我一点法子也没有。”她说:“我早知道不来了。”
  “不能再多说了。”范宽湖作了主张严重地说:“你们听着,我看他们是弄吃的去了。等他们回来我们就说,车站上有我们同学在那里作事,本来我们两个是说好去他那儿住的。蔺燕梅同宽怡在此地。现在只有去他家挤一下了,他是结过婚有家眷的别忘了!”
  女孩子们不知所措地点头记住。小童是唯一令她们看了还感到一点安慰的人,看他一如平时的样子,才觉得也许这事也不稀奇。小童说:“好啦。就这么着罢。这可不是夏令营的旅行了。上了车去,别那么独唱,合唱地热闹了!这是真正地出门上路。别叫乡里人看着特别。”
  蔺燕梅听了完全没话。小范不服气说;“可不得了啦。就是你神气!不是逃难,这儿又不闹土匪。大家卖菜的不是也有女人,我们上车去过一晚。只当是坐夜车,在车站上停着就是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就好了。”小童说:“那喊什么害怕呢?说什么早知道不来了呢?”
  “当然没有在屋里睡舒服就是了,还有明天早晨不知道成了什么怪样,脸也没处洗。可是也算一件新经验。”小范说。
  “你们别吵了!”蔺燕梅痛楚地说。“吵得人心里乱得慌!”
  范宽湖便起身站到她椅子靠背后面,用手轻轻放在她肩上,说:“燕梅,你是累了,歇歇罢。别怕,幸亏是我们陪了你来,没叫你独一个出门。”
  他俩个看了,也就安静下来,外面雨势仍然十分浩大。檐下石沟中流水全发出淙淙的声音来,听去竟像是小河。院中青草地上只有低哑的沙沙声,那声音虽然不大,可是颇令人觉出风势,一阵大,一阵小。
  忽然,听见院中石径上有脚步声。小范说:“回来了。”蔺燕梅忙说:“还有在车站上的是谁呢?”“大余!”小童说。才说完,神甫提了一个篮子,推开了门。他们站起来,看他先把雨伞放在廊下,地面马上流下一片水。他脱了雨鞋再走进屋眼见他长袍子的上半截全湿了。他笑笑说:“雨真大。我这袍子怕有好几斤重了。对不起,叫你们自己坐着,我还得到后边去一下。”说着就走,连个给他们说客气话的时间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看门的老王也是一身精湿同巧环进来排桌椅摆碗筷。小童像一家人似的起来帮忙,又问老王怎么刚下大雨,就赶着出门淋他一场:“我们上路的人全是一身干的,刚要下雨就到了地方!”
  “我那里出门去!我到后院收烟叶子去了,我自己晾的一点儿!”他说:“人要是倒霉,在家里也是一样不运气。”他说着出去了。
  “这个人一点天主堂的影响也没有!”小童说。他又对巧环问话:“你住在这儿?你信教啰?”
  “我信教,老王也信教。不信教进不了天堂。”她说:“我没有家,是神甫带我的,天堂就是我的家。”
  “口气不小。”小童说:”“为了进天堂你还得有个外国名字罢?”
  “怎么没有!我也叫玛利。”
  “那怎么又叫巧环?”
  “叫的人多。巧环是从前的名字。”
  “这些叫你巧环的人就都没有外国名字啦。”
  “他们都没有。”
  “也不一定都没有。这个你说错了。神甫不是也叫你巧环么?这先不管他,那些没有外国名字的都进不了天堂,你一个人去,不闷吗?”
  “我不一个人去。我们要叫他们都一齐都信教。”
  “不得了!信教,信别的教行不行?比方说念阿弥陀佛信佛教,披件八卦衣裳当老道行不行?”
  “全不行!非天主教进不了天堂!”
  “他们自己也有天堂,跟你的紧间壁儿!”
  “他们的是假的。先生,你信什么教?”
  “我什么教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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