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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一股冬天的寒风,吹得黛安娜略感饥饿,又感到斋要爱抚。她懂了。她知道诸位女神想要让她干什么。
“信使之神赫尔姆斯!帮助我听从我的塞米斯慈母,”黛安娜低声道:“领我去找到那个孩子。”
这是一条肮脏的小巷,弥散着呛鼻子的烂白菜味。一条狭窄的深沟,是波士顿被遗忘的角落,是已倒坍的破旧公寓内年轻人的鲜血凿出来的沟。人行道逐渐开阔,连接一处水泥地面,由此通向人间地狱——一个新生弃婴的完美哺育之地。
她可爱的小屁股坐在一张儿童小床里,床里塞着一些腐烂的食物、发黄的一次性纸杯,以及变软的瓦楞纸板。
一部生锈的防火梯悬在小孩的头上。只有一份旧的已撕破的(波士顿信使报)盖在那里也算是“保护”。小孩在哭,因为她饿了,不但害怕,而且孤独;但没有人前来——母亲不来,父亲不来,也没有哥哥姐姐前来喂她、暖和她。
抱她、爱她。那儿只有老鼠,在等候时机,还有蟑螂,它们对屋里的东西可是不带偏见地一律照吃。
一股清新的空气从天而降,落到这又暗又脏的地方,吹乱了老鼠身上的黑毛,它们一听到脚步声又见到一个陌上的黑影就赶紧跑开。它们跑到一个安全地带以便观察;同它们一起的还有对此事不感兴趣的蟑螂;它们就是一位现代圣人敷演神迹的唯一见证人了。
这位圣人的确与普通人不同,竟误入这样一个被遗弃的角落。身材高大,装饰豪华,健康美丽,四肢粗壮,语调温和——同此地人们的佝偻病身、僵化思想与悲惨生活恰成鲜明对比。她朝着巷里的垃圾桶走来,穿过恶臭的泥泞和烂菜堆,每走一步就多一分愤慨与哀伤,——婴儿呜呜的哭声就在这巷中回荡。这种既愤慨又哀伤的感情在这已冷漠的世界上是无人关心的。
只有黛安娜有这样的感情,而当她走近垃圾桶朝里看的时候,情绪更加激动了。她感到一阵眩晕,既困惑不解又极其愤怒。双手抓住垃圾桶用那么大的劲以至金属口子切破了手指,流了血,而自己还感觉不到。她的胃里在翻腾,胆汁直往上涌,像要呕吐。不,她对自己说,我是亚马孙人,是女王的女儿,我朝拜过主神宙斯,我冲破过地
狱的墙壁,我在美杜莎的目光下无畏无惧地站立过,我不会向病痛低头,我不是软弱的人,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人,我是亚马孙女王希波莱特的女儿……接着,黛安娜就病了。最后,直到她停止了呕吐,呼吸恢复正常,泪水也干了,才重新获得对自己身体与意志的控制力。
感情的激动过去了,可是突然来了“幽闭恐怖”(似乎是小巷的墙壁正在阴谋策划把她幽闭起来)。黛安娜手伸进垃圾桶,把婴儿拣了出来。
“不要害怕,小家伙,”她对仍在呜呜地哭的小婴孩说。“你现在已经安全了。我会把你送回你母亲怀里去的。
我向塞米斯起誓,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偷走你的人,他要为这桩可怕的罪行付出代价。”
她把小孩裹抱在胸口里,召唤来“神行太保”赫尔姆斯的礼物——一阵风卷到小巷底。泥塘水面吹起了涟漪,吹得正在观望的老鼠浑身发痒,而神奇女郎借着这股信使神吹来的风力升得越来越高,直到消失在映射出玻璃大厦的阳光明媚的天空,她的闪烁着星星的特殊服装也迷失在吼越波士顿上空成为银色光点的机群之中。
朱莉亚·卡帕特利斯教授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吸着刚烫伤的大拇指,然后伸出舌头舔舔烧焦了的小鸡,小鸡至今仍在炉上冒烟。她知道用舌头去舔太孩子气了,但这样使她觉得舒服点,她眼下想的就是要这样的舒服。
她知道今天本该去工作的,不该留在家里看“唐娜·里德专题电视节目”。与其在厨房里弄得一团糟,还不如去哈佛的大教室里作演讲。她站在三百名学生面前,要比站在三口锅、一口平锅、一堆脏餐具和一本烹调书面前,要舒服自在一千倍。一顿晚饭全部烧焦。
范尼萨到哪里去了?朱莉亚立刻心烦意乱起来。至少一个钟头以前,范尼萨就该从商店回家了。
平静下来,理智才能传送过来。你是知道的,这孩子这几个月来很难受。从她的好朋友露西自杀以后。你知道精神病医生是怎么说的。
所以我才留在家里,而没有去学校,我本来是属于学校的。——朱莉亚内心在辩论。因为医生说了,母女两人在一起呆的时间应当多一点。要像母亲同女儿那样生活。
好了,我留下了。可是范尼萨又在哪里?
正在此时,前门打开了,一股秋天的冷空气钻进来,但无益于改善朱莉亚的心情。她大步走向门厅,挥舞着一把木炒匙,准备战斗。
恰巧不是抱着一大袋物品的范尼萨。而是黛安娜。还抱着一个婴儿。一个很小很小的婴儿,裹在报纸里。
“这是什么?”
“她饿了,朱莉亚。而且冷。”
“可她是从哪儿来的?她生下来只有一两天。她的母亲在哪里!”
“我不知道,朱莉亚。”这个亚马孙人的眼睛里充满着苦恼与对这个小生命的关心。“朱莉亚,我需要你的帮助。”
常识,直觉与敏感,像子弹一一击中朱莉亚的脑子。
“噢,上帝,你找到的,是不是?从街上找到的。”
“请求你,朱莉亚,现在不谈这个。”
“我没法相信,有人真把孩子丢掉,就像扔掉一份昨天的报纸。你听到过这些事,可你从来不相信。”朱莉亚望着黛安娜的脸,双手交叉抱着自己。“噢,亲爱的,我抱歉。你真让我吃惊,的确这样。”想想看,这孩子遭遇到些什么?我可怜的、天真的亚马孙人。“把她送进厨房,别吹着芽堂风。”
朱莉亚到储藏室去翻东西。“听着,黛安娜,我要到商店去买些东西,”她拉出一条旧的、已有些破损的婴儿毛毯,还有一块柔软起毛的洗碟布。“这些是现在就要用的,别的等我回来。”她一只手把这些东西扔给黛安娜,另一只手抓起外衣。
“我要这些东西十什么,朱莉亚?”黛安娜从地板上拣起这些东西时问。“我从来没有带过小孩。”的确在这位亚马孙人的话音里有一点惊慌,尽管年纪稍大一点的那位女士并未注意到这点。
“这不是什么大事,黛安娜,你没事的。”朱莉亚披上了外衣,摸摸口袋找汽车钥匙在不在。“拿洗碟布当尿布,把她裹在毛毯里。我知道是旧的,可还干净。我马上就回来。”朱莉亚在门厅的小桌上拣起袖珍书,打开前门,恰好撞上她女儿,捧着一大包物品,正走到门廊。
“早该回来了,”朱莉亚说,“什么事情耽误这么久?”
“店里太挤了,妈妈。”范尼萨心里想:上帝啊,妈妈怎么老有话说?“让你担心了,对不起,不过,你知道,我是替你办事。你该说‘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奈斯,”朱莉亚颇有歉意。为什么每次我疲惫不堪时,就把气撒在范尼萨身上?不知道黛安娜的母亲——亚马孙人的女王希波莱特在宝座上忙了一天是不是对女儿也这样呢?大概不会吧。毕竟,正如黛安娜经常同我讲起的,在塞米斯锡拉,事情同这里完全不同。那里是天堂。
“妈妈?有什么事吗?”
“喔,不。范尼萨,我只是——没事。瞧着,亲爱的,我得赶到商店去。帮黛安娜的忙照顾婴儿。好吗?我看她没有多少亲自动手的经验。找找搁楼里的箱子,看看有没有你的旧的小孩衣服还留着。”
“可我刚从店里回来。”朱莉亚已登上她的切罗基牌小车,把车倒出去。“妈妈!等等!什么小孩?妈妈!”
但朱莉亚没有听到(也许不想听到)她说的话,切罗基上了街。范尼萨望着她妈妈在街角左拐弯,耸了耸肩。
这就是妈妈——总是在最后一分钟急急忙忙跑开。范尼萨进了屋子。一大包东西抱在手上很沉了。
黛安娜正在厨房的角落里弯下身子,在给什么东西做什么事情,范尼萨不能肯定,但不管是做什么,反正不是什么“工作”。看亚马孙人的样子,即使从身子后面望过去,也像是特洛亚战争又打起来了。并且亚马孙人打输了。
黛安娜两腿牢牢地钉在瓷砖地上,小腿肌肉绷紧。通常清洁无瑕的制服因肩上汗水滴下来印上了汗渍,光泽的卷发也成了一团糟。
“黛安娜,怎么啦?”范尼萨问,真心地关切。
亚马孙人像碰上一条绳子在动起来一样,跳了起来,回过头去望见了范尼萨。“喔,范尼萨,感谢赫拉,你来了。”
范尼萨张开嘴,下巴耷拉下来。
确实有一个婴孩,赤裸着,哭着,就躺在胶木板上面,旁边像是一只烧糊了的小鸡。
黛安娜把挡住了眼睛的头发找回去,整了整金冠。她指指手里的洗碟布。“你妈妈说用它来当尿布,不过看来我不会……”亚马孙人似乎丢了几个字。
“换尿布?”范尼萨呆板地说,还在发愣,呆望着黛安娜身后,仍在柜台上躺着啼哭的小婴儿。
“对,是的。我不会换,”黛安娜重复了一句。她微笑了。“我恐怕没有什么带小孩的实际经验。”
“那是因为你从没有带过小孩。”范尼萨过来,挺内行地把婴儿报了起来,用旧毛毯裹住她,“她从哪儿来?黛安娜?她是谁的小孩?”
“我不知道。我是在垃圾箱里找着她的。”
“天哪!你是说有人遗弃了她?什么人怎么敢做这样的事情?!她是个小婴儿!”范尼萨把她抱在怀里。“还是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孩。”
“我不明白,范尼萨,或者说我不能理解。在我们老家,决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当然!我们该找警察局,黛安娜。也许什么人把她从医院或什么地方绑架来的。”
“等你母亲从商店里回来再说。”
“好吧,听你的。”范尼萨忽然变了脸色。“哦——
嚯,”孩子尿湿了她身上,还滴到了地上。“这也算是尿布?”范尼萨望着还在黛安娜手里拿着的洗碟布。“不管怎么说,这是洗碟子的毛巾,黛安娜,不是尿布。”
“不是尿布?”
“不是。尿布有‘庞用斯’或‘卢孚斯’。上面有两条胶带,可以把小孩的屁股包起来。有点像塑料内裤。不过更软些。”
“塑料内裤?”
“等着瞧吧,我敢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妈妈要急着上商店。尿布,还有婴儿食品。婴儿可不会吃烧焦了的小鸡。”范尼萨瞧着还在柜台上的平底锅。“想想看吧,谁会吃呢?
算了,我们去搁楼找找。妈妈在那儿放了一只大箱子全是我从前用过的东西。”范尼萨低头看着小婴儿,“你不要想穿时髦的,孩子,不过至少会穿得暖和。”
她们开始上楼,黛安娜停下脚步问:“婴儿尿布湿了怎么办?”
“嘿,黛安娜,我也不知道。”范尼萨心中一亮。“对,我想起来了。喏。你抱着她。”她把小孩交给黛安娜后便一步两级奔下楼去。
“你去哪儿?”黛安娜问,笨拙地弄着小孩。
“取一些纸巾来,万一需要时用。你先去,我马上就上来。”
那天晚上,厨房里,婴儿奶制品、奶瓶、奶嘴、各种各样的婴儿食品罐,泛滥成灾。一包包“庞珀斯”尿布堵住楼上浴室壁柜的门,关都关不上了;浴室里满是婴儿爽身粉、婴儿擦屁股纸的香味,还有婴儿的香味。范尼萨的房间里,放着一张临时搭起来应急的小床,用两把餐室椅子架上一只大抽屉,空抽屉里垫着一床百衲被。范尼萨坚持把小床搁在她房间里,朱莉亚也没有阻拦。自从露西去世以来,范尼萨从来不让别人进她房间打扰她的哀悼。现在出现了新局面。她们都在楼下书房里,坐在炉边,柴火正旺。
婴儿已经喂过,洗过澡,打过嗝,用“塑料内裤但软些”的尿布包好,现在趴在范尼萨的肩头上很快入睡了。范尼萨把头埋进一本老版的斯波克博士的《婴幼儿护理》。黛安娜交叉着腿坐在炉前用杵和臼捣香草叶,是准备敬奉给塞米斯女神请她保佑婴儿的。朱莉亚坐在她喜爱的摇椅里,凝视着火苗正欢的柴火,用手拽拉着自己的下嘴唇,这是每逢她深思或深感麻烦或二者兼而有之的时候的一种习惯动作。
朱莉亚从市场回来后已打过电话给警察局和“家庭与青年服务中心”,两个单位都说明天上午过来瞧瞧。警察局也许会向黛安娜提出难以回答的问题、无法回答的问题,不过那倒不使朱莉亚担心。这位亚马孙人已经学会沉着镇静地应付执法部门的官僚,而且也像她那样善于针锋相对。
倒是服务中心的社会工作者会怎么问、怎么说,使朱莉亚颇感不安。朱莉亚看过很多新闻报道,看过很多广播电视的特别节目,知道这个小孩的前景将会是什么。等着黛安娜自己找出答案好了,范尼萨呢?感谢上帝,婴儿同范巴萨有什么相干?
“妈妈?”
也许女神没有赐给朱莉亚先知先觉的本领,但是她是一位母亲——所以立刻感到会有什么事情了。不过她还在装傻。“怎么了?亲爱的。”
“我们叫她露西好吗?”
糟糕,糟糕,糟糕!
“我说,她有点像她,你说呐?她有一对蓝眼睛,同露西一模一样。”
“所有的婴儿这么大的时候都是蓝眼睛,亲爱的。”胆怯。现在就对她讲明白,乘现在还来得及。毕竟她已经开了一个头。告诉你女儿,明天上午他们要来把孩子带走。
接下去,给她一个曲线球,让她接不着球输一分。“时间晚了,范尼萨。明天还要上学。”
“噢,妈妈。”
“去吧,小姐,把孩子给我。”
“不,我把她放进去,反正她已经睡着了。”范巴萨抱着婴儿小心谨慎地站起身来,好像是一位新的母亲,好像抱的是自己的孩子。“那么,妈妈,你怎么想?”
“想什么?”朱莉亚明知故问。“让她继承露西的名字呀!”
“明天上午再谈吧。”
“可是妈咪……”
“轻点,范尼萨,你会吵醒孩子的。现在,去睡吧,明天上午咱们再谈。晚安。”
朱莉亚感觉到黛安娜正默默地凝望着她,但她不去看她一眼。“你怎么回事?”比平常对客人和朋友讲话的声调要无礼些。
“你在隐藏什么事,朱莉亚?”
“什么事也没有。”
“范尼萨只是想纪念她的朋友。我看不出有什么错,我想你也不会觉得有错。”
朱莉亚负疚地说:“我也没有说有什么错。”
“那么,有什么事呢?”
“我们一定要现在谈吗?”
“是的,必须现在谈,”黛安如说。接着,又说了两句幽默话:“除非你要我避开也把你送上床的局面。”
朱莉亚扑哧一笑,望着黛安娜说:“屋子里看来有了误会了。”
“是吗?”黛安娜不那么高兴。
“我们不能留下她。”就是这件事。说出来了。可是,为什么不觉得松心了呢?
“这孩子?”
“当然是这孩子。”现在是取守势。边缘了。
黛安娜最初没说什么。似乎在琢磨朱莉亚这句话的含义,似乎英语对她还有点困难,似乎她想弄清楚有没有听错朱莉亚的话。“当然,一旦知道她母亲在哪里,我们就把孩子送还给她。不过,在这以前我们得照顾她。”
“不,黛安娜。”朱莉亚直直地望着黛安娜的眼睛。
“我同有关部门联系过了。他们明天一早就来把孩子带去监护起来。”
“监护!孩子要像犯人那样对待吗?”
“不是那种监护,”朱莉亚说,尽量不使语调里有恼怒的成分,可是不太成功。“他们会保证做到让孩子安全,暖和,得到很好照顾的。”比你做得更好——这句话没说出来。
“他们会做得比你好吗?朱莉亚?”黛安娜问,同朱莉亚想的不谋而合。
“是的。”
黛安娜嗤之以鼻。“你同我一样不相信他们的。”
“嗯,我总得相信他们呀,”朱莉亚居于守势了。
“为什么?”
“因为在波士顿,这种事情就是这么办的,黛安娜。
也许在你们塞米斯锡拉就不同了,可是,到罗马就得按罗马人的办法行事。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朱莉亚站起身来故意装作打了个阿欠,伸了伸懒腰。“现在,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要去睡觉了。我累极了。”
“我介意,”黛安娜说。她的语音,她整个态度,突然变了,采取了新的反应,显示出权威性,有一点专横的皇家口气。她站起身来,朝朱莉亚这边走过来。这是一位不容驳回的妇女。黛安娜,皇家的公主,塞米斯锡拉宝座的继承人.只有她驳回别人,反过来是不成的。
“我没有让你走,卡帕特利斯教授。”希波莱特女王的女儿坚定有力地说。“我还没有讲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