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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世纶也似和风细雨一般,微笑道:“老兄真好命啊,端的清闲?居然诺大一州,连桩命案都没有?”
王翼琛眉头一跳,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忙道:“若是有命案,卑职岂敢不报?”
施世纶没有放过这短短一瞬之间的神色变化,装作不在意地问道:“既如此,也罢,这些公事就放在一边,兄弟也不用再看这些案卷了。只是兄弟有桩私事,还请老兄帮忙。”王冀琛正暗自窃喜逃出生天,不住得点头,道:“大人尽管吩咐,下官定当为大人效劳便是。”
不料施世纶的后面一番话让他立刻就有乐极生悲的感触,深悔答应得太快:“如此便麻烦老兄了。听说本地有位名医,叫做李崟,曾经伺候过御驾的,现在去职在家。老兄大概不知,家严近日身体欠安,家慈自然忧心不已。家兄和兄弟都在四处寻访杏林高手。此人即在老兄辖地,还请相烦引见可否?”
王冀琛紧张地声音都有些发颤,道:“此人,此人……。”
施世纶故作不解道:“老兄可是有何为难之处?不妨,只须老兄为我穿针引线即可,若是李先生不允,兄弟也不强人所难。”
王冀琛实在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憋出一句话,道:“大人恕罪,令尊老侯爷有恙,下官理当竭尽心力,为老大人寻医问药。只是,只是下官却有为难,这李崟数月之前已因病亡故。”
施世论复问道:“李崟因病而亡?”
王冀琛心跳更快,道:“正是。”
施世纶似乎不经意问道:“老兄消息可确实?”
王冀琛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死撑道:“是。”
施世纶突然面色一变,道:“你可知罪?”
王冀琛吓了一跳,两个膝盖都发软,差点就跪在了地上。他哪里经过这个阵仗。他靠着家中有钱,辗转走了索额图的门路,捐了一个监生,本来不过是个候补知县的前程。去年,不知走的什么运道,太子身边的人传出话来,只要自己再出三万两银子,就可以放一任实授的五品知州,而且还是在富庶的江南之地。这可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知州虽然比知府差了两极,可也是辖一方之父母。况且又是鱼米之乡,一年也是至少数万两的进项。可是,没想到,当王冀琛交了银票去吏部文选清吏司拿履历换赴任文凭之时,却被人指点着要在这案子上做些文章。尽管当时那名交待此事的官员未曾明说,却也点出了这是出于太子的授意。虽然王冀琛也觉此事棘手,但又暗自猜度,若是因为此事能和大清朝未来的皇上搭上边,未尝不是一桩好事,至少以后锦绣前程可待。不想,这个当口上,却杀出了一位施世纶。
王冀琛面上冷汗涔涔,但口中犹自不松口道:“下官实不知所犯何事惹大人震怒?”
施世纶冷笑一声,也不再用私下的称谓,转而道:“贵府好生健忘。先前贵府言陈境内无命案发生,又道李崟因病亡故!贵府且看看这宗案卷!”言罢,从旁边书办手中拿过一叠文书,掷在案上。
王冀琛的手哆嗦着拾起,才看了几眼,便再也绷不住了,脖子都窜出俩行青筋来,急叫道:“大人此举是何用意?”这份案卷,分明就是丰县所留李崟一案的存档。
施世纶嘴角闪过一丝轻蔑,道:“没什么用意,只是提醒贵府而已。前两天,本官请了丰县县令到我御史府盘桓几日,同时用了兵备衙门的官防,调了一队人马暂时围了县衙,又用本官的印信调了他的底档出来。若是贵府还是记不起来,本官可以现在就命人将李崟和苦主的棺木抬上这花厅。本官特别请了苏州城最好的仵作,就与贵府一起开棺验尸如何?”
王冀琛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木然地看着施世纶将两口黑漆棺木抬了进来,又命人打开。顿时,花厅之中弥漫着一股恶臭。王冀琛在也忍不住,半蹲着就呕了起来。
施世纶憎恶地看了他一眼,唤过仵作道:“你需细细查验,不得有一丝疏忽。”
仵作应了一声,先来到所谓苦主的棺前,只看了一眼,就道:“大人,此决非人骨。”而后掂起其中两块稍大的,摸了一摸,道:“小人敢肯定,此乃家犬骨殖,且棺中无头骨。”
转身走到李崟的棺旁,检验了一遍,道:“此人,四根肋骨断裂,腰椎亦受重创。此两处伤,可能是生前受刑伤,或遭毒打,当是棺中之人致死之缘由。”
施世纶眉头一挑,道:“你可验看仔细了?”
仵作躬身一辑,道:“是,小人看的分明,愿署检验文书。”
施世纶点了点头,转向还在呕吐的王冀琛,道:“贵府,此刻还有什么话说?”
王冀琛好不容易直起了身子,颓然道:“下官确有隐情,大人您又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施世纶正色道:“国家法纪之所系,本官岂能如此草菅人命?兄弟劝你一句,好好拟一份供状才是正道。听你刚才所言,幕后似还有指使之人,若能首告,本官还可为你写份折子给皇上,求个恩典,如何?”
说罢,施世纶便凝视着王冀琛。王冀琛面色灰白,简直像是死人一般,过了半晌,道:“多谢大人美意,下官想明白了,即刻便去写供状交给大人,请大人花厅稍后,下官去去就来。”
施世纶这才面上带了些笑容,道:“你既然明理,本官一定代为向朝廷禀报。本官就在此等候,还请速速将供状拟好。”
王冀琛沉重地点了点头,步履蹒跚地向书房走去,一时间像是老了二十岁。施世纶一使眼色,一名军士立时就跟在了王冀琛身后。
第一百二十三章 波澜横生 (六)
更新时间2008…5…16 19:02:54 字数:2470
王冀琛进得书房,朝着背后如影随形一般的军士惨笑道:“真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本府还要你一个寻常的兵丁看着不成?”
军士躬身道:“小的不敢,施大人只是命小的在大人跟前伺候着,小的不敢擅离职守,请大人见谅。”
王冀琛苦笑着,走到书架旁,伸手看似要拿书架上的一方砚台,却突然从厚厚的书籍之后掏出一柄匕首,军士大骇,以为王冀琛意图脱逃,正要大声示警,不料王冀琛却狠狠地刺向了自己腹部。军士急忙冲向前,正欲抢夺,却终是晚了一步,王冀琛瘫软了身子倒在了一旁。军士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慌忙唤来施士纶。施士纶心中像是吃了苍蝇一般腻歪。依大清律,官员因私冤平人致死者,绞(监候)。徐州知州并非李崟案首判,只是复核,从轻可只夺官罢职,流刑千里而已,何故自戗?可料王冀琛必定知晓内情,而且其背后之人亦非寻常督抚之流。若是替顶头上司掩盖,代价未免太大。联想到此事竟然有四阿哥手札过问,施世纶打了一个激灵:难道事主竟会与皇家有关?
他不由得心中浮现起手札之中的字句:余旧识医官李崟,徐州人氏,于二十九年乌兰布通役中,以其高绝手段,潜心医治皇上违和之龙体,着有功劳。得闻其噩耗,甚痛之。从其家人处获悉,其亡故事出有因。汝既为江南道御史,此汝辖地也。烦劳清查,盼告。此札中看似轻描淡写,却又处处透着玄机:既点明了李崟和皇家的干系,又撇清了自己在这件事上的立场。
施世纶轻轻摇了摇头,若是此案与天家有关,几位皇子必然卷入其中。是年于皇帝亲征时,大阿哥,四阿哥随行,皇太子,三阿哥后奉命会合。而四位阿哥之中,只怕太子的嫌疑最大。若是当年皇上驾崩,太子必定就是坐上龙椅的那一位。按着这个思路推断,这便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王冀琛畏罪自尽了:他被夹在了现在与将来的皇上之间,不是现在死,就是将来亡。而况,三木之下,若是咬出了太子来,只怕是王姓全族之人性命堪忧。
所以,此刻王冀琛就上演了这么一出。他自己算是解脱了,太子也因此脱了干系,可是问案的自己却立时陷入了尴尬境地。若是李崟一案上达天听,皇上追问下来,自己何以自处?若是将一应责任统统归在王冀琛身上,良心难安,四阿哥处也未必就肯罢休;若是牵出太子,一则苦于没有实证,二则太子是君,自身是臣,臣告君,就是一场天大的风波。更有可能,先就被别人砸了黑砖,说自己擅刑官员,逼迫其人致死。此刻的施世纶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句俗话:黄泥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想到此处,一向以铁面着称的施世纶也不免手心沁出冷汗。而也在同时,身旁的书办惊喜地叫道:“大人,他尚有鼻息!”施世纶顿时大喜过望,正想急步过去察看,又突然收住了身形,匆匆伏在案上,疾书数行字,交给那名书办,脸上换上一幅冷峻的神色,向左右吩咐道:“从即日起,所有这次随行本官办案之人,不论随官,刑名,书办,捕快,衙役,没有本官之令,一律不准出府衙。三人一组,互为监督。你且拿着本官的手书一封,速去寻最好的大夫,务必保全王知州的性命。”
接着,细牙一咬,道:“传令下去,若是这位知州大人救转了来,本官要亲自将他毫发无损地送入北京城!”
算是王冀琛命大,竟然从鬼门关打了个花唿哨又活了过来。这回施世纶一应手下不敢再怠慢,把这从五品的知州用棉布全身包裹起来,直叫他连一根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嘴里也塞上麻核,倒不是怕他胡言乱语,实实是防着他再想不开咬舌自尽。可怜的知州一路之上只有晌午时分麻核才被从嘴里取出,可旋即又被摘了下颚,喂以饭食,三日不过,王冀琛就只求能早日解脱这种束缚,再也不想其他了。
到了京城,匍入崇文门,书办就问施世纶当往哪个衙门,施世纶此时已是成竹在胸,想也不想,道:“都察院,去寻左都御史马大人!”
而此时,马齐,既领着上书房的差事,议政的名头,又担着左都御史衔。富察家,正经的满洲镶黄旗贵胄,但为人洁身自好,既非太子一党,才从不和其他阿哥勾连,素来深得康熙的赏识。江南道御史,本来就与都察院一体,此案送于马齐,是正道。而且此案背景复杂,也只有马齐或敢一捅这马蜂窝。
正在施世纶打个腹稿应该如何向马齐禀告案情的同时,乾清宫中也正在爆发着一场风暴。康熙将案几之上的一摞奏折统统拂落在地上,正在旁边伺候的李德全正欲上前收拾,就听康熙怒道:“狗才,还捡它做甚么?还要再气你主子不成?”吓得李德全浑身一抖。
御案之前,跪着的是理藩院尚书僧格,此刻正是涕泪长流:“皇上,马迪死的惨啊。奴才得了策妄阿喇布坦的信报,马大人自颈部至肩胛,竟被葛尔丹部众用利刃一劈为二!”
康熙的目光阴冷,语气比目光更令人寒彻心扉,道:“葛尔丹这厮欺朕太甚!”此语一出,尚在垂泪的僧格也不免心中凛然。
奏报之中的阿喇布坦原为葛尔丹的侄子,因怀疑葛尔丹弑害其父托里篡位,常常怀恨在心,欲要雪恨,而噶尔丹也疑心这个侄儿羽翼太过丰满,恐怕他有不臣之心,打算在阿喇布坦成为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之前便先下手为强将其除去。康熙二十九年,葛尔丹派刺客去阿喇布坦的帐幕行刺。但是,阿喇布坦碰巧不在,导致其弟索诺木拉布坦作了替死鬼。策妄阿喇布坦回来发现了此事,立即逃出葛尔丹的大营,与其父旧臣一同向南逃往天山山脉,又从那里向西,进入了博尔塔拉的峡谷。
其后,当阿喇布坦得知葛尔丹与清廷为敌,当即上书康熙,意欲归顺朝廷,共同对付葛尔丹,再取其汗位而代之。康熙自然欣然应允,于是调遣肃州守备高天福,千总马惟恒率三十名亲兵扮做商贾,护卫理藩院员外郎马迪,受命前往博尔塔拉颁恩于阿喇布坦,授予其“额尔德尼卓里克图珲台吉”称号和印玺、台吉衣物等,意在笼络阿拉布坦,逐渐瓦解噶尔丹在回疆的势力。不想马迪竟然途中被害,而且据理藩院奏陈,随行马迪的三十兵卒只零零星星地逃出了三人,高天福,马惟恒同时罹难。
面对此情此景,康熙怎能不怒!
第一百二十四章 暗潮汹涌 (一)
更新时间2008…5…23 18:39:55 字数:2351
乾清宫陷入一片沉默,僧格只觉得自己背后的汗水已经湿成了一片。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康熙才又开了口,声线之中透出些许钢音:“事既如此,尔以为当如何?”
僧格倒是有些踌躇,他何尝不明白此时康熙的心思?然而此刻他却不敢随声附和。上次康熙亲征,群臣哭谏不已。已然致休在京荣养的熊赐履更是连连上奏劝止,并严辞斥责佟国维等赞成皇帝亲征的台阁大员为佞臣,只知曲意逢迎,却陷君父于不测险境。熊赐履的奏折,在朝野之间,被传的沸沸扬扬。翰林院之中的清流,无不以其折为楷模,纷纷上书进言,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表忠心。佟国维等几位一二品的重臣被千夫所指,尴尬不已。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康熙下明诏,说明亲征为自己乾纲独断才算告一段落。僧格自忖没有佟国维通天的背景,哪里敢趟这一滩浑水?
唯唯诺诺之间,僧格也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康熙冷笑一声:“你理藩院的差事当的好啊,出了事,你这个正管一点主意竟然都没有?看看,葛尔丹都快骑在朕的头上啦!”
僧格无言以对,只是跪地叩首。
康熙缓步走到僧格面前,也不言语,只是立在了当地。
僧格看着面前的明黄绣龙靴尖儿,心里一阵阵地发慌,终于憋出一句:“奴才愚以为,葛尔丹屡犯大清天威,是可忍孰不可忍!皇上可以大军征讨之。只是,奴才担着理藩院,与兵事不甚通。还请皇上循旧例而行,咨问内阁,兵部。”此一言,虽然乍看上去,提倡一战。细细品味,却还是将内阁和兵部推在了前面。言下之意,纵然自己赞同,若是内阁否定,也是没法子的事。
康熙鼻中冷哼了一声,道:“你跪安罢。”
僧格这才如释重负一般地退了出去。
康熙对这种算盘自然是看得通透,僧格做事一向小心有余,能迫他说出一个‘战’字,已是不易。康熙又沉思了片刻,吩咐李德全道:“去把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找来,朕分别同他们说会子话。”李德全应了一声,便匆匆奔差事而去。
待胤禛到乾清宫外时,太子等早已与康熙谈毕了。大阿哥和三阿哥府都在西直门附近,离宫中较近。胤禛的府邸却在东北角的安定门边上,原为明内宫监官房,是几个阿哥之中府邸最小的一处,又偏了些,分府之时,阿哥们拣了剩下的。胤禛与此毫无在意,反而安之若素。在他看来,不过就是进宫耗费些时辰,平时乐得清闲。
康熙见到胤禛,示意他见礼之后升炕,胤禛半个屁股刚刚坐定,康熙便推过一本奏折,开口道:“先看过折子,朕稍后想听听你的看法。”
胤禛往日读书极快,此次却逐字逐句读得甚慢。康熙也不着急,拿过炕桌上的奶子,慢慢的呷着。
半晌,胤禛才看毕,抬头望去,正好对上康熙探究的眼神。胤禛略沉吟了一下,像是在筹措回话,片刻才道:“儿臣只是有个模糊的想头,并不敢肯定。”
康熙点了点头,道:“此刻只得朕与你父子两个,但说无妨。”
“是。”胤禛躬了躬身,接着道:“儿臣浅以为,此折中疑点甚多。其一:葛尔丹部是如何得知马迪出使之事?儿臣由生还之兵士描述之中可见,葛尔丹部直袭装扮成商队的马迪所部,双方往来只几句话,便即点破马迪身份,况且事后亦未劫财物,只一味杀戮。因而,儿臣可断定,葛尔丹部必然对马迪之事了若指掌。只是,儿臣有一条想不明白:此事应是奉皇阿玛密旨而为,既未发明诏,又不曾用过廷寄。若不是今日儿臣看到这折子,儿臣也不知情。葛尔丹怎么就对此了若指掌?其二,奏报中称,阿喇布坦部于事发地十余里外闻讯而至,救出三名重伤兵士。儿臣有些不解,据理藩院档中所记,马迪遇害处位于哈密城垧,是葛尔丹子色布腾所领之地,阿喇布坦为葛尔丹死敌,怎么会出现在那里附近?总之,儿子觉得这里面或许有些文章。”
康熙心中有些惊喜,因为胤禛的判断竟与自己冷静下来以后的想法不谋而合,但面上却不愿褒奖过多,只轻轻道:“这些朕都知道,朕想问你的是:结论是什么?朝廷应如何应对?”
胤禛此刻已是成竹在胸,道:“儿臣窃以为,若是出使之事,非由朝廷中人泄漏,那么此事有五成可能是阿喇布坦布的局,妄图一石二鸟。在皇阿玛处,他救人卖乖,以示他与葛尔丹不共戴天,而且可以同时激怒朝廷,使我大军直取葛尔丹而去,以求谋渔翁之利。”
康熙稍稍颔首,道:“接着说。”
胤禛于是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