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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是在那几年之中,一举成名天下知,俨然成为人五人六的作家的。
他的大哥因肺癌死于20世纪70年代末,当时只不过50出点头,实在可惜,但毕竟在临死前得以由组织派专人出面,彻底、干净地推翻了“文革”中强加于他的种种诬蔑不实的“问题”,不仅完全平了反,还得到一大堆赞美之词,并分配到了一套崭新的住房,后来大嫂和侄女侄儿都搬了进去,生活蒸蒸日上。
他的二哥二嫂都顺利地评上了工程师,并又进一步评上了高级工程师,也有了四室一厅的宽敞住房,两口子还多次出国参加本行业的学术交流活动。
就连那前20年充满了别人难以理解的辛酸,生性懦弱而又性格独特兼有古怪癖好的小哥,也终于从穷乡僻壤的中学调到了省城的大学……
甚至于那个小哥、阿姐他们中学的同学,曾被打成右派沉沦20年的崩龙珍,也有了令人——也令她自己——完全意想不到的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她那原也一度被打成“右派”的丈夫,一个原民主党派中的工作人员,改正后又回到恢复活动的民主党派中,并被委以秘书长的要职。从而相当于局级干部,分到了两个相连的两室一厅的单元,使她过上了干部夫人的生活——更何况她自己也很顺利地评上了副教授的职称,并有机会以交换学者身份去了美国半年。
例子实在太多。又比如小哥当年一起唱戏的朋友,外号叫“袖珍美男子”的鲁羽,谁曾想到20世纪80年代初时,竟已成了他家乡无锡郊区一家日用化工制品厂的总经理兼总工程师,那厂子虽是集体所有制的执照,实质上是他同自己一家子近亲组合成的他当老板的私人企业,早在80年代初,他就已盖起了外观中西合璧而内里全盘电气化的小楼,购置了自用小轿车……
就连昔日邻居——经济上多年最为拮据的甘木匠的儿子甘七,不也发了财,成为京城的“大款”之一了吗?
……
但他那阿姐,却仿佛是一个在漫天飞舞的缤纷天花中,明明最该抓住最容易抓住“机会之花”,却又偏偏使足了浑身力气,也总是捞空抓漏的不幸者……
他很后悔,那几年里他总忙于自己的事,而没怎么在意阿姐,而当他发现阿姐处在不是一般的窘境中时,却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她安慰她……啊,阿姐!
他记得阿姐,他们刚搬进永定门外那二商局分配的楼居时,不仅心满意足,甚而是洋洋自得的。
是一个两居室的单元。门厅很小,放了电冰箱和碗柜后,便无法用来支桌子吃饭了。但大间屋方方正正地挺大,摆下双人床、大衣柜、小柜橱、一对沙发和茶几、一张书桌和转椅之后,仍有不小的一个空间,足可支起折叠桌、摆上折叠椅吃饭,不吃饭时折叠桌和折叠椅搁到门厅或阳台,在屋子里从事各种活动便显得颇为从容。小间屋虽小些,但是长方形,当中用书橱一隔,恰好一分为二,嘹嘹和飒飒可以各自享有一块空间,各有各的小床,各有各的小桌,哥哥照顾妹妹,让她住里面有窗户的明亮部分,妹妹也体恤哥哥,便在书橱分割时,尽量扩大哥哥那一部分,而嘹嘹所在那部分时常开着台灯,也便并不怎样感到阴暗。
那时候那一带一大片陈旧乃至破朽的平房之中,只有那几座红砖的单元楼。有一回他去看阿姐,阿姐刚买菜回来,在楼梯口正好遇上,阿姐边带他上楼边笑着说:“那边自由市场的小贩都知道说:您住大楼的,还在乎一分钱两分钱的……嘿嘿,我们这就算‘大楼’了么!”
还有一回勇哥告诉他:“修理电线的电工刚走,他问:您这单位住几口人呀?我说四口,他嘬嘬牙说:您这么大的屋子统共才住四口人……我跟他说我这儿还不够呢,我眼看就大儿大女了,还缺一间,他就说:妈呀,我们家七口人才两间,还是平房,也没自个儿的厕所……”勇哥笑了笑,重复那一句:“您这么大的屋子统共才住四口人……”
四牌楼 第九章
勇哥有一笔数目不算小的复员费,他们一搬进那单元楼,便买下了一台14英寸的日本松下彩色电视机,成为家族中最早看上彩色电视的一家。
但是那楼房不通管道煤气。阿姐勇哥他们借到了液化石油罐和灶架,做饭倒还方便——尽管换罐的地方离那里极远。那楼房也没有暖气——说是要安装暖气,后来也果然又凿墙又穿壁地安装了管道和暖气片。但因为地皮呀归属呀种种的扯皮事,锅炉房总建不成,好几年都只能是一入冬便家家烧煤炉子取暖,阿姐他们只在大屋里安了煤炉,嘹嘹、飒飒那边屋只好任其成为“冷宫”,实在那边也无隙再安插煤炉;安煤炉带来了一系列败兴的后果,屋子空间因而变小了且不说,为通出烟囱去不得不取下一块玻璃改装成带圆孔的三合板,为加煤方便又不得不在炉边靠墙码上几摞煤饼,而一擞炉子便满屋飞舞着煤灰,倘火没封好炉子熄了,为重新点燃发火煤,往往要烧掉许多报纸和劈柴,弄得屋子里浓烟滚滚……更何况还要去煤铺买煤、往楼上搬煤;有一天早晨阿姐、勇哥都感到头晕欲呕、浑身无力,显然是中了煤毒,又不得不从此注意开窗,并常常为封火的事、炉门是否保持通畅状态、烟囱是否已被烟灰烟油堵住……而争吵、担忧,到头来还发现枕头被子一冬里全免不了有一种煤烟熏过的气味,刚穿上身的衣服,一转眼不知怎么的,就上了煤黑或被滴上了烟囱缝滴下的烟油……
“大楼”之说和“统共才住四口人”的话茬相继湮灭。附近盖起了一些有双气(管道煤气、暖气)的新楼,三亲四友陆续住进好房子的消息不断传来。而更重要的是嘹嘹和飒飒都呼呼呼地往上蹿更往宽处展,飒飒渐渐要求在书橱隔开后的空隙处再挂上门帘,又渐渐要求嘹嘹“到那边屋里待一会儿去”,自己红涨着脸匆匆地奔波于厕所、厨房、水池和自己卧室之间……
阿姐搬进那单元不久便调换了工作。主要还不是为了专业对口。阿姐在“文革”前工作的那单位欢迎她回去,但她坚决不去。她对那时候每天来回挤公共汽车上下班的苦楚记忆犹新,现在离那单位更远上了一倍,怎能考虑?食品研究所从地图上看似乎离得不怎么远,但从住处去得换两回车,下车后还得步行十多分钟才能走到,必须调离。最后阿姐从地图上找到了一所从她家附近搭公共汽车可以直达——尽管几乎要坐满全程——的一所学院,偏巧鞠琴姐又认得那学院人事处的一个什么人,联系了一阵,便调成了。阿姐到了学院便满脑门子心思要评上副教授。她似乎想把前一二十年让生活给颠簸光的东西全都急茬儿地给找补回来。
不记得是住进那二商局宿舍的第几年,反正有一回他又去那里看望阿姐一家,一进屋发现阿姐正在发怒,她用火筷子使劲地捅着炉子,炉子里窜出一股热烘烘的煤灰,勇哥在一旁对她说:“你越捅那不就越灭得快吗?”
阿姐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动作粗鲁而任性,一边还使劲地捅一边几乎是喊叫了起来:“灭!灭!灭!灭了就灭了!大家别吃饭!”
给他开了门的嘹嘹便告诉他妈说:“小舅来了!”
阿姐还只顾捅火,那火本来可以救活,那么赌气地一捅,便彻底塌下去,全线崩溃了。她头也不扭,根本不看弟弟,只是发狠地说:“来了好!来了一块儿喝西北风!”
他便过去劝慰。勇哥忙去给他泡茶。
一听见勇哥取茶叶罐的声音,阿姐便大叫:“少给人家放那么多茶叶!谁跟你一样,喝茶像喝苦药一样,稀奇古怪的口味!”
阿姐落身在沙发上,只是喘气。嘹嘹刚要转身回自己的屋子,她一声吼:“嘹嘹!你又想偷懒!别溜!跟你老子一块儿升火!”
嘹嘹满心不愿意,嘟着个嘴,反抗说:“明天‘二模’考物理,我还没温完呢……”
“你也别温了!有什么用?!”阿姐满脸红涨,毫不留情地说,“高考你物理才得了17分,‘模’一万遍你也提不上 10分!”
嘹嘹满脸涨红了,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好,嘹嘹你温物理去吧,我来帮你爸升火,你去吧去吧……”他便把嘹嘹往那边屋推。嘹嘹那年夏天高考失利,总分距最低录取线还差50多分,正准备来年再考——参加了一个补习班,补习班经常搞“模拟高考”的测验,“二模”就是“第二回模拟高考”,嘹嘹想温好书考出个好成绩争口气,完全可以理解。但阿姐对其前景的绝望也并非毫无根据,这孩子从小跟着父母下放、奔波,换了不知道多少个学校,小学时根本没学到什么东西,到了北京上中学任怎么努力也跟不上趟;飒飒虽然稍好一些,但毕业后能否考上大学也一样是个很大的疑问。
勇哥一边准备报纸、劈柴、发火煤,一边说:“其实,反正也考不上,找个工作算了……”
四牌楼 第九章
阿姐便从沙发上欠起身子,残酷无情地说:“算了?!你以为你儿子就该跟你一样,什么学历都没有,随便找个破单位混就算了?!我的儿子就得上大学!就得有高学历!就得像个样儿!……找个工作算了?!找什么工作?还找你们肉联厂这样的工作!整个北京市才算个部级单位,二商局勉强算个局级,下属食品公司勉强算个处级,你们肉联厂好几百人,才是个科级,你一个工会主席,才算个副科级干部,分这么个破单元,据说还是看在你从部队上下来的面子!我算倒霉!北京市分房子,又规定以男方为主,我看我就得跟你老死在这么个鬼单元里头了!暖气管暖气片倒都有,不过那是装饰品!装饰品!什么时候通气?不知道!没人管!没人跟你解释!没人回答!……我算受够了!受够了!”说着便自己用手指揪额头下两边的太阳筋。
勇哥便不再说话。默默地升火,他在一旁帮忙。
趁阿姐去卫生间,把卫生间的门“砰”的使劲关上,估计要在里头待一段时间,他便小声劝慰勇哥:“阿姐是到了更年期了,你别在意……据说妇女闹更年期,除了不死,什么症状都会有,脾气会暴躁得吓人,吃什么药也不灵,怎么劝也没用……就由她去,让着她好了……过一段自然会好的……”勇哥清清嗓子,什么也不说。
阿姐从卫生间里出来以后,情绪竟基本平复,她重新洗过脸,梳过头发,身上飘出一种柠檬香皂的味道,她用正常的嗓音对勇哥说:“咦,你还愣着干什么?小弟来了,家里什么也没有……”勇哥便立即默默地去取买菜的筐子,穿上棉大衣,戴上栽绒帽,又取过手套,临出屋时,阿姐喊住他:“喂!钱够吗?”勇哥尚未答言,阿姐就从自己衣兜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取出两张大票子递给勇哥;勇哥拉开了门,阿姐又叮嘱说:“别一买一大堆!知道你对小弟好,不用那么买!买多了吃不掉,冰箱也塞不下,浪费!”勇哥点点头,走了。
屋子又渐渐温暖起来,阿姐把一钵卤水坐到火炉上,那是妈妈传给她的一种家庭常备食品——卤水不断加热不断续新,但老卤底子始终保留着,肉类、禽蛋、豆腐干,都是可卤之物,随时可以夹出来切开食用,佐酒辅餐都极为可口。卤水钵渐渐咕嘟咕嘟地哼唱起来。屋子里一时又颇呈温馨气象。
阿姐倚着床上的枕头垛为嘹嘹织一件毛背心,他坐在沙发上,呷着勇哥沏出的毕竟还是放了过多茶叶的茶水,姐弟俩且娓娓谈心。
他讲到自己事业上的展拓,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气概,阿姐含笑听着,对于亲弟弟的任何成绩和得益,她都绝无嫉妒只有高兴。
但是一提到别的人的情况,阿姐的反应便不同了。
他提到一位亲戚,他们的姨父,他们都叫他曹叔,他告诉阿姐部里有人提名曹叔当一个局的副局长,话没说完,阿姐便切断说:“才副局长!小死了!他早该当局长了!”
其实,他得到的消息是曹叔连那副局长也未必能当上,因为有人排挤,而曹叔又无过硬的后台。
又提到小哥给他的来信,说见到了去成都签什么销售协议书的鲁羽,当年同台唱戏的那个“袖珍美男子”,发了大财了,家里一座小洋楼,间间屋子都安了空调机……
阿姐便撇嘴:“还不都是偷税漏税得来的……什么好东西!”
他便感到阿姐心底里有一团乌云,不管遇到什么山什么水,总要冒出来笼罩其上。
他知道,阿姐在学院第一轮评定副教授职称时,竟然落选,这是骇人听闻的,因为她不仅完全符合规定的条件,而且,在那学院里她的学历是最高的——50年代的研究生,苏联专家亲自带出来的。阿姐的烦闷暴躁,说真的倒未必是更年期使然,其缘由盖出于此。
他便有意扯到二表姐田月明,说你看她在那一界干了那么多年,高级职称没拿到不说,连调级提薪也总是落榜……他想田月明的例子,也许能缓和些阿姐心中的失落感,至少使阿姐感到不那么孤独……
阿姐却扬起下巴说:“谁让她上的不是五年的本科,只是三年的专科!又偏要去嫁个混血儿,生一串千金,不好好上班……”
他便只好拿鞠琴当舒心丸:“鞠琴姐他们文工团评职称,她和茂哥知道自己没学历,爽性根本不申请,倒也省心……我看鞠琴姐还是那么乐乐呵呵的,一点儿不在乎……”
谁知阿姐却突然发起火来:“她一点儿不在乎!她那人总那么一点儿不在乎!可你看她给我介绍的是个什么地方?她介绍完乐乐呵呵地走了,把我搁在这儿她就不管了……她不在乎!我能不在乎吗?!”
他愕然。同时酸辛地想到,确实,鞠琴姐和阿姐似乎有一种由冥冥中的主宰者设定的古怪关系,自从鞠琴姐父母在火灾中双亡,阿姐挽着她胳膊在蜀香中学操场上走过一圈又一圈之后,鞠琴姐就总在阿姐生活转折期的关键时刻,起一种介绍的作用,阿姐开始总是无比感激地领受,后来却又总是无比烦恼地在心中乃至口中对之抱怨……
四牌楼 第九章
记得嘹嘹生下来以后,头一个保姆也是鞠琴介绍的,那是个四川老太婆。按说乡里乡情的,勇哥阿姐又舍得给钱,保姆和孩子单有住处条件也好,该能和谐地相处。谁知没待上一个月,阿姐就烦恼了,倒不是那保姆不能干活,而是在干活时特别是洗尿子时,公然唠叨说:“哎呀,造孽哟,我命好苦啊!我落到这么个地步,给别人家当苦力哟!”原来那四川老太婆是鞠琴一个什么当处长的远房亲戚的母亲。她原来并没给别人家当过保姆,是她投奔儿子以后,儿媳妇整天跟她吵闹,婆媳最后水火不相容,她自己赌气提出来“不如到别人家当个保姆,自食其力”,儿子劝阻了一阵,而她决心似乎铁铸,这么着才由鞠琴介绍到阿姐这里来的,勇哥阿姐对她很好,奉为长辈,双方并没有发生任何摩擦,而嘹嘹也并不难带……但那四川老太婆一而再再而三地当着阿姐那么唠叨,终于有一天令阿姐不能忍耐,阿姐便对她说:“你莫总说这个话嘛!你要老这么说,我们怎么办?总不能不让你干活了,我们自己来干,或另找别的人干吧?你干活,我们不是给你钱的吗?又没有白让你干!”这话一出来,那四川老太婆便泪落连珠子,爽性掏出手帕揩眼泪擤鼻涕地哭了起来:“造孽哟!我好造孽哟!……”结果阿姐立即跑到鞠琴家,气急败坏地让鞠琴赶紧——一分钟也别耽搁——把那四川老太婆带回她所来的地方……
鞠琴姐却还是不断地给阿姐帮忙。阿姐也还是不断地接受鞠琴姐的帮忙。
鞠琴姐帮阿姐调成的那个学院,原是一所中等专业学校,“文革”前一年才升格为大学,因而学校的班底里,掌实权的一大半是当年中专毕业的留校生,他们原来学历很低,但后来一方面拼命参加自学考试提升了学历,一方面在长期的教学实践中也确实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因而在评高级职称的过程中他们上下抱成一团,尽量占据百分比中所允许的那些个名额,排斥像阿姐那样,尽管有高学历,但去得晚的大学本科的教师——鞠琴原来何尝知道这些,阿姐上赶着去时,最初也主要是贪图坐一趟公共汽车便可抵达校门,来回方便,谁曾想兴起了高级职称的评定!谁曾想阿姐竟在评定中败北!那评定过程的最后一关是无记名投票,事前谁也没流露出对阿姐的丝毫否定与排斥,但投出的结果却是名落孙山,你说阿姐窝囊不窝囊、憋气不憋气!
但阿姐又不允许任何人对她当面表示同情。有一回崩龙珍来访,他在场,崩龙珍自己情况柳暗花明,自然乐于向阿姐倾泻同情:“他们真是欺侮人!这么投票太离奇了!你应该往上反映!看他们怎么解释?上头一批示,他们就该傻眼了……”
阿姐却白了崩龙珍一眼,硬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