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奖赏我不敢接受。
晏子把讨厌正式规则和喜欢潜规则的人分成了两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两大利益集团:一个是民间的“三邪”,另一个是统治集团内部的“二谗”。这两类人的利益所在决定了他们的好恶,而他们的好恶关系非常重大。
统治集团内部的人,控制着通向以暴力组织为后盾的最高权力的信息渠道,他们是齐景公的耳目。晏子实际上干得如何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信息渠道中传上去的是恶言还是美言,在正常情况下,他本人的命运便是由此决定的。作为信息通道的把关人,二谗在晏子面前碰壁,愿望没有得到满足,预期中的利益未能实现,积攒了满腔怨恨,自然不肯传达有利于晏子的好话,也不肯拦截诋毁晏子的坏话。如果实在听不到什么坏话,我想,只要有机会,他们一定也愿意编造出一些谣言。更何况民间还有三邪存在,不愁听不到坏话。
民间的三邪,是有能力也有愿望与二谗勾搭的人。二谗接触的几乎都是这些人。二谗吃他们的,拿他们的,听他们的,在信息通道中传递他们的意见。因此他们在政界的嗓门格外大,就好像现代政治中强势的“院外活动集团”。晏子得罪了这个集团,自然要成为他们游说攻击的目标。
那么,从正式规则中受益,在潜规则中受损的普通老百姓呢?他们自然是支持晏子的,可惜,他们的力量太弱,声音太小。他们的赞赏不能使晏子升官,而三邪二谗却可以。他们挨饿并不能让晏子丢官,而三邪二谗却能够。这些老百姓,按照马克思的比喻,就好像是一麻袋毫无组织的土豆。而缺乏组织的土豆,一麻袋也好,一火车也好,在土豆们进行利害计算的时候,损益得失无异于一个土豆,并不像通常想像的那样是所有的土豆之和。零散的土豆无力保护自己的利益,需要高高在上的皇帝代表他们,赐予他们雨露阳光。
按照马基雅维里的分析,这些土豆不仅能力不足,热情也不够。在晏子建立的理想秩序中获利的老百姓,只是一些无精打采的支持者。他们怕三邪二谗,也不相信理想的秩序能够推行到底。相反,三邪二谗却热情十足,利用每一个机会向晏子进攻。当然,我们也不好抱怨老百姓不够意思,说他们胆小怕事。如果把晏氏转型中的所得所失分摊到每一个老百姓的头上,在每次转变造成的新增得失中,每个人确实摊不上多少。他们犯不上为这一点东西冒险招惹政府官员。而分摊到三邪二谗的头上,每个人得失的份额都足够多,足以激发起大家高昂的热情。总之,老百姓不如三邪二谗的政治热情高昂,这是有数学计算上的根据的。
双方的热情和影响力的差距如此巨大,从趋利避害的角度看,行政官员何去何从已经命中注定了。
我还要再补充一句:晏子在分析中忽略了他本人和他的同事们的物质利益。难道他这个级别的官员就不爱吃鱼虾么?难道只有三邪二谗的嘴馋么?当然晏子本人很廉洁,而且他生活的那个时代比较早,中华帝国尚未建立,大量官吏衙役的职位还没有发育成熟,食物链还比较简单。不过,二千多年之后回头再看,我们就必须补充上这一点:包括晏子本人在内的官僚集团也是可以从晏氏转型中获益的。他们可以参与分肥,可以多吃几口虾米。在三邪二谗之上再加上这块砝码,理想秩序向潜规则坠落的速度将愈发势不可挡。
让我们在想像中变成这块砝码,从个人在官场中生存和发展的策略的角度,设身处地验证一下这个说法。
最开始,我们遵守仁义道德,不欺下不媚上,努力当好父母官。这是理想中的为官之道,是冠冕堂皇的官场进步策略,在历朝历代的官场上确实也可以找到这样的清官。可是我们在抵抗堕落的诱惑,努力当一个忠君爱民的好官的时候,竟然受到了来自上边和下边的强大压力。我们发现,原来上边是很想让我们媚的,诱导我们媚,暗示我们媚,强迫我们媚,不媚就有祸。而媚上就要上贡,就要贡鱼贡虾,这就难免欺负下边,让鱼虾们倒点霉。出乎意料的是,下边也很愿意我们欺负,虾群中的积极分子会主动协助我们欺负,把他们的邻居加工好,送货上门,并不用我们太费心。如此容易地“欺下”之后,我们又进一步认识到,原来老百姓并不难欺负,欺负了他们几次,他们也没什么办法。那么我们如何是好?是放弃仁义道德,转而采取欺下媚上的官场生存策略呢,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硬要跟领导和群众对着干呢?
从利害关系的角度看,对抗当然是要倒霉的,听话才有出路,自己也可以跟着沾点光。但是从道德是非的角度看,欺下媚上毕竟有点不对劲。怎么办?这是每个官员都躲不开的实际问题,也是一个可以逼迫大多数人显现原形的问题。如果碰上思想不那么纯洁,立场不那么坚定的人,恐怕就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我对抗领导,然后丢掉饭碗,真能起到什么好作用么?白白牺牲了自己,换上来一个新的,说不定一点良心也没有,欺压老百姓更加残酷,还不如我呢。为了减轻东阿人民的损失,我要坚守岗位,多跟领导合作,少搞对抗。--如此一想,良心竟然被我们糊弄平整了,我们也就可以坦然地媚上欺下了。这种官场生存策略的转变正好与晏氏转型相对应。
晏子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聪明过人,路子也过人。晏子拒绝正面回答问题,避开了尖锐的选择及其政治风险和良心负担。他利用最高领导亲自听取汇报的机会,把不同的选择方案及其后果摆到了领导本人面前,请领导替他做主。最高领导倾听之后,亲笔批示:特准晏子在官场上遵守仁义道德,不媚上不欺下。钦此。
崇祯死弯
致命的死弯
崇祯十七年(1644年)旧历三月十九日,是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检上吊自杀的日子。在此二十多天前,内阁大学士(类似现在的副总理或政治局委员)蒋德璟和皇上顶嘴,说了几段为时已晚,但在我看来仍然非常要紧的话,惹得皇上大怒,蒋德璟也因此丢了官。
这次顶嘴起源于对加税的不同看法。五年前,崇祯十二年春,皇上在全国范围内加派730万两白银,作为练兵费用,叫做练饷。这是崇祯即位之后的第四次大规模加税,全国人民的纳税总额至此几乎翻了一番。皇上加税确实也是出于无奈。中原一带的农民造反还没有平息,满洲又闹翻了天。就在决定加税的一个多月前,清兵在河北山东一带纵横蹂躏2000里,掳掠人口牲畜50余万,还在济南杀了一个德王。人家大摇大摆地杀了进来,又大摇大摆地满载而归,明朝的官军竟然缩作一团不敢跟人家交手。这样的兵岂能不练?练兵又怎能不花钱?不过皇上也觉得心虚,税费一加再加,老百姓方面会不会出什么问题?杨嗣昌是当时的兵部尚书,类似现在的国防部长,他办事认真,聪明干练,替皇上做了一番阶级分析。
杨嗣昌说:加税不会造成伤害,因为这笔钱是加在土地上的,而土地都在豪强手里。杨嗣昌以上次加征的剿饷为例,100亩地征三四钱银子,这不但没有坏处,还能让豪强增加点负担,免得他们钱多了搞土地兼并。这种分析听起来颇有道理。
皇上还听过另外一种支持加税的分析。崇祯十一年考试选拔御史,一位来自基层的名叫曾就义的知县也说可以加税。他说关键的问题在于地方官不廉洁,如果他们都廉洁了,再加派一些也未尝不可。皇上觉得这种观点很对心思,便将他的考试名次定为第一,又升了他的官。(1)据说曾知县为政廉洁,他的见解想必是有感而发,在逻辑上也绝对正确。从百姓负担的角度看,腐败等于一笔额外的重税。假设真能减去这笔“腐败税”,多派一些军饷当然无妨。
有了这些分析的支持,皇上又征求了另外两位内阁大学士的意见。这二位也赞成加税。于是皇上拍板定案,加征练饷。(2)假如是现在,决策者大概需要追问一些数字,譬如腐败造成的额外负担究竟有多重,有把握消除多少?究竟有百分之几的土地在豪强手里,又有百分之几的土地在自耕农手里?豪强们的佃户负担如何?等等。奈何帝国的最高决策者和他的顾问都不擅长定量分析。
一晃练饷征了五年,原来企图解决的问题不但没有解决,反而加重了。官军照样不灵;清兵还在闹着;李自成更由战略性流窜转为战略性进攻,从西安向北京进军,已经走到了大同一带;杨嗣昌本人也在与张献忠的作战中失利自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需要检讨一下大政策了?这时一位叫光时亨的给事中(近似总统办公室负责监察工作的秘书)给皇上写了份奏疏,他认为,加征练饷的政策是祸国殃民的政策,应该追究倡议者的责任。
按照规矩,这份奏疏先由内阁大学士过目,替皇上草拟一份处理意见,再交皇上最后定夺。于是内阁大学士蒋德璟就替皇上草拟了一段话,大意是:以前的聚敛小人,倡议征收练饷,搜刮百姓,导致人民贫穷,种下了祸根……皇上看到这段话很不高兴,这练饷明明是他拍板征收的,蒋德璟却说什么“聚敛小人”,谁是小人?皇上把蒋德璟叫来,当面问道:聚敛小人指的是谁?
蒋德璟心里想的小人是杨嗣昌,但杨嗣昌死在岗位上,皇上对他一直心存好感,蒋德璟不敢直说。皇上心里想的小人是他自己,他怀疑蒋德璟在指桑骂槐,非要问个明白。于是蒋德璟就拉出一只替罪羊来,说他指的是前任财政部长。皇上不信,为自己辩护道:朕不是聚敛,只想练兵。
蒋德璟道:皇上当然不肯聚敛。不过那些部长的责任却不可推卸。他点出了一连串征税的数字,任何人听了都会感到这是搜刮百姓;同时他还点出了一连串兵马的数字,任何人听了都会明白练兵毫无成绩。搜刮了巨量的银子,却没有练出兵来.这究竟应该算聚敛还应该算练兵,已经不言自明了。
后边的话还长。总之是蒋德璟顶嘴,皇上震怒,蒋德璟又为自己申辩,诸位大臣替他讲情。最后财政部长主动站了出来,说本部门的工作没有做好,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头上。皇上听了这话,火气才消了一点。
这位蒋阁老是福建人,说话口音重,不擅长争辩,但是文章典雅,极其博学。蒋德璟回家后便给皇上写了一份奏疏,进一步解释自己的思想。奏疏的大意是:现在地方官以各种名义征税,追讨拷打,闹得百姓困苦,遇到贼反而欢迎,甚至贼没有到就先去欢迎了。结果,兵没有练出来,民已经丧失了,最后饷还是征不上来。因此我想追究倡议练饷者的责任。我这样做很冒昧,我又傻又直,罪该万死。随后引罪辞职。(3)
请注意这几句话。蒋德璟向皇帝描绘了一种反向的关系:你不是想加饷平贼么?偏偏你筹饷的规模和努力越大,百姓迎“贼”就越踊跃,“贼”也就越多。百姓投了贼,饷更没处征了。这意味着一个空头政策换来了更多的敌人和税基的永久消失。为了表达这个意思,内阁最博学的蒋阁老惹怒了皇上,并且引罪辞职。
崇祯很要面子,心里却不糊涂。与这种矛盾的心理一致,他容许蒋德璟辞了官,但不久也取消了练饷。清朝的史学家赵翼推测崇祯罢练饷的心理,说了一句很简明的话:“盖帝亦知民穷财尽,困于催科,益起而为盗贼,故罢之也。”(4)用现代汉语更简明地表达,就是:皇帝也知道征税越多盗贼越多。
说到这里,我们清楚地看到皇上转了一个弯。皇上的思维原来似乎是直线的,他想多敛钱,多练兵,从而消灭反叛者。在敛第一个、第二个、甚至第七八个100万的时候,这种思维似乎还对头,银子多了,兵也多了,叛乱也开始平息了。但是这条路越往前走越不对劲。敛钱敛到第十几个100万的时候,老百姓加入叛乱队伍的速度和规模陡然上升。皇上新敛到的那些军费,新增加的兵力,还不足以镇压新制造的叛乱。如此描述这个转弯,带了点现代边际分析的味道,明朝人确实没有如此清晰地讲出来。不过他们显然意识到面前存在一个致命的拐弯。这个死弯在我们2000多年帝国的历史上反覆出现,要过无数人的性命,现在又来要崇祯的命了。
我们可以想像一个U形山谷,从侧面看,崇祯率领着官府的大队人马一路压将下去,挤压出更多的钱粮和兵员,镇压各地的叛乱,并且取得了一些成绩。不过越往后越费劲,最后他撞到了谷底。这时候,他的努力便造成了完全相反的后果。沉重的赋税压垮了更多的农民,逼出了更多的土匪和造反者,叛乱的规模和强度反而开始上升了。
总而言之,征税的压力越大,反叛的规模越大。帝国新增的暴力敌不过新生的反叛暴力。全国形势到了这种地步,崇祯便走投无路了。在我看来,崇祯和明朝就是被这个U形弯勒死的,故称其为崇祯死弯。
李自成:谷底的硬石
在不同的地区,对不同的社会集团来说,崇祯死弯的谷底是在不同的时刻出现的。陕西是明末最早露出谷底的地方。至于确切时间,如果以推翻明朝的核心人物李自成的反叛为标志,这个谷底出现在崇祯三年(1630年)夏季的一天。在那天,一路压榨下来的官府,碰上了李自成这块硬石头。
关于发生在这一天的故事,我看到过三种说法。其中与政府催粮派款联系最为直接的说法,出自毛奇龄的《后鉴录》卷五。毛奇龄是《明史·流寇传》的撰写人,算得权威人物了。他说“自成……相推为里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李自成被村民推选为行政村的村长。明末征收税费的途径和现在差不多,也是通过村干部进行的。钱粮交不齐,拿村干部是问。毛奇龄说:“值催科急,县官笞臂,枷于市。”明朝有一套固定的催粮派款的办法,这里记载的“笞”--打板子,“枷”--戴上木枷在大街上示众,都是“催科”的常规程序。按照这种程序,逾期未完税的,每隔五天十天便要打一顿或者枷上示众一回,直到你完成政府分派的交纳任务为止。如果李自成在村子里收不齐钱粮,自己又赔不起,只好逃到一个政府逮不着的地方去。李自成正是如此。
与政府催粮派款的联系稍微间接一点的说法,是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四十二的记载:“李自成,陕西米脂县双泉堡人。……因负本邑艾同知应甲之债,逼勒为寇。”
按照这种说法,李自成也是被政府的赋税逼反的,不过中间经了当地一个叫艾同知的乡绅之手。所谓乡绅,大体是指那些退休或养病在家,有干部身份或者叫干部任职资格的地主。所谓“应甲之债”,是在支应政府派到村里的差役时欠下的债务。大概李自成为了支应官府,找艾同知借了债,恰好赶上灾年,一时还不起,被有权势的财主往死路上逼,于是反了。
从名义上说,万历年间实行一条鞭法之后,所有的乱收费乱摊派都并入了一个总数,不应该再有什么额外的支应了。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地方官总有办法征收额外的钱粮,更何况中央政府也没有起到好的带头作用。在偏僻一些的地方,地方政府竟敢公然签派各种额外的追索,连借口都懒得找。
关于那个谷底的故事的第三种版本,是说李自成的祖父和父亲那辈人,已经在为政府驿站养马的差役中赔累破产,李自成自幼贫穷,吃不饱穿不暖,出家当了小和尚,俗名黄来僧。稍大又给一户姓姬的人家放羊,20岁便到驿站当了驿卒(近似邮递员)。崇祯二年,因为财政困难,中央政府背不起驿站这个邮局兼招待所的巨额亏损,便下决心大规模裁减驿站。次年,24岁的李自成下岗失业。
郑廉在《豫变纪略》卷一中记载了李自成失业后的遭遇。他说,李自成在当驿卒的时候人缘很好,那年饥荒,姓艾的乡绅放贷,李自成还不起欠款,被艾家的奴仆戴上木枷,在大街上暴晒。他的驿卒哥们儿想把他移到荫凉地方,给他点水喝,艾家的人不许。李自成也不肯屈服求情。他的哥们儿按捺不住愤慨,干脆毁了木枷,拥着李自成出走城外。饥民们跟着入伙,于是就成了一支队伍。《豫变纪略》的作者郑廉被李自成的军队俘虏,在农民军中多年,这套说法可以看做造反队伍中的流行版本。
我啰啰嗦嗦地罗列了三种版本,是因为这三种版本涉及到的所有因素都对崇祯死弯的形状和谷底的位置有重要影响。譬如天灾的影响,地主的影响,政府的赋税和额外摊派的影响,严厉的追逼手段的影响,失业下岗的影响等等。
地主的影响就不必细说了,我们听过许多地主压榨农民的故事。中国历代的田租确实高得过分,常规是产量的百分之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