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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既是辗转反侧,便上天台去走一遭。静静地坐在摇椅上,细数天上一颗颗的小星星。
数星,总比较数绵羊更诗情画意一点。
丁逊君重复又重复地想,如果明轩就在身旁,敢情会好一点。
逊君情不自禁地抓住手提电话,按动了汤府的号码。
电话的铃声在响,有如丁逊君的心跳。
等下明轩接听,该怎么说呢?这个时候,都晚了,他还能出来走动?要不是自己如此地想念他,断不会骚扰他,教他左右为难!
电话响了好几下,终于有人接听了:“喂!喂!”
是女声。盛颂恩?
还能有谁?丁逊君只好收了线。
满天的星,竟如豆大的泪珠,快要洒落在人家头上似的。
丁逊君扶着墙,一步一步的走下四楼,回屋里去。
这边厢是寂寞难耐,枕冷衾寒。
那边厢是同床异梦,假凤虚凰。
自从汤明轩起了异心,以至证据确凿以来,盛颂恩就怕丈夫碰她!
曾经有那么一晚,睡至半夜,明轩伸手过来抚摸她的脸。
颂恩刹那间惊出一额冷汗。
“怎么呢?”连明轩都吓一大跳,问。
“我有点不舒服,让我睡一会便好了!”
颂恩瑟缩着身子,像只最晓得保护自己的刺猬,不要任何人前来碰她一碰。
怎么能教她不战栗呢?颂恩始终想不明白男人为何可以一心二用!
她着着实实地为丁逊君难过,如果她知道真相,伤心的程度决不比自己低。
婚书原是废纸,撇开了它不谈,明轩有权选择他心上爱恋的对象,男人或许真能同时真心诚意地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女人。然,女人可绝对不肯跟别人分甘同味,最低限度她,盛颂恩不可以!
她相信丁逊君也像自己一般,不能答应。
一个客户的户口,尚且不能由两个经纪一同负责。功勋与过错,全都只愿独个儿享用和承担,何况枕边人?
盛颂恩看着睡熟了的汤明轩,轻轻喟叹。
公事上头的风风雨雨,已然过去了,是否从此就云开见月明了?虽无人敢担保,然,一阵子的彩虹呈现,天朗气清,总是有的。
私情上呢,也得作个了断吧?
总不成每晚由着她这个做妻子的代接这种怪电话?
颂恩枕着手,在想:究竟应该由谁提出来好好商议呢?
心上的翳痛,清晰存在。
由着它痛吧!日子有功,自然习惯。
颂恩小时候口唇爱起白色的小斑点,连用冷饮,都会刺激着那些小斑点,痛得要命。带她的乳娘教她,撒几颗粗盐在小斑点上,剧痛一阵子,以后就好了。
颂恩如言照做,粗盐撒在嘴唇上时,痛得眼泪直掉,难以形容。
然,一下子就结了疤,痊愈过来了!
从此,她一直崇尚长痛不如短痛。
明天,太阳一升起来,就狠狠地把问题解决掉吧!
日出以后,颂恩没有想到,还有另外一件紧要事,需要她火速谋而后动。
江仔神秘兮兮地在办公室一见颂恩,就抓住她,说:“老冯要见你!”
“谁?”
“冯氏经纪行的主席!”
“为什么呢?”
“挖角!”
“笑话了?”
“认真的,托了重臣先跟我说项,请我通一通消息,大家谋个见面机会!”
“他为什么要挖我?”
“你呀!哈哈!”江仔不住地笑:“成了证券界红人了,现今市场内谁不晓得盛颂恩,客户到你手里头,老能化腐朽为神奇,古肃如老麦,都被你三言两语就出售手上的益丰!”
“可是,我们跟老冯是死对头!”
“谁?谁是死对头?商场之内有这种叫死对头的人吗?这才真是笑话了!告诉你,从没有永远的朋友,更没有永远的敌人!”
颂恩故意整江仔,问:“你呢?原来没有把我当永远的朋友!”
江仔抓抓头,脸上红掉一半。
“对不起,我们有条件成为永远的朋友,且是好朋友。”
颂恩差点想多加一句:“也止于朋友而已。”
然,不说也罢。小小的遐思不碍友情,日后小心自处,自然平安无事。都是经过大风浪的人,对小小的雨丝,都板起脸孔来对待,人生的情趣就减至零了。
生意上谁个不有大开大埋,人情上的稍为宽松,也着实无碍。
“言归正传。”江仔说:“你这是去见老冯帅去?”
正如江仔所言,商场之内,只消利字一挂帅,没有所谓敌人与朋友,只不过是一个阶段,一个时期内的合作或敌对伙伴而已。
又岂止商场呢?连人生亦不外如是。
曾是双双俪影的人儿,一旦分了手,就成陌路。多少年后,或许身旁的伴又老了,又腻了,回转头来,便觉还是从前的一个好。
唉!
为什么不去见老冯呢?宝荣并没有设个笼牢困着自己。
冯氏经纪行的规模比较宝荣大得多,他们的分公司且已遍布东南亚,并在世界华人聚居的大城市设了办事处。
冯氏主席冯展球看见盛颂恩走进主席室来,立即站起来欢迎。
“盛小姐,请坐。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是汤太太,还是.....”
“冯先生是前辈,如不介意,不用称盛小姐,这反而见外了,就赏面叫我的小名吧。”
“好,好!说起来,我跟你父亲及舅舅还是熟朋友,彼此是行家!”
盛颂恩笑。
还是这冯姓的了得,压根儿就在人前人后承认敌人是朋友,这比舅舅一提到冯展球的大名,面色就忍不住难看大方得多了。
“名门望族出的身,真是气派不凡,今次益丰一役,行内人都盛赞兆荣兄与你的手腕了得!”
分明是阴沟里翻了船,仍然努力不懈地开放心怀,承认别人的长处,宰相腹内的确可划船。
盛颂恩想,能在大将营中任事,智虑要神速增长。
“颂恩,我们开门见山地实话实说,也不兜圈子了,好不好?”
冯展球根本都不等颂恩回应,就继续说:“冯氏年来的发展有目共睹,我们正积极走向国际,努力以跨国机构的模式办事,极之需要人才,如果你能摒除门第之见,我们倒履相迎。”
“实不相瞒,舅舅是至亲,又带我出身。能够拜在冯先生门下学习,虽是我梦寐以求的晋身机会,然,仍不免有所顾虑,虽云商场如战场,价高者得,身为股票经纪更要着重饮水思源的信用。”
这番话也就明显不过了,盛颂恩非常技巧地提出了两个条件,要老冯代为解决,一是跳槽代价要高,二是要得到范兆荣的同意。
“颂恩,你所言甚有道理,薪金方面,包你满意,花红另议。”老冯在纸上写了个银码,递给颂恩看。
盛颂恩如果在半年前看到这个数字,老早开心得怪叫,现今看在眼内,心上仍因兴奋而卜卜乱跳,表面却还能极力保持镇静,只微笑称谢。
“至于兆荣兄那儿,应该解铃还需系铃人!由我跟他讨这个情,比较合适。”
江湖道上人都说老冯之所以成功,是他在人材罗致上永远旨在必得,因而伯乐厩中千里良驹多的是。
今日能把益丰收购一役的荣辱先行搁置,把个盛颂恩抢到手,是最最漂亮的、挽回面子的一招。
由他亲自向范兆荣讨情,是给足范氏面子。心病虽有,表面毕竟是同行朋友,范兆荣如不买帐,也就显得小家子气了。
盛颂恩倒不担心舅舅会不懂得些好处须回手的道理。况且,真为盛颂恩着想的话,是应该放行的,冯氏机构到底非同凡响。
一下子,整个金融界都已传出冯氏以高出市面薪金五倍的价钱,委任盛颂恩出任冯氏经纪行个人客户部主管。
谁说香江不是个神奇小岛?有人一下子辞官归故里,返璞归真,又有人夤夜赶科场,高中状元。
连当时得令的董植康,都跟汤明轩说:“我要摆一席酒贺一贺冯氏的新贵,你的那位夫人!”
盛颂恩从容赴会。
席上,沉默的是汤明轩,他可能对接踵而来的变动,有点招架不住。又或者,赴宴前,他在办公室内接到丁逊君的电话,两个人又无端端地吵了架,心上极不舒服。
汤明轩自然明白丁逊君近来的心态。通埠的报纸杂志,都在刊登盛颂恩的访问稿,这对比下,丁逊君甚显落泊。因而脾气极差,更加把个老问题死缠不放:“明轩,你究竟要不要跟盛颂恩讲清楚?”
“怎么讲?她根本知道!”
“那算什么了?一夫两妻合法化!”
“我要找合适的时间才能开口。”
“合适的定义如何?是今年年底,抑或等到一九九七?”
“你究竟要我如何?”
“今晚就给她说去!”
“今晚董植康宴客。”
“宴会之后呢?”
“晚了!”
“那么明天是周末,连股市都休息。”
“你别指令我好不好?”
“世界上再难找自动自觉的主持公道者!”
汤明轩气愤地摔掉电话,呆在办公室三分钟,平一平气,才去赴宴。
宴会的主人是董植康,主客是盛颂恩。
宾主二人其实都各怀鬼胎,可巧是不谋而合。盛颂恩希望益丰在新贵掌权下,仍然交由冯氏经纪行主掌乾坤,兼能争取到董植康的私人股票户口。
董植康呢?老早探听得冯氏在外国金融界的势力,生怕为了益丰收购一事,与老冯仍有相处上的嫌隙,正好借助盛颂恩,弥补缺憾,重建关系,对他在海外一展身手会有帮助。
既然彼此的利益没有冲突,衔接得如斯顺遂,自是满堂欢乐,谈笑风生。
回家的路上,汤明轩默不出声,显然的不高兴,面色青红不定。
颂恩望他一眼,问:“要不要由我开车?”
“不。你以为我醉了?”
“你面色不大好!有惹你不高兴的事吗?”
“颂恩,为什么你到冯氏机构上班去,只用盛颂恩之名,而没有冠以汤姓?”
原来如此,所有宣传稿都写盛颂恩,因而酒楼茶馆的人,一律盛小姐前、盛小姐后。刚才汤明轩把车自车场驶过来接盛颂恩,那酒楼的侍役殷勤地为她开车门,连连说了两声“多谢盛小姐!多谢盛小姐!”
就是如此听得汤明轩不顺耳。
颂恩倒抽一口冷气,心口相问,这样子的关系是不是要结束了?
“明轩!我想,用自己的名字比较方便一点,虽也有人在离婚之后照旧沿用夫姓,然……”
“什么?”
汤明轩忽地停了车。问:“你提出离婚?”
“谁提出不要紧。如果你认为提出的人应该是你,我赞同。”
“事业的成功感令人冲昏了头脑!”
“明轩,公平一点,你还有丁逊君。”
汤明轩握着呔盘的手在冒汗,他有点神智不清,把头垂至呔盘上搁着。
要他说放弃丁逊君,实在难于启齿,也舍不得。然,要他跟颂恩分手,他更不甘。
尤其是今日今时,当盛颂恩刚冒出头来之际,人们会怎么想?
人们会怎么想,原来对所有人都如此重要!
那些狂唱高调者说:我们不为任何人而活,似有略略修正的必要。
群体社会内,谁又单单为自己而活了?
盛颂恩当然不致于坦率到跟汤明轩说:“就算你如今抛弃丁逊君,也已太迟了。”
既已选定了新角色,最低限度要尝试个中滋味如何!
人生变幻之无常,令人惊骇。
又临近圣诞。
丁逊君已然跟汤明轩同居了,大概待明轩跟颂恩的离婚手续办妥后,就会结婚去。
又是百惠广场,丁逊君抱了大包小包的礼物,走得累作一团,于是信步走进百惠酒店的咖啡室内,稍事歇息。
熟识她的侍役,立即趋前:“丁小姐,很久不见你了,现今在哪儿办事了!”
“我没有做事!”丁逊君讲了这话,心上忽然有种失礼的感觉!立即补多一句:“我快要结婚了。”
“哦!恭喜!恭喜!”
丁逊君这才安了心。
坐了一会,起身给明轩摇了个电话,又是秘书接听:“汤先生还在开会!”
“我在百惠酒店的咖啡室,他什么时候会议完毕了,请他下来陪我喝杯咖啡!”
“汤先生这个会议很长,之后,他要赶往中环参加酒会,怕不能到咖啡室来了。”
“哦!”丁逊君茫然地应着。是的,汤明轩现今贵为董事总经理,当然更忙一点。
“那么,请汤先生今晚早点回家吃晚饭吧!”
逊君顶怕候至九点十点。
菜都凉了,要用微波炉热了才下肚,再好的镬气都跑个没影儿,晚晚像要吃隔夜饭菜似,不是不令人气馁的!
“还有什么事吗?丁小姐!”秘书有点不耐烦,盈手的功夫待办,还要侍候游手好闲的老板女友,也难怪她生气!
“还有,你代我订好了到泰国去的机票了吗?”
“订好了,不知汤先生有没有给你说,他不能跟你同行!所以我只出你的一张票!”
“没有呀,为什么?”
“因为董先生要在圣诞假期内去加拿大,美国那边又有客户来港,汤先生要应付。”
嘘!连圣诞的几日假期,都不可以腾出空来,真是的。
难怪人家说:悔教夫婿觅封侯。
丁逊君只好自行执拾行装,独个儿上路去。
明轩曾答她:“为什么事必要去泰国了?”
“还神!一年前许下的愿,如今实现了,总得去叩谢神恩!”
求仁得仁,冥冥中果然有主宰。
逊君仍住曼谷的香格里拉大酒店。
她刚卸下行李,就立即叫了部街车办事去。
四面佛园十年如一日地灯火通明,善男信女不绝。无不热诚地匍匐神前,恳恳哀告苦衷,渴求自己的理想会早日实现。
今年,逊君跪下去,心上茫然一片,竟然不辨悲喜。
细细思量,多么后悔去年不晓得干干脆脆,求神保佑自己,做个安分守己的开心快活人不就好了,何必求神保佑,让她更换角色,做个像当时盛颂恩的女人?
自己就这么肯定盛颂恩是幸福人儿了吗?
丁逊君在起程前担了好一阵子的心,只为汤明轩提起了盛颂恩,说她明年初又要升职了,兼顾冯氏经纪行海外所有私人客户部门。
“真没想过一个躲在厨房里的女人,可以走出厅堂,还走到社会上头跟人争一日之长短!”
明轩的口气,甚是赞叹。
“我把自己的股票户口都交给颂恩为我打理,她的投资学问的确有两手。”
逊君没有说什么!
她知道胡乱妒忌颂恩是不应该的,谁个在工作上头有成绩的人,是单纯幸运了?出过死力,肯冒霜寒的江湖道上人,都值得敬重,自己曾是其中一员,何必归隐之后,就不晓得物伤其类!
然,心头的不安,挥之不去。
为什么?因为怕汤明轩旧情复炽。她当然不知道明轩对颂恩的感情从没有熄灭过。
如今,自己除了明轩,还有什么呢?既如是,就不能不抓紧手上所有了。
就算不是一件稀世奇珍,也还是一重寄托,一层保障。
至于明轩,是不是值得她如此诚惶诚恐地珍之重之呢?也不去深究了!
从前是一身的疲累,如今是满心的怅惘。究竟孰好孰丑,丁逊君实在迷茫!
当她重新叩首神明,站直了身子的当儿,迷糊之中,竟见四面佛宝座的另一边,出现了一张如斯似曾相识的面孔。
不是自己,是盛颂恩!对,是她!
盛颂恩强睁着似快要掉下来的疲倦眼皮,也把逊君看到了!
不约而同,都想:怎么来了?来还神?去年差不多这个时间二人还携手到佛园来!都确曾真心诚意地求神庇佑,但望转换个角色来演!
四面佛如许灵验了!
今年,可又求什么呢?
再来个换角的把戏吗?
丁逊君和盛颂恩都凄然苦笑。
人间哪有易当的角色?
既非换我心,为你心,又如何得知其中的苦与乐、忧伤与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