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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丹尼尔喃喃说,他坚持跟着乞丐,一边还在掏钱,“我想告诉你,一切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
后来他终于和卡茨照了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丹尼尔焦急万分地问。一个星期以来他变得面目全非,脸上出现浮肿,这当然是身后的复仇女神逼出来的。
卡茨怒冲冲地用手捶打桌子,他的脸痛得扭曲变形。办公室地板的微颤似乎并不仅由于下面在工作的电脑,也由于主人的神情激昂而引起。
“机器里肯定有地方失效了,”他说,“我眼下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怎么连你都不知道?”丹尼尔失去了耐心。
“你等一下,”卡茨作了个安抚的手势,“稍安毋躁嘛,一切都会好转的。你可以相信我……”
“我还能活多长时间?”丹尼尔问时甚至朝后张望,好似这问题不仅是对卡茨提出,也是对着缄默不语矗立在他背后的机器人。他已不是第一次向机器人提过这问题,但最终没能获得答案。
“我实在搞不懂怎么会失效,”卡茨说,“妈的,丹尼尔,我对你说过事情是有风险的。”
“但是你保证可以操纵计算机,我自己也看见你这么做了。为什么你不实现自己的诺言?”
“我已经向你说过,机器有地方出了故障。当我输入程序后它本当保障你的安全。”
“那么这事究竟怎么解决?”
卡茨从圈椅中站起,两脚像在地毯上丈量距离。
“真莫名其妙,我们有时低估了机器的潜在性能,我想我能够对付这个家伙,只是……”
“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深信有办法能解决,我并不绝望。不过得采取一切可能的步骤,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将全力以赴。我希望不要再和你会晤,不过我担保能成功。只不过我得采用更为精湛的方法。见鬼,这事真不是那么简单!丹尼尔,决非像你按计算器那么轻而易举,你只需朝下望一眼,看看那些机器……”
丹尼尔甚至连身子都没挪动一下。
“快实现你的承诺!不然你也不会有好下场!”他说,“我要讲的话完了。”
卡茨勃然大怒。
“你竟敢威胁我!如果你能让我定下心来工作,我就能实现一切诺言。但是你别想威吓我!”
“我的意思是:你在这件事上同样也有切身利害关系!”丹尼尔说。
卡茨绕过书桌,一屁股坐到桌沿上。
“那又是为什么?”他饶有兴趣地问。
“我指的是奥拉依的死,是你出钱让我干掉他的。”
卡茨耸耸肩膀。“复仇女神是知道这一点的,”他说,“连巨型电脑都知道。但是这无关紧要,因为是你扣动了枪的扳机而不是我。”
“我们俩都有罪。如果我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那么你也休想置身事外……”
“且慢,让我们言归正传。如果某个人光是有杀人的意向,那么他是不会受到惩处的,这是电脑进行审判的基本原则,懂吗?我想你是知道这一点的。受惩治的只是实施罪行的那人,我最多只好比是你手中的那管枪。”
“啊?你欺骗了我!你在蒙我!真后悔我竟会干下了这种蠢事……”
“如果你还想保命,就乖乖照我说的去做!我没有骗你,只是机器出了意外的差错,你得给我时间来纠正它。”
“你需要多长时间?”
两个人都望着复仇女神,似乎在感受她那绝对的冷漠。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丹尼尔自言自语,“你曾说过你也不知道。不错,没人能够知道我的大限。我读了许多有关的书,据说她杀人的方法每次都是不相同的,对吗?他要使我时时刻刻如坐针毡,备受煎熬,然后再对我实施最后的打击。”
“对,你说得不错,但是毕竟有个最低极限,我几乎可以肯定你的时间只过去了一点点。相信我,丹尼尔,我的确能引开你的复仇女神,你自己见过那是怎么一回事。要是缠住我不放,那么我的时间就越少,所以让我们约定:到时候我自会来找你,你就不必再来见我了。”
丹尼尔起身逼向卡茨几步。愤怒、疯狂,还有对希望的幻灭统统流露在他的脸上。但是复仇女神的脚步声又在他身后响起,于是丹尼尔只得停下。
两个男子互相瞪视。
“给我时间,”卡茨说,“相信我,丹尼尔。”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丹尼尔去了不少地方旅游,但始终摆脱不了身后的阴影。从早到晚总能听到无法忍受的脚步声,他企图塞上耳朵,而沉浊的声音依然萦绕在他脑海中,哪怕当时机器人并没有走动。
他也设想过用武器来消灭这折磨自己的怪物,但是他更知道这没有用,就算能去掉一个,那么还会出现第二个复仇女神。自杀的念头不止一次涌上心间,可是卡茨的承诺又驱除了它们,尽管这只是一个微弱的希望。
他开始上图书馆读书,阅读大量关于复仇女神的书籍及资料,情不自禁地朗诵那些描述复仇女神的诗句。
丹尼尔还借来许多录像带,剧本大多是与复仇女神有关的题材。他对此极感兴趣,欣赏这些影片使丹尼尔暂时忘却了世上的一切。
他狂热地观看,甚至到了这种程度:当屏幕上有个熟悉的场景闪过时,他也几乎没加注意。但后来他还是意识到了那个镜头,于是猛然伸直身体,用拳头捶打一下“停止”按键,磁带往后倒转,他重新看了刚才的那一幕。
他看到一个被复仇女神追捕的男子,两人在周围人群让出的空间前进,像荒岛上的鲁宾逊和星期五……那个人后来拐进胡同,朝镜头投去慌张的一瞥,深深吸了口气又开始走动。摄像机着意刻画出那个时刻,复仇女神的动作迟缓,茫然地左右移动,然后转过身,径直朝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脚步在桥上传出回声……
丹尼尔倒回磁带再看了这一段——只是为了绝对证实这件事。他的手抖得几乎连录像机也无法操纵了。
“怎么样,你喜欢这个吗?”他轻轻对站在背后的复仇女神问道,现在他有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和复仇女神谈话。他小声说:“你对此怎么说?啊?你不是已经看到这一切了,对吗?回答呀,笨蛋!”于是他把全身往后一仰,用拳头捶打机器人的胸部,似乎眼前的她就是卡茨。这捶打声粗重喑哑——是机器人惟一能发出的反应。
他彻底清楚明白了:卡茨从来没有所吹嘘的那种能耐。即使他有,他也不会去使用它来帮助丹尼尔。说老实话,他干吗要这么做呢?除了风险以外对他有什么好处?丹尼尔现在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当影片的片段在卡茨实验室里放映时他如此焦急,当时不是别的,只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动作和屏幕不能同步配合,所以才特别紧张。看来他曾多次排练过,为了把这个骗局做得天衣无缝!这个狗东西……
“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丹尼尔拼命击打机器人的胸脯,发出的吭吭声如同击鼓,“究竟有多久?回答我!我的时间还够吗?”
最后一线希望的破灭使他精神崩溃,还要等什么?还要干什么?他现在最急需的就是找到卡茨,越快越好。他知道时间也许已耗得差不多了,卡茨的拖延策略正在接近成功。
“我们一道走,”他对复仇女神说了这么一句纯属多余的话,“赶快走!”
机器人跟着他,内部肯定有什么秘密设施在计算,计算那最后的一刻,只要人形机器作出致命的一击,那么就绝对不会再需要第二下。
卡茨高踞在总稽核崭新的书桌后,他感到自己已登上由电脑组成的金字塔顶峰,他又叹了一口气开始沉思。
他近来常受丹尼尔的事情困扰,甚至对方还出现在睡梦中。这倒不是由于内疚而受到煎熬,因为这种感觉必须是以人还具有良知为前提的……
他往后一靠,打开抽屉,那是从旧书桌移来的。他的手在里面摸索,不经意地触到键盘——漫不经心地碰了一下。
只要轻轻按动几下,他就能救下丹尼尔的性命。不过他打一开始就欺骗了丹尼尔——其实他的确能轻易地操纵复仇女神,就是现在的他也还能挽救丹尼尔,但是他并不准备这么干,没有必要,而且那样做也并非完全没有风险。对这么复杂的电脑,能监督全社会的电脑,过分去干预是危险的,没人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也许出现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使整个系统紊乱或瘫痪,这太不值得了……
也许他在被迫挽救自己生命时才会这样做,使用抽屉里的这个设施。真的,他企盼这种情况不会出现,于是很快关上抽屉,听到轻柔的咔嗒上锁声。
现在他成了总稽核,在某种意义上是机器的总管。没有别人能超越他,他的权力至高无上。再加上他书桌抽屉里的设施,已没人能加害于他,谁也不会构成他的威胁。
他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起先以为自己是在打盹,因为他好几次曾梦见过丹尼尔,不过现在他还听到了沉重的咚咚声,可见这一次不是做梦。接着是一阵上楼的急促步伐,一切都如此迅猛,似乎在一瞬间同时发生。
丹尼尔猛一下把房门撞开,楼下人们的喊叫和脚步声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简直是噩梦中的狂风暴雨,时间停滞了。
丹尼尔僵立在门口,脸庞由于痉挛而不住哆嗦,他的手紧握枪支,抖得赛过风中残烛,只能用双手才勉强握住武器。
卡茨则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臂。他在平时的遐想中经历过许多这样的场面。如果他真能指挥复仇女神,加快丹尼尔死刑的执行,他早就把这件事结束了。但他却不知道如何去干,于是只有耐心等待。他希望丹尼尔在得悉真情或最终丧失希望前就已经一命呜呼。
卡茨早就对这次见面有思想准备,但他不记得当时手中怎么会出现手枪,不记得是怎么打开抽屉的,事实上时间已经停滞。他当然了解复仇女神不会准许丹尼尔再动手杀人,但是现在丹尼尔就站在面前,颤抖的手里握着手枪,于是卡茨的内心深处还是感到动摇。他不敢对复仇女神寄与重望,特别是处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后来卡茨实在不记得手枪是怎么开火的,扳机似乎是自己压上了手指,他只记得手掌感到一股后坐力,枪声打破了寂静。
卡茨听到丹尼尔手中的枪也同时响起,听到子弹的呼啸。
时间已不再停滞,而且加快流逝,好像要弥补刚才的损失。复仇女神恰好在丹尼尔开枪的那一刹那,用铁手抱住了他,使枪口发生偏移。丹尼尔的确是开了枪,只不过被耽误了几分之一秒,复仇女神的干扰使卡茨的子弹首先打中了目标。
子弹穿过丹尼尔的胸部,又打在机器人的身上。丹尼尔的脸骤然变色,来不及说出任何话就往后倒下。机器人松开双手,丹尼尔的尸体缓缓倒向地面,手中的枪同时摔在地毯上,前后两个伤口都冒出鲜血。
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着,鲜血淌过她的胸口。复仇女神和卡茨面对面站着,尽管她和平时一样默不作声,卡茨还是觉得她在说:“这不是自杀,是你蓄意谋杀了他,我们将对任何罪犯或凶手都加以追捕。”
卡茨刚把枪支扔进抽屉,办公室里就闯进大批人群,他们是从楼下奔上来的。卡茨灵机一动,他及时藏起枪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事态竟会如此急转直下。
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自杀。大家都亲眼看见这被复仇女神跟踪的疯子如何奔进卡茨的办公室。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过去也有凶手由机器人陪同,想到这里来求情讨饶,想摆脱复仇女神。
“事情是这样的,”卡茨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在向下属解释,他逐渐恢复了镇定,“复仇女神执行了自己的职责,不准他朝我射击,于是他就掉转枪口对准了自己。”
丹尼尔衣服上的火药无言地肯定了卡茨的话。
自杀的解释说服了所有的人,甚至包括警察,只是没有包括电脑。
后来尸体被抬走,留下卡茨和复仇女神还在办公室里,他们面对面站立,面对面隔着桌子对视,这种奇怪的情景使任何人都无法理解。
卡茨不知道如何分析这种局势。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情况,没有哪个傻瓜会在复仇女神眼皮底下实施谋杀。所以哪怕像他这样的总稽核,也不知道电脑将用何种形式研究罪证,确定有罪的程度。他不知道电脑在这种情况下会不会把复仇女神召回去。
但是他知道:电脑肯定已在分析所发生的一切,但结论还不明朗,复仇女神是否会从此刻起就开始追踪,直至他的末日来临。也许复仇女神就这么干站着,站到被召回为止。
卡茨决定不能这么干耗下去,那没有意义,更不能等这个或另一个复仇女神接到指令来追杀他。他必须采取步骤。幸好上帝保佑,他还能够采取一些步骤。
卡茨打开抽屉,拉出他不得不动用的键盘,他非常仔细,一个键一个键地朝电脑输入了编译的命令。然后他透过玻璃墙凝视,似乎能看见下面的机器在无声地擦去一些数据,又放进另一些虚假的信息。
他抬眼望望面前的那个机器人,显得轻松自若。
“现在无论你或电脑,对一切都会忘得干干净净,”他说,“现在你可以走啦,我不再需要你了。”
不知是电脑工作得太快,也不知是纯粹的巧合,复仇女神应声而动,服从了卡茨的命令,不再愣在原地。当电脑的一个指令改为另一个指令时,她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失常。她弯下身子,头部和卡茨位于同一平面上。
复仇女神光滑的面部反映出卡茨的脸,那张脸像在嘲笑机器人这种笨拙的鞠躬。复仇女神的前胸还残留着血迹,蓦一看真会误认为是得奖者佩戴的红绶带。
卡茨注视复仇女神径直朝门外走去,隆隆的脚步声又沿楼梯而下。地板以及他的全身都感到了这种沉重,引起恶心及头痛。
这说明电脑同样也屈从了邪恶。
人类的生活越来越依赖于电脑,但电脑不再值得信赖。卡茨发觉自己手在颤抖。他推上抽屉,听到自动锁轻柔的咔嗒声。他的两只手还在哆嗦,颤抖传遍到全身,他恐怖地意识到这个世界有多么不稳固,内心涌现出无边的孤独。
他抓起帽子及大衣,快步下楼。在楼梯中间他停住脚步,两手深深插入口袋,但是任何大衣也无法解脱他内心发出的冷战。
他背后又听到了脚步声!
起初他不敢回头,他太熟悉这种步履声响了。他同时冒出两种恐惧:不知是哪一种更为强烈——是害怕证实复仇女神已经盯住他了呢,还是害怕没有在盯他。如果是前者,他也许多少还能体验到一种奇异的安慰,这表明他还可以信赖机器,那种可怕的孤独感也许将不复存在。
他并没回头张望,接着又踏下一层台阶。背后还能听见不祥的回声,在重复他的步伐,于是他艰难地屏息扭转头部……
楼梯上竟是空空如也!
时间在流逝,无穷无尽。卡茨又回头看了一次,接着再向下走去。他重新听到背后的沉重步履声,但是见不到复仇女神,根本没有任何机器人。
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厄默尼德发出了致命的一击:这是他内心深处的良知和罪恶感在跟随他,是任何手段也无法欺瞒或摆脱的。
卡茨踉踉跄跄走下楼梯到了街上,背后的脚步声始终紧追不舍,尽管不再是金属的铿锵声,但却永远解脱不了,它将永远陪伴他直到末日!
薛朝娣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