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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有个哥哥,也在联大,也是新生?”伍宝笙是代她高兴,不料招惹出更多骄傲的话来。
“范宽湖!你没看见?新生男生里顶高,顶神气的一个!”她也觉得不大对:“我是说很神气,不,总之还不错的一个。他在同济永远考第一的。爸爸怕不能送他去德国才叫他转联大的。他什么功课全好。运动也好,音乐也好。若不是我这回跳了一班。他比我高一班的!我考的是同等学力!我才高中二,我中学差二年才毕业!”
“我派到一位小妹妹你没看见她。据她的保证人说也是考同等学力的,年纪也很小。下次给你们介绍一下。”伍宝笙说。
“她叫什么名宇?长得也好看罢?”
“她今天没有来。名字介绍时再告诉你罢。人我没看见过。今天她没有来。”
“她是学什么的?”
“学外文的。”
“外文?哦!考文学院容易一点罢?”
“我不知道。考试是先评总平均分数才入院的。”伍宝笙是极有忍耐的,她不愿用尖酸的话刺破她跟前这小女孩的骄气,她索性实说:“不过以考的功课来说,文学院少考一门高级算学。”她又加一句。
范宽怡还想说些什么,伍宝笙看出她不免要碰钉子,却不愿叫她真碰上而伤了感情。她就用几句话把她压住。她说:“小范。我们这样叫你好吧?”
“好。”小范又有许多话要说:“我从中学起,人家就一直叫我小范,因为我一直是班上最小的……”
“好了。”伍宝笙说:“小范,楼上是十四号,你的房间是十四号罢?”
“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手里有住宿证,我不会看见吗?现在上楼去罢。那边是到小院儿的通道。向左转是洗脸室,向右转等下你自己会知道了。”
“一定是厕所!”
“别这么喊!女孩儿家的!我也知道是什么地方。好了。我住十一号,有事,来找我也行。回头见!”伍宝笙依然一团和气地说了这些话走了。她心上想:“这样一个女孩子偏派给沈葭,叫她怎么带得了!”她想着便往自己屋里走,上了楼走到门口,她想:“我可要休息一下了。”忽然,她听见屋里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哭。哭的声音十分细小。她再注意听时,哭的人已经听见有人来,止住哭声了。她一想:“蔺燕梅!”她想起来了。她住的是一个小房间,只住三个人的。那一个史宣文尚未来。再一个就是早上陆先生告诉过她的蔺燕梅了。她忙开门进去,看见那第三只原是空着的床,已经整整齐齐地铺好了床单,枕头全是洁白,一律沿了墨绿色的大宽边。一床湖绿色的被,和一床上好羊毛毯也全叠得齐齐整整地。书架上一小打新笔记本子,也全用厚绿纸包了书皮。桌上铺了一块和床单一样的白细布桌布,也有绿边。桌上一个矮矮大口的绛红花瓶是细瓷的,一瓶子粉色石竹花。花前一本厚册子,册子前一瓶新墨水,还是装在盒子里的。瓶中插了一支黄杆新钢笔,册子上有几行字,册子边上桌布上有一块是阴湿了的,大概是泪水罢。那个蔺燕梅正仓促地想用册子把它遮住,她顺手作出阖书的样子,然而伍宝笙已经看见了。书合上了也是绿纸包的。她赶忙站起来很规矩地。
“真是像白雪公主一样呀!”伍宝笙想:“我这个山里的隐士忽然在回家时发现什么布置都变得漂亮、耀目了,又多了一个神话中公主似的小姑娘!”
“呀!这个进来的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蔺燕梅想:“她这么温柔,尊贵,又是这么亲切的样子,就像圣诞节夜报喜讯的天使!白衣服,头发上有耀目的光!”
伍宝笙心上喜爱极了。她方才在迎新会上未能遇见的一点空虚补上了。方才被那个小范气的那点不痛快,消失了。她看见桌上的泪痕,心上不忍问她伤心的原故,怕又惹得她哭。看她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小可怜儿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是有很好的口才的,可是此刻直找不出话来说,因为她两眼不断地不由自主地在打量,赞叹这小女孩无一不美的整个一个人。她若开口,便会不知觉的说出赞美蔺燕梅容貌的话来。所以她怔了半天才说:“屋子改了样儿,真漂亮!你什么时候来的?”她挑了一句称赞的话来说,又用一种亲热的口气,生怕这小女孩怕生。她说话时的态度更叫人看了舒服的。因为她永远是显得那么平易近人的。
不料,这样小心的话还惊吓了这个更小心的心灵。“我来了有半点钟了。我是这么铺着试试的。是我把桌子改了个样儿。”她怯生生地。好像怕她才进宿舍时那点兴奋,使她大大的整理了一下屋子而得罪了她未见到的屋子旧主人。
“真是!”伍宝笙简直一半是叹息了。“你真是太小心了。你是我的小妹妹呢。咱们坐下来说说活儿。咱们不是生人呀!”她握了蔺燕梅的手一齐坐到她那又新又漂亮的床单上。她带着笑,又真像姐姐似的:“我早知道你了。你听。你叫蔺燕梅。你是考同等学力取的,上外文系,保证人是我的系主任陆先生。新生保护人,就是我,我叫伍宝笙是你的大姐姐。”
“姐姐。”蔺燕梅叫了一声,仍是怯生生地,不过却像含了无限喜悦。她垂下的眼皮,与捏了伍宝笙两手的小手,一切,全像轻轻地说:“我真愿意有你这样一个美丽的姐姐!”伍宝笙又看到她垂头时那圆圆的两肩。一头柔发。
“姐姐,”蔺燕梅抬起头来。“你是不是也住在这屋?”
“就是这屋。陆先生特别把你派在这里的。他也是新生导师的一个。”
“还有那一位呢?这里一共三个床。”
“她叫史宣文,还没有来。不要紧蔺燕梅。人人都会喜欢你的。”
“你也是学外文的?”
“不是,我学生物,史宣文学心理。”
“啊,真是,我忘了陆先生是你们系主任了,又问你,真对不起你,姐姐。”
“别这样。弄得我也拘束得很了。你喜欢上大学吗?”
“真喜欢!姐姐!我真喜欢!我心上快活极了。我……”
“你还会喜欢你的先生,你的同学的!你在大学里一定快活的。你想家罢。”
“不!”商燕梅不知所措地说。她又用手去触了触才合上的册子。“不是,我也有点想。我方才写了一点日记,我才想起家里。”停了一停。又说,有一点作娇的样子:“你不喜欢人哭罢,姐姐?”
“别说了!”伍宝笙又握了她的两手偎在自己脸上:“我听见你哭,又看见你这个小心样儿,我真想……我真想……蔺燕梅!我有时候也哭的”。
蔺燕梅就鼓起小嘴,把眼睛睁得圆圆地,望着伍宝笙点了点头,仿佛是说:“可不是吗?”两个人就欢乐的笑了。
“我是姐姐,”伍宝笙说:“你叫得怪甜的。我叫你什么呢?小蔺?”
蔺燕梅不说话。等着。
“不好。”她接着说:“小什么,小什么的太俗了。我就叫你燕梅。”
“好。”燕梅说:“我家里都这么叫我。”
“你的家不是也在昆明吗?陆先生说的。”
“在。在巫家坝航空学校。远得很哪!”
伍宝笙点了点头。
“姐姐,联大的学生好极了,中午我还遇见两个男生在陆先生花园里,他们待人也真好。姐姐,怎么还有人说要欺负新生呢?”
“我也不信。”伍宝笙笑眯眯地:“会有人来欺负你。”
“没有!是没有罢?”
“一定没有!我问你中午在陆先生花园里你碰上了谁?”
“一个高的姓宴,一个矮的姓童。”
“是他们说要欺负新学生?”
“没有。姐姐,他们才好呢!他们没有说。若不是那个童孝贤给我解释了半天,下午真不敢来开会。”她说着不觉想起早上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她才到联大门口一下车,便把她几乎吓得不会走路的那一双眼睛。那一件深色的蓝布长衫和使她心悸的一幕经验。她初到学校,心上一团高兴。才一露面就听见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喊她长得美。不料为了看这小姑娘就遇上了那双男子的眼睛。真可怕呵!她接着说。“早上我注册时候听那些男生说‘打倒保护人制度!”口气好凶呵!”她说着小声吐了一口气。
“对了。下午开会你为什么还不到呢?你不是听见别人解释了吗?”
“我来晚了,在爸爸朋友家吃午饭,人家不放我走。我说勤务兵已经把行李送来了没有人收,才放我来的。”她说时看见伍宝笙看了桌上的花一眼遂又接上:“这花也是他们给的,我进门看见已经开会了就没进去。一个人真想家。”
伍宝笙因为跟她熟了,就尽管爱惜地看着她的小嘴在说话也忘了回答。
“爸爸说,今天还叫我回家住,明天才住学校。今天因为答应说来开会不能不来。早知道来也是晚了,我不来了!”她又猛然觉得这话顶撞了这位好心的姐姐。又忙说:“爸爸说马上来接我的也没有来!”
“燕梅!”
“姐姐?”
“燕梅!”伍宝笙的声音竟像一个慈爱的母亲。这个可爱的孩子才与她相处了不过几分钟,便把她几年来作学生心上未感觉到的一种纤巧,微妙的心理引动了。
伍宝笙的美丽是天生的,她自己从未感觉到它。她太用功,又太聪明,所以她心地净明如镜。开心的笑,快乐的梦,给了她无牵无挂的三年黄金也似的学生生活,使她在光辉又轻快的日子中忽略了少女的一份情操。她的容颜,她的心肠,她的一切,说什么好呢?……她的笑罢,全太是天堂的了。忽然在这肤色鲜丽的女孩身上,她找出了女孩子另外一份幸福,是她一直不曾追求过的。那些幸福又像撩人的芒草,撩不到她这非世俗非人间的女儿的心。她看了蔺燕梅半晌说:“燕梅!你真美!”
“姐姐,”燕梅的声音都有点颤了:“你真美!我没看见过这么样叫人爱看的。”她俩个不觉都有点想哭。不觉抱在一起。又都觉得不像。放开了手。看了一看又甜甜地笑了。
“伍小姐!”楼下周嫂锐声的喊。伍宝笙就说:“看看是什么事?”说着跑了出去。到了门前。这里是一个长楼廊,房间的门便是一排开在廊上。
“你家。陆先生找你。在会客室。”她永远是那种平淡,无动于衷的样子。
伍宝笙告诉蔺燕梅等一下。就跑下楼去了。她们的房子是守着楼梯口的。听着伍宝笙轻捷的脚步下了楼,蔺燕梅更觉出这个姐姐太感动人。她两手紧压着自己的胸前。她真想说感激的活却不知向谁说好。她觉到喉间有许多快乐压着。同是这间空屋子,她初来时凄凉的感觉已没有了。
伍宝笙到了会客室,一看,陆先生陪了一位中年军官,两位太太在说话。三个都是不认得的。陆先生看见了就说:“宝笙,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蔺先生蔺大大还有宋太太。这是伍室笙。燕梅的大姐姐!”两位太太一见了伍宝笙这样人品,马上不绝口地称赞起来。伍宝笙红着脸,忙笑着叫了“伯父,伯母,宋伯母。”说:“听燕梅说今天要接她回家的。两位伯母愿意不愿意进来看看我们宿舍?”两位太太说笑着就跟了来。蔺先生也想进去。被陆先生一把拖住说:“慢着!入了紫禁城作父亲的也进去看不得了。”说着伍宝笙也回过头来看了蔺先生笑。
一路上两位太太问长问短,竟比要给伍宝笙作媒还要周到。伍宝笙不等走到楼梯口,就喊:“燕梅!你看看谁来了!”
蔺燕梅一听见从门口走到走廊上一看,喊一声:“妈咪!”就飞下楼梯,依在母亲怀里,推也推不开了。叫她带上楼去看看也不肯,叫她去拿大衣,怕晚上凉,也不肯,还是这个新姐姐给拿的。伍宝笙拿下大衣来看她还在撒娇,就笑着羞她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呢!”蔺太太说:“伍小姐,叫你看见了不要紧。下回索性撒到你怀里去呢!”她听了看着蔺燕梅,蔺燕梅正把脸藏起来也偷看着她笑呢!
他们走到外面,蔺先生陆先生迎在一路,大家说笑着走出来,伍室笙送她们一齐上了车。蔺燕梅看看弟弟不在车上,说:“还到宋伯伯家?”宋太太说:“这么忙着回家?”蔺燕梅笑一笑对伍宝笙说:“我有个小弟弟,下次叫你看看,姐姐。”蔺太太说:“对了,下次我叫燕梅请你来我们家玩。”伍宝笙笑着点头,车开了。
在车上,蔺太太说:“燕梅!美了这十几年了,可叫人家伍小姐比下去啦!”
她听了只笑着不说话。
“伍宝笙人好得很,”陆先生说:“功课品行,人缘儿,全是第一等!”
“我姐姐人才好呢!妈咪!”她说:“我没见过这么美的!”
“不想家了罢?”宋太太问。蔺先生也用玩笑的眼光却又认真的看着她。
她点了点头。低下了。
她又想起那一霎那的凄凉。离开了家,又还没见到伍宝笙,独自记日记的那一霎那。才离开父母半小时,就心上凄凉得一直温暖不过来。她不觉又依紧了母亲一点。忽然她又想起伍宝笙的容貌,声音,一丝温情流上心头,她打了一个冷战,仿佛又回到春阳里,心花又放了。她抬头看看蔺太太。蔺太太推她一把笑着说:“笑了,小心眼儿上想些什么?过两天该赖在学校里喊不回家了!”作母亲的自己说着不觉也有点心酸:“别这么挤我!都上了大学啦!”
一车的人就都笑了。
三
第二天一早,大宴起来去找小童,因为他昨天晚上知道小童有了不少钱是金先生给的,他不放心那钱叫小童自己带着。到了五号宿舍门口,他并不进门,一直往东墙外面找。小童果然蹲在地下和兔子玩。手里拿了一本德文文法。大宴看见就喊他:“小童!请客罢。金先生钱给你啦!”
“哎呀!你怎么知道?”
“冯新衔说的。”
“冯新衔?更奇怪啦。”
“傅信禅告诉他的。”
“妈呀,我还没看见傅信禅呢!”
“他昨天晚饭时听周体予说的。”
“我不信了。”
“周体予是宋捷军告诉的。”
“宋捷军昨天一天没在这边吃饭。”
“宋捷军是何仙姑告诉的。”
“何仙姑?”
“是你告诉的。你自己喊的。现在差不多熟人都知道啦!”
“大宴!”小童悲哀地说:“我实在想表演一次守秘密!这回又完啦!”
“你的事就天生的秘密不了。这是上帝厚待你!”大宴想起他说的那些什么接近上帝的话来:“金先生把钱递给你时你就一嚷。沈家姐妹就猜了个八九分,用话一试探,偏偏你就口袋也是漏的。真泄气!”
小童一听,忙去口袋一摸,钱不见了!他慌了起来。大宴说:“你起来各处找一找呀!丢不了,准是顺手放在什么地方又忘了。怎么?蹲在地上不肯站起来?”
“我没放在别处。”小童说:“一定在身上。”他还是蹲着。
“你右边口袋里是什么鼓着?”
小童伸手往右边口袋一摸。有了。他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昨天沈葭替我缝好了两边的口袋。本来我右边口袋早漏了,很久不装东西了。昨天装了进去。所以今天想不起来。”
“那你昨天怎么想起装进去的呢?”大宴问。
“我为了要养成新习惯,好利用两边口袋。”
大宴又大笑起来:“现在又有一个新问题。你为什么一直蹲在地下不起来?”
“我和弟弟玩。”
“那么,我来替你放鸽子。”
“鸽子已经放了。”
“哦!”大宴说:“你原来不怕我这一计。我索性拖你起来罢!”
“别!别!”小童忙喊:“我起来,你可别笑我。我今天特别有事!”
“我早知道!”大宴说:“就是要你一句老实话。谁叫你装什么腔?”
小童站了起来,大宴一眼就看见他脚上有一双灰色运动袜子。他的裤管很宽。然而很短。蹲着看不见袜子,站着可清楚极啦!
“我今天作客!”小童又是笑嘻嘻的了。
“一早就把脸洗了?”
“洗了!”
“白费事!”大宴说得确确凿凿的。“电影是下午才开,到那时两手,一脸,准又都是脏的,还得重洗!”
“我就重洗!”
“你那里来的袜子?”
“喝,箱子里翻了一早上!不过有一只是破的。”小童就像对自己说似的:“左脚的不破,左脚的不破,左脚的不破。记住了。”
“又是什么鬼?”
“练练记性。”
“这里还有毛病。”大宴说:“你又离上帝远一点了。近来你已经快找不到上帝了。”
小童忽然想了起来:“到底是你怎么就把我的大秘密知道了?”
“一共有三条路线!”大宴像发表演说似的:“第一、你一嚷,何仙姑在场。宋捷军打完球去找何仙姑。何仙姑和他两个都是没话可谈的,就这么—讲。他听了,很得意,就到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