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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出门时,钱玄同又叫嚷着回转身直奔案头,将那张条幅折好放进了皮包,得意地说:“仲甫的诗,沈二的字,数百年后传给子孙,可能还是件宝物呢。”
是夜,范文澜在日记上写下如下印象——
《新青年》同仁提倡白话文,却用文言文写作;
钱玄同见长兄要行跪拜之礼,却是当今中国最激进,最清醒之人;
沈尹默当初字极俗入骨,如今仍字外无字;
陈仲甫革命低潮时诗极好,如今只写政论文,且文风霸悍。
他将日记拿给傅斯年看,众人都觉得好笑。
当时这四号宿舍,除傅斯年和顾颉刚外,还有两位怪人。一位是狄君武,当时名福鼎,是个专心研究词章的,有时唱唱昆曲,不大关心政治。另一位信佛,叫周烈业,整日阿弥陀佛地钻研佛经,一心想去名山古刹做方丈。傅斯年鬼点子多,眨眨眼睛说:
“我看还可以加上一条,蔡孑民中西合壁,满脑子办学新思想,却是位好好先生,很容易被人左右。”
众人听了一阵哄笑,傅斯年却正色道:“我今后真要给蔡先生提个建议,一是北大应办份日报,把每天的事公布于众,让大家都来关心学校。二是有可能的话,让我们学生也来办份刊物。北大历来有师生间问难质疑,坐而论道的风气,法国的大学就很重视培根的‘集团研究’。”
范文澜觉得他说得句句在理,很是佩服,便充满自信地说:“凭蔡先生的胸襟和气局,一定会答应的。”
4
寒夜上空,悬一轮硕大的白月亮。恍如那灵性的上苍,用慈悲之眼,俯视着无数仰天浩叹者的心事。
蔡元培正伏案在给吴稚晖写信。银色的月辉,洒满了信笺。他仿佛又回到了巴黎,在午夜的咖啡馆,在寂静的乡间小道,与老友娓娓交谈心中之隐。
写着写着,他无奈地搁下笔。只觉得那颗焦虑的心正满渗出惆怅。来北大已近半月,整日地杂务缠身,许多想办的正事却一筹莫展。他并不是没有思路,又强打精神继续写道:
大约大学之所以不满人意者,一在学课之凌杂,二在风纪之败坏。救
第一弊,在延聘纯粹之学问家,一面教授,一面与学生共同研究,以改造
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救第二弊,在延聘学生之模范人物,以整饬
学风。近日北大前任学监主任张君坚欲辞职,意欲请先生惠然肯来,屈就
此职。校中本有言语学概论一科,每周三时,无人担任,并欲请先生主讲,
兼可于国音统一之义同时研究,渐组织一言语学研究所《文科本有言语学
一门》,傥亦先生所许可与……
“敬恒兄真能来 ”
他恺然地望着窗外的月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吴稚晖长他三岁,为江苏常州人氏,他们可是多年的挚友。记得最早认识他还是在本世纪初叶的日本,蔡元培第一次抵达东京,就碰上了吴稚晖率领的留日自费生与清驻日公使蔡钧的冲突。蔡钧怕他是革命党,拒不保送他们入成城陆军学堂。火冒三丈的吴稚晖就带着二十六人到公使馆请愿,蔡钩也不是等闲之辈,先勾结日本警察厅出动警力弹压,后又请日方将他驱逐出境。孙中山怕日方在海上将他交给清廷发生意外,便请蔡元培设法相送。他毅然中止游历,承担起护送之责。
以后,他们相濡以沫地在上海从事革命活动。在南洋公学退学风潮中他顶着压力创办爱国学社时,吴稚晖毅然出任学监,并在此时认识了心存大志的李石曾。当《苏报》案中章太炎怀疑因吴稚晖告密,害他和邹容锒挡入狱时,又是蔡元培挺身而出为其辩白,维护了老友的声誉。他是在1907年去德国的,在漫长的留学生涯中,他和吴稚晖、李石曾可为志同道合的密友。他们曾一起和张继创办《新世纪周刊》,竭力推崇无政府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当武昌起义胜利的喜讯传到莱比锡大学时,蔡元培又频繁地与客居伦敦的吴稚晖通信,分析袁世凯复出后的种种危险,并亲自给中山先生写信,建议在德国购买最先进的火炮装备革命党人。
辛亥革命胜利归国后,又一起和汪精卫、张继等鼓吹“八不主义”,组织了“进德会”。在“二次革命”中,又商议创办了《公论》报,撰文讨袁。直至前年,他们还共同在法国倡导过勤工俭学。并在去年与法国教育界的社会名流欧乐等成立了华法教育会,他自己亲自出任中方会长。
“敬恒见真能来北大 ”
他又在心底喃喃自问,如吴稚晖真能来北大他将如虎添翼。几天来,汤尔和、沈尹默、马叙伦还有远在上海的张元济等一帮浙江同乡,都不断地向他荐人。他也曾为此排过一份长长的名单,这些人中有他在上海教育会和南京教育部时的旧友,如蒋维乔、王云五等。还有与《新青年》关系密切的章士钊和他的《甲寅月刊》同仁,如高一涵、刘叔雅和李守常。但在心底里,他更想引进一些精神领袖式的模范人物,一些曾在本世纪的中国政坛叱咤风云的大学者,他们中自然闪烁着吴稚晖、李石曾和汪兆铭的身影。他是多么留恋昨夜的梦境呵,天亮时还在嗔怪唤醒他的黄仲玉。
那真是一个令人心醉的大场面,迎着早春的霞光,在一阵喧天的锣鼓声中,他领着上千名师生站在大门口,欢迎刚应聘到校的学监主任吴稚晖和庶务主任李石曾。还有与当今政坛要人关系密切,又精通逻辑和法学的新任图书馆主任兼教授章士钊。在一行长长的新教授队列里,多半都是昔日的革命党人和新派人物。
头戴白礼帽胸系黑领结的翩翩美男子汪兆铭,拄着文明棍飘逸而来。当年随他在暗杀团制造炸药的钟观光也来 还有帮他在南京教育部独撑门面,治理事务井然有序的蒋维乔,也拖着曾任中山先生秘书的王云五跟在后面。在这队列中,他还欣喜地发现了穿着黑色旧布长袍,前额方正,眉骨突出,个头瘦小的周豫才,正带着精通希腊文学的二弟周作人,迈着他那不太合群的外八步走在后面。对于这位极亲密的小同乡,他一直寄予很大的期望。记得还在日本时,周氏兄弟就编译了《域外小说集》,率先向国内沉闷的文坛介绍西方文学。这次来北京后,他曾暗示过豫才,想请他来北大帮忙,却一直没有明确的表示。瞧!还有那位拖着棕色辫子的辜鸿铭,也孤傲地穿着他前清遗老的奇装异服,乘着自备的包车来 尽管仲甫和一些激进教师可能会很不情愿,但因他的执意坚持,最终还是让这位老古董来教英国诗 但好梦不长,当他满嘴呓语的被夫人摇醒后,等待他的仍是烦闷难眠的长夜。
吴稚晖、汪兆铭依旧在国外奔波,刚想聘请的章士钊不巧去了日本,蒋维乔和周树人仍在教育部混日子。还有像高一涵、刘叔雅、钟观光等虽一口答应了,却因种种原因一时不能到任。他历来不擅长事务,但这些天,却真被几件事缠得精疲力尽。一是社会活动实在太多,记事牌上排满了应付不完的各界集会、演讲和稿约。二是找上门来的人也实在太多,他又习惯事必躬亲,一一接待答复,自然累得够呛。三是清除积习,改革教育说说简单,真要实施又举步维艰。不说别的,光要解除那两位不称职的英国人克德莱和燕瑞博的合同,就惊动了教育部和外交部。公使馆又是抗议又是恫吓,搞得报界也跟着沸沸扬扬地瞎凑热闹。
他终于百无聊赖地搁下笔,起身离开了书案,他觉得思绪很乱,需要静下心好好地梳理一番。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嘴角漾出会意的微笑。他喜欢这人的深沉和冷峻,更喜欢他那清澄的目光里的那份大真诚。记得还在教育部时,每当自己举棋不定时,他常会以那过人的清醒帮着拿个主意。这个人自从年初探亲回京后,已来看过他几次,今夜也该去拜访人家 想不到夫人一听说便高兴地催他出门。他知道这位同乡的好古癖,近年来常以抄写碑帖,凝然冷坐地打发时光,便兴冲冲地从书橱摸出早已备好的汉碑拓片,迈上了那辆供他专用的马车。
冬夜的月光下,传来了他一口浓浓的乡音:
“快!去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
5
又看见了这白墙黑瓦的旧式院落,他仿佛揣着浓郁的乡情,回到了梦中思念的越中古宅。用一腔游子般的恋情,叩响了锈迹斑斑的紫铜门环。只见白底黑字的木匾依旧高悬在门庭上方,老长班却因吸食鸦片,更加瘦弱 他慢吞吞地举起风雨灯,见是当年常来的翰林爷,忙躬身陪笑引他入内。
这里原是山阴、会稽两县来京应考的举子和候补京官们的公寓,名山会邑馆。穿过会馆南边的前院,为藤花馆。离此一步之遥,便是为纪念晚明哲学家刘宗周而设的仰蕺堂。刘宗周国讲学绍兴蕺山,弟子如云,世称蕺山先生。遥想当年,那位在同光之际纵横京师的大名士,素有旧文学殿军之称的李慈铭,曾从近二千年的历史中遴选出248位乡贤,精心编订了《越中先贤祠目》,并将他们的牌位供于堂内。绍兴自古有崇尚先贤的传统,每当春秋两次大祭时,在京的乡绅名流都会云集于此。老长班还记得当年的趣事,正当康有为、梁启超在两街之隔的南海会馆策划“公车上书”时,我们这位春风得意的蔡翰林,却在仰蕺堂内宣唱着悠扬的祭文:
经论云雷,实维大禹。
服教畏神,礼义之府。
后王尝胆,任侠竞翘。
……
儒林大师,余姚肇祖。
千祀不衤兆,授经图谱。
新昌朴学,翼左程朱。
良知证人,大启堂庑。
文苑之英,盛哉典午。
……
在那风雨如磐的年代,自己竟还会有如此雅兴,现在想来,真是有点汗颜呢。绕过仰蕺堂的南墙,穿过一月形小门,便是他要去的补树书屋 院内风门朝西,南偏室木窗前有一棵大槐树。相传以前这里曾栽一故乡的楝树,因被风刮倒,补种了槐树,故此得了个怪名。据说往昔这树上曾缢死过一位姨太太,如今那槐树已高不可攀 也许人们嫌这女吊鬼气太重,不敢来此居住。而现在的主人却是位不怕鬼的“无常”,见这里清静,蚊子又少,便于去年夏天从藤花馆里搬了进来。
树影下响起老长班喑哑的乡音。
“大先生,客来哉!”
朦胧的青灯,映出花格窗内一蓬头长发者的身影。
蔡元培情切切地推开门,面色青灰的主人,惊愕得瞪直了眼睛。
“呵!是蔡先生……”
“豫才!想不到吧?”
只见南墙壁下的书桌,摊着几本金石拓本。堂前的书架和方桌上,也尽是些他抄写的条幅。
“听说你这些年,常以抄古碑、辑金石消磨长夜?”
蔡元培见他案头的印纹陶罐内满是烟头,眼角流出关切的神情。
周树人缓缓地吸一回劣质的“锡纸包”,淡然一笑道:
“这也许是留学回乡时闲得无聊,辑录古小说时养成的习惯。唉!一个人处在沉闷的时代,也只能看看古书,逛逛厂肆 ”
他的叹息是那样轻微,却饱含着深深的无奈。一丝淡淡的悲哀,摄住了蔡元培的心。他见那瘦长而不修边幅的脸,因熬夜和吸烟过度而布满倦容。那杂乱的平头下一双熠熠放光的眼睛,也因生活的煎熬而黯淡起来。他的心痛了,这位小老弟还是五年前随自己从南京迁来北京的。来教育部后又一直单身蜗居在这破旧的县馆里。整整五个年头,他就这样生活在这沉闷而无望的环境里,默默地经历了“二次革命”和袁氏的登基闹剧。又默默地从书肆搬来一摞摞古书,且多数为前辈乡贤之作。用他那尖刻而充满疑虑的目光,在青灯古幢里审视起国人那古老而多病的灵魂。
蔡元培犹豫片刻,又轻声发问:“听说这些年,你在教育部……不很如意?唉!这范静生,他是应该知道我俩关系的。要不,我再说说他。”
“不必了!”
弥漫的烟雾中,传来了他冷漠的声音。那细长的眼缝里,又迸射出一种轻蔑的寒光。
豫才看来性格是有些孤独,总是不太合群。
他出任教育总长时,豫才在南京只呆了两个多月,就抱怨那里的空气异常沉闷,因为最初屈居次要地位的立宪派人物的权欲也在迅速地膨胀,很快窃取了临时政府内部的胜利果实。也就在他刚担任“迎袁专使”赴京不久,主持部务的次长景耀月就私自作主,把这位傲骨铮铮不媚人的小同乡赶走 也亏得他回来得快,又把对方贴身带到了北京,并果断地将次长景耀月换成了清末的学部参事官范源廉。范源廉虽然与自己关系不错,但据说他离任后,范在教育部也很善于培植党羽,还成立了一个“尚志学会”。在当年的新派人物中,不少人屈服于压力,纷纷妥协,而刚直不阿的周树人却逐渐地被孤立
就在这次来京后的一个寒夜,许寿裳曾跑来大叹苦经。他神情沮丧地说:
“蔡先生,豫才一直说你是他的保护神。你一气辞职后,他就苦 现在的教育部,唉!等级森严,派系林立。但真正的官僚是从来不受约束的。每天早上,只消在簿子上画一个‘到’字就行 任你案卷堆积如山,部员们却依旧可以消遥混日子。办公室里,下棋、品茶、唱京戏、念佛经者都有。豫才是更加消沉了,为了‘装死’和麻痹自己,我学会了麻将,他也迷上了佛经,玩起了古董。一次,他曾兴奋地跑来告诉我,说‘释迦牟尼真是大哲 我平时有许多难解的人生问题,想不到他早就明白地启示过了,真是大哲!’唉!这些年来,他又恢复了在东京时那种没有节律的生活。习惯于不吃早餐,见教育部的膳堂办得很糟,又干脆在‘海天春’、‘镒昌’一类小饭馆里包饭,或者和我到附近的‘广和居’去吃廉价的豆面炸九子。有时时间来不及,就买点馒头和饼干充饥。我现在真是有点为他担心了,婚姻的失败,精神的折磨和游击式的进餐,还有不停地熬夜,拼命地吸烟,使他的身心同时受挫。人也渐渐颓唐起来,不是胃痛、牙痛、神经痛,就是气管炎和神经衰弱。看病和服药,已成了他日记中常见的内容。蔡先生,他只敬重你,你真要好好地劝劝豫才哟!”
面对着蓬头垢面的主人,蔡元培的眼帘有点潮湿起来。若论年龄和经历,豫才只能是自己的门生,他也确实把对方当作最亲密的朋友百般爱护。
他仿佛又看见一位穿白夏布长衫的人,身材瘦小,却走着一种非常有特点的脚步。鼻下留着浓黑的口髭,那双清澄得水晶似的眼睛里,透出一种威严的浩然之气。那是他们最初在南京见面时的情景,记得当时的豫才,虽然也在家乡经历了对王金发式人物的失望,但那双明亮的瞳人里,还是对未来充满着期盼的。他们常谈起那位后来溺水而死的范爱农,绍兴军政分府成立时,恢复了师范学堂,王金发曾委派他当校长,范爱农为监学。因为学堂在南街,距东昌坊不远,每当办公完毕后,范爱农常会头戴农夫所用的黑毡帽,下雨时穿着钉鞋,拿着雨伞,一直走到周宅里找他聊天。鲁老太太便会为他们预备一点家乡莱,拿出老酒来,听主客高谈阔论。那时,他们的情绪是颇为激昂的。从留学日本的志向谈到民国后的中国,抨击时政,指点江山。豫才来京后还多次托自己为范爱农谋一个合适的位置,还学着他的书生腔说过笑话。
“也许明天新收到一个电报,拆开一看,嘿!是豫才来叫我的。”
可是,就在他与同盟会的四总长愤然采取不合作态度,向袁世凯辞职后准备离京时。豫才曾神情黯然地来到他的寓所,手里捏着周作人的信件。
“范爱农死了!”
他们都被这个消息震住 一刹那间,整个世界仿佛都不存在了,豫才的眼里只剩下范爱农在送他离开绍兴时哀凄的眼神。记得那是1912年7月的一个下午,窗外,大雨滂沦。豫才没有去部里上班,他们默默地喝着酒,从午后一直饯别到深夜。他至今也不会忘记豫才那悲愤的呐喊。
“这个世界,是不容许正直的、有个性的、清醒的生命存在的!”
是的,他们苦苦追求为之奋斗的共和梦破灭 革命者的鲜血,早已成了昨日枯萎的黄花。
那天的夜已经很深很沉了,四周是漆黑的,你不能发光;四周是宁静的,你不能声张;四周是平和的,你不能动作。豫才的心似乎一下子变得苍老了,他可能竭力想看到前面的希望,但当他向前望时,却总是看到范爱农的眼睛,这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