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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1 小元的高考录取通知书,不是录取书,而是魔法书——几乎在转眼之间,它变出了多少花样呀。
先是那东坝的邮递员,那家伙,因为一套有肩章的制服,一贯是有些骄傲的,有种高人一等的镇定似的,但那天,魔法书之下,他完全变成一个张皇失措的人了,老远地,刚到镇子边上,就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伊老师——伊老师——
人们在路上听到,都吓了一跳,中了魔症般地,丢下手中的活计,一齐跟在邮递员后面走了。什么事什么事?大家一迭声地问。
邮递员不理会,仍是着了火一样急迫而嘹亮地大喊。夏天正午的天气,热极了,大路上的灰尘在暑气中摇晃,一切的东西,看上去都弯弯曲曲、没有脚了。
摇摇晃晃的热气中,伊老师被人们从屋里揪出来,他迷迷瞪瞪的,脸上带着羞怯而自重的笑容。是的,他有点预感,就像闻到运气的香味,只是不知道,快要揭开的锅里,是只鸡,是只鸭子,还是一只大肥鹅。
是只大肥鹅!不,比鹅还大,可以说是羊、是猪、是大象!
——北!京!大!学!有人冒失地尖声念出来,声音刺耳,带着难以形容的癫狂。
光是听到北京,就足够巨大了;光是听到大学,就足够崇高了。而现在,两样加在一块儿,那还了得,这不是要爆炸嘛!所有人的脖子都像被魔术师的手突然提起来了,眼睛被线头拽住了,嘴巴被空气撑开了,他们齐刷刷地盯着伊老师家的大门,正午的阳光下,那黑洞洞的大门突然变成了金光灿烂、锣鼓喧天的大舞台,小元,快要从那里面出来了。
所有目光的注视下——人们必须看得仔细,以便于以后加以复述和咀嚼——正在睡午觉的伊小元,那样平平常常的,他揉着眼睛出来了,白白的脸上有两道浅红的席子印。伊老师手僵僵地把通知书给他。小元接过来,淡淡地瞥了一眼落款:北京大学。这才放到唇边,闭上眼睛慢慢地亲了一口……
哦呀,他脸上的红印子,他慢吞吞的动作,他留在信封落款上的亲吻,人们一遍遍以慢动作回想,这是什么样的风度呀!多么镇定,多么亲切,又多么浪漫!所有的围观者,全都痴住了,都变成太阳下没有生命的小木桩了。
没得命了,小元,这个伊小元,以后肯定不得了的,他肯定会过上另外一种日子,那是人们想死了、所有的人一起想、都想不出来的大日子。
围观者中,有开音的父亲,不知为何,他突然就出了密密的一层汗,非常的虚弱了。好像有人往他手上塞了样特别值钱的东西,但这值钱的东西,又娇气得像光溜溜的瓷器,他捧不住、握不紧,随时都会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开音父亲挣扎着,从人群中挤出来,往家里赶。无论如何,应当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开音听吧。对了,还有大元,他正在地里替开音家掰玉米棒子呢。
2 么开音父亲以为他走得挺快,回到家,才发现,比起年轻人来说,他的腿脚已完全不中用了。
新科状元郎伊小元,穿了件崭新的白短袖衬衫,正趴在开音的小桌上边呢,他拨开她那些纸片片与刀片片,在桌上摊了一张地图,在上面挥来挥去,哪里是标着红五星的北京,哪里又是看不到名字的东坝;他先要坐拖拉机到哪里,接着坐长途汽车到哪里,然后坐火车到北京,而将来的将来,说不定还会坐飞机!
开音从被打断的剪纸中游离出来,眼睛被动地跟着小元在地图上移来移去。她还是头一次看到地图呢,这样精致这样复杂,太了不起了。一种被感染的兴奋控制了她。不,这兴奋,不仅仅是因为地图,还与那指着地图的人有关。
从那时到现在,太长时间没有看到他了,没有看到他这样趴在自己的小桌边上了。看看他吧,多么白,读多了书的那种白;多么瘦长,肩不挑手不提,一辈子都不要劳碌的那种瘦长;又是多么快活,正要腾空而起、一飞冲天的那种快活……
这样看着他,所有那些过去的故事,小元所讲的、她曾咀嚼得烂熟的故事们,在这一刻,又全部回来了,但都带着同一个声调,哀伤、悲观、泪飞顿作倾盆雨,故事里的女客们在开音的后脑勺上跟她争先恐后地窃窃私语、推心置腹地加以忠告、拼了命把她往回拽。
——开音啊,不错,北京,好的,那是好地方;大学,好的,也是好事情,但所有这一切的好,仅仅是小元的好,跟开音你是没有关系的。你一个不会说话的乡下姑娘,是一辈子都要呆在这里的,所以啊,小元的那种白、瘦长与快活,你千万不要贪图、不要念想,要知道,到最后的最后,小元肯定是跟开音你一点不相干的!
好样的开音,她还真听了劝了。这姑娘,在怔忡中,下意识地放下地图,接着,怕孤单似的,又抓起她的剪刀与纸。
这个时候,开音父亲倒忽略掉女儿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尊贵的稀客身上。想想看吧,这位大学生,他报喜的头一家、头一个人,就是开音,这说明了什么?这预示了什么?瞧瞧他,那大鹏一样鼓着风的衬衫,那将军一样上下挥动的手臂……上看下看,开音父亲越看越激动了,突然,他发现小元是站着在说话呢,他连忙上前按住小元坐下,忽又想起来应当倒杯水,倒完了,发现水太烫,应当用井水冰了才对,并且,应当放点糖精才好……
正忙乱着,大元背了一大筐的玉米棒子进来了。开音家的四亩玉米地,他才掰了三天,倒干下一大半了。刚从明晃晃的太阳里走进来,他眯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褐色的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他粗鄙的躯干欢畅流下来,一条白色玉米虫子正叮在他头发上,他浑然不觉,黑红的脸上一口雪白的笑。
猛然看到这样的大元,开音父亲终于不那么轻浮了,好像有人在他腰上戳了一下似的,他感到脸上一阵潮红,几乎瞧不起自己了。羞愧中,他瞬间做了个决定,把正凉到好处的白水端到大元手边。
大元惊诧地接过,喝了一口,更加惊诧了:“唉哟,这么甜!”
开音也从地图前站起来,走到大元身边,伸出凉凉的手指,替他掸开头发上的小玉米虫子。
大元低下头,这巨大的幸福,他真害怕自己会突然间晕过去。
小元怔住了,不过时间很短,很短的一小会儿,几乎觉察不到,他把地图整齐地折起来,对开音说:“这个给你,做个纪念。”然后上前拉住大元:“哥,你知道我的消息了吧?爸让我来喊你,早点回去。今天晚上,我们喝酒。”
3 关于酒,伊老师从前跟兄弟两个说过它很多坏话,练大字时,伊老师总带着一股浩然正气。“一个酒、一个烟,都不要碰。特别是酒,会丧志,会迷心,会乱性,真乃黄汤也。”
但今晚不同了,“酒可志喜,可助兴,可吐真言,真乃天赐也。”伊老师头一次决定,带两个儿子小小地放纵一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院子早洒过水了,又烧了蒲草、点了蚊香。几样小菜往矮桌当中一放,两瓶洋河大曲。此情此景,真是天上人间呀。
太好了,小元高兴。大元更高兴。伊老师呢,是最高兴。父子三人,抢着替另外两个斟酒,抢着把酒杯高举过头顶敬另外两个,抢着把酒往自己的喉咙里倒。
大元跟小元之间是敬得最多的。小元话多,总说得像绕口令,大元都不大绕得明白。
——哥啊,没有你,就没有我。哥我敬你。
大元就喝。
——你放心,放一万个心,不论什么事,我都不会跟你争的。这个该你敬我。
大元就敬。
——我的将来呢,会好,你的,也会好。我们两个的好,虽不一样,但肯定都会好。这回我们互敬。
大元就跟小元一起仰脖子。
兄弟两个喝得没完没了,喝得眼眶都湿漉漉了,好像是这个夏夜太热,连眼睛都要出汗了。
敬了十几个回合,小元又给自己敬了几杯。今儿这一天,每一个环节,他都很满意,十年苦读,金榜题名,这个自然是好的。喝一杯。狂喜之中,镇定自若,有举重若轻的风度,好的。喝一杯。
丢下众人不顾,头一个去给开音报喜,也是好的,是对得起她的。喝一杯。
而后来,对大元,用那种温柔体恤的声调带他回家,更是好的——手足之情,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结结实实的,令他感动而又难过。但那也是好的。喝一杯。
最让小元高兴的是,所有的这些细节,全都发乎天成,他并没有特别地刻意谋划。他喜欢自己这样:自然、磊落、喜怒不形于色,正像父亲曾教过的那样。
对了,还有一个父亲不曾教过的道理——小元突然间明白,一个强者,就注定得学会放弃最温柔的那一部分,比如,开音。
好的,就为着明白了这个道理,该再喝一杯。他一边喝一边捏捏口袋里的通知书。
相比之下,大元的头脑并没有小元那么清楚。可能,在第一杯酒之前,他就已经是半醉了。
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啊,什么时候有人给他倒过凉津津的甜水?开音什么时候为了他主动站起来过?还伸出她的手,还掸了他的头发?好事情为什么要这么集中,像从两手空空到腰缠万贯,把他一下子给淹死了……
但他不会像小元那样自己敬自己,他可不会佩服自个儿,相反,他只是死命地想着,这样喜气洋洋的一天,应当感谢谁呢?大元捧着酒杯想了半天,不知该怎么知恩图报了。
也许,应当感谢那条小玉米虫子,白白的,头上两个黑点眼睛,满肚子最新鲜的玉米苞浆。感谢它长途跋涉地爬到自己头上,在大太阳下辛苦地跟着自己走了那么远,一直坚持着不掉下来,坚持着等开音的手指去把它弹开……
那好吧,敬玉米芽虫一杯,敬放了糖精的凉水一杯,敬开音的手指一杯,敬火辣辣的大太阳一杯,敬篾子箩筐一杯,敬所有看得起他、陪伴着他那些物什们一杯……
“你们继续喝啊,我来写几个字。”伊老师笑眯眯地搁下杯子,突然想起要写大字了。
很豪放地,他把一小杯白酒倒进砚台,酒水磨墨,那个墨香,真让他欢喜,好像一仰脖子,那墨汁都可以喝下肚子了。
复见灯光远望则明近寻即灭
以水流开于法性舟泛表于慈航塔现兆
伊老师常年临颜,下得笔来,总是《多宝塔碑》,从来不即兴泼毫、临阵发挥,有种墨守成规的忠愚,但他感到很安心。这么些年,真应该好好谢谢颜公真卿,多亏有了他老人家,他才写了那么多的大字,才跟两个儿子说了那么多的宝贵真理,看看吧,上天还是开眼的,种了两棵小树苗,一棵,往高里长,高得连他这个做老子的,都要仰起头看了;另一棵,往深里长,都要到泥地里最深的地方了,任是谁都别再想拔得动他。多好,多好的收成!
“大元小元,我们今天,这真叫‘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但是儿子啊,不要忘了,我以前常说的,欢愉只是瞬间,万不能得意忘形,要时刻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你们要记住,每一个有了好运气的人,都应当更加小心、更加谦卑,得把自己整个儿矮下去一个头……”
但这一通话,大概只有伊老师自己去参悟了,他的两个好儿子,因是第一次碰酒,根本不知深浅,一个越喝越白,未来大学生的白,一个越喝越红,冬天黑炭火的红,都已经醉得没形了。
月光下,大元小元像一只大冬瓜与一只大南瓜,横着倒在晒场一角。夏夜早降的露水多情地亲吻上来,亲吻他们起伏的胸膛,亲吻他们无力的手指,亲吻他们新长出的胡须,温柔极了,像是他们梦中姑娘的眼神。
4 有种说法,在两个人梦里睡觉的姑娘,那个晚上,她肯定会失去她自己的梦。
是啊,开音没有梦了:在学会叹气之后,又自动学会失眠了——生活里有多少无师自通的痛苦与甜蜜呀。
她睁大眼睛凝视着黑乎乎的前方,听见自己的睫毛在空气里刷来刷去,刷过去,是小元白而鼓的衬衫,刷过来,是大元身上小溪一样流淌的汗水。左耳朵,是小元夹着普通话的大故事与小故事;右耳朵,又是大元从角落里一圈圈荡开来的笛声。
枕头下,有小元留下来的地图,她在黑中伸出手去摩挲,摩挲那些折痕,回忆小元在地图上移动的手指。她感到自己甚至都不如这张地图,地图知道得都比她多得多——小元将要开始的日子,他将要去的北京。
开音在蚊帐里坐起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坐了老大会儿,满肚子化解不了。
算了,还是剪纸吧。
灯火像豆子那样,小而亮,照到开音脸上的绒毛,照到她颈子下方锁骨的淡青处,照到她汗褂子胸襟前的起伏处,照到她腰肢里凹处的阴影处。灯火激动得忽明忽暗了——它头一次发现,它所照亮的,真是一个令人心醉神迷的大姑娘了,真怪不得大元,也怪不得小兀……
姑娘抽出她最为熟悉的红纸,打开最为贴心的剪刀。好了,果然就好多了,她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了。
剪刀自己动起来,好像跟红纸分别了太久,饥渴极了,它们一见面就耳鬓厮磨起来,就窃窃私语起来,完全不管开音,更不管什么大元与小元了。剪刀只爱红纸一个,爱得要撕掉它,要咬碎它,要吃掉它。
这一夜,剪刀对着红纸说了许多情话,奇怪的是,所有的情话,都说了两遍;在纸上留下的抚摸,也全是对称的痕迹。鱼两尾,木成林,泪双行,人对影。
开音父亲也在隔壁坐了起来,听着女儿的剪刀在缠绵地移动,如同蹑手蹑脚的猫在走路。唉,他又想起开音的娘了,想得跟女儿的剪纸是一个意思:要是当初,生了个双胞胎该多好,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儿。那样就都好了,什么都解决了。是啊,一碰到难题,他总是想到提前告退的故者,怨恨而私密,好像那才是唯一的症结所在。
五
1 小元到北京上学之后,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漫漫淡出了,如下了场的明星,荣耀而神秘。东坝的孩子考出去念书,都是这样的,他在这块土地上的历史好像就到此为止了,人们放心地把他给抛到一边,自顾自过起日子,他一切的好与出息,他的前途与大作为,都过于遥远,渐渐成为童话与传说了。
并且,小元走了之后,便是秋天,便是冬天,便是农闲,是人们集中办事情的季节,订婚、出嫁、祝寿、盖屋、替老人做道场等等,十分的热闹繁华。
这也是开音比较忙碌的季节,笆斗大或巴掌小的双喜,半个中堂高的寿星爷,新屋大梁上的双飞燕与五谷图,道场上用来祭祀的彩幡与纸人,这些,真够她忙碌一阵了。
而大元,因他笛子吹得好,被一个仪仗班子看中了,拉进去凑场子。逢上红白喜事,他要去吹《喜洋洋》、《步步高》或是《五梆子》、《离恨歌》。这样,开音与大元,总会为着同一个人家的红事或白事,共同忙碌一番。这种感觉很奇妙的,有种齐心协力与心照不宣,真让人感到充实而平静。
只是大元,他的多愁善感有些出人意料。
婴儿降临人间,老人脱离苦海,某男某女结为百年之好,一家接一家,内容其实是大同小异,但他还总会为之突然间热泪盈眶,喜事如此,丧事亦如此,粗粝的眼睑处不知羞耻地晶亮起来。为了掩饰,他会躲到一边,躲到贴有开音剪纸的窗下,躲到那红红的“双喜平(瓶)安”、“五福(蝠)拜寿”、“耄(猫)耋(蝶) 富贵”之下,细声细气地吹起笛子。超过报酬之外的曲子一支接着一支,褐黑色的手指在笛子洞眼上迅疾而深情地移动,无限的感慨与惆怅。
从一些媳妇婶子那里,开音听说了大元的失态。“瞧他那么个大块头呢,心倒跟棉花糖似的,绵软。”她们笑嘻嘻地说。
开音并不笑,她的小脸儿倒凉起来,直到别人走了,还凉在那里。
——唉,从永不会谋面的母亲开始,从丢失了的声音开始,到越来越远的小元,开音就慢慢明白,活着,就像手里抓了一把沙子,每时每刻都是在漏,随时都要做好准备,准备与一些东西诀别。而大元,他准以为生活就像是一块好脾气的庄稼地,丢下种子就该发芽,发了芽就该结果子。这样的大元,真叫开音又有些担心了。
大元不知开音疼他,他还在疼开音呢。他心里的开音,可是跟鹅毛似的,经不得半点风吹草动,故而每次吹完红白事回来,他从不跟开音细说那种空落落的痛楚,只会更加地温柔敦厚。担完了水、抱完了柴,就搬张小凳子,远远地坐着,等着开音低下头到剪纸上,他就会趁机地加倍瞧她,多一分多一秒都是好的,都是赚了的。
目光在屋子里越拉越长,越拉越黏稠,像有人从空中倒了一大罐蜂蜜。
开音的父亲这时总不敢进屋,怕给那些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