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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的生灵。它们能够认识长安,但认识长安最终是为了认识它们自己。因为它们以长安的阴晦气氛为生存背景,而且,他们自身就是长安阴晦气氛的构成要素之一。当它们将长安当作认识和陈述的对象,实际上也就是在叙述它们自己。这使那些自轻自贱又自视不凡的青蝇特别的复杂。它们的心情是极度矛盾的、左右摇摆前后不一的,唯恐一不小心就从脏兮兮的材料里证实生存的本象。青蝇是被肢解了的生命,在被肢解后却仍是一只只有生意的个体。因此,它们是长安最后的鲜活生命,最后的景观。可是青蝇终归太过渺小了,它们的明白只是暂时和局部的,针对一人一事,远不能和以前的鹰隼及骆驼相提并论。不过,青蝇也不象三两只枭鸟,从数量上讲都构不成这个城市的常态。它们是随波逐流的一群,密密匝匝地在角落旮旯里来来往往,嗡嗡的振翅声里总不免有些不祥的气息。它们也是敏感得讨人厌烦的生灵。宫廷里教人不忍卒读的错,它们条分缕析地耐心品评过;街巷里最不堪的流言蜚语也靠它们来传播;人前背后的种种丑态是它们所熟悉的;它们还对阴谋和凶杀有着发乎天性的兴趣;如果这种兴趣看起来不那么可能有好的结果,它们就和尘埃一起飞舞、和风一起逃遁;你在断壁残垣间看到不起眼的一点黑泥,那也是青蝇的尸骸,肥了砖缝瓦隙里生长出来的瑟缩青草——青蝇不能拓展我们的视野,却推动着我们深入到故事的情节里,特别是一些不起眼的细枝末节。但一般来说,它们是不会告诉我们关于贩夫走卒市井人物的百态千姿。倒不是因为它们不知道,而是它们根本就不屑于将时间浪费在这里。青蝇是注重出身的,它们和一切势利的人物有共同的品性,看不上它们认为不如自己的生命——那些不会飞舞的生命。青蝇只对宫闱庙堂有兴趣。可是,青蝇又不总是有那么多的机会去接近那些地方。这更增加了它们的窥探欲,促使它们去搜寻一切可以为它们带来这方面信息的资料。复眼偶尔也会从宫室窗牖的缝隙偷窥到一点什么。这种偶尔是叙述的最初萌芽,它刺激了叙述者敏感的神经,进而构成历史叙述特别真切的源头。
因为,在我们的教科书或者和教科书无甚分别的历史著作里,对长安的描绘委实是贫乏到了极点。除了繁华就是繁华,舍此似乎就没有其他词汇可以造句了。这使我们特别珍惜从前的青蝇所传达给我们的内容。青蝇和长安有着很深的不着痕迹的默契,自然也就晓得那些装模做样自说自话的历史学家是多么的可笑。它们晓得长安病得不轻——对病的、臭的和丑的,它们有本能的敏感。
秋,在别处,或许只是一点难以言传的意思;在长安,秋就是慢性疴疾:泛在脸上,沁入肌理,砭入骨髓,蜇伏在长安的膏肓之间。即使是雪后的晴、月落的夜,哪怕是绿肥红瘦的节气,它也一样在咥噬长安的生机,如蚁似的,一丁儿一丁儿,每口都不多,却没有歇止的时候。每年夏之后冬之前的那几月,在这里,不能算是秋,只是秋发作的时节罢了。所以,这个时间里,青蝇特别的多,三一群五一群地散漫在长安。你看它们无处不在似的,从最狭隘的街巷到闾阎仆地的钟鸣鼎食之家,到巍然槐衙,甚至宫阙最上方的栋和梁,都可能有它们的踪迹。青蝇绝不仅仅是暮鼓晨钟里虔诚的舞蹈者。对疗治长安的痼疾束手无策,可它们也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心思。为长安号号脉,并对病情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对青蝇来说也不是难事:右手寸脉浮而滑、尺脉数而牢——那是惊恐忧思的表象呀。
说到为什么而惊恐,忧思些什么,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了。说出来,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不过,青蝇可以引领我们领略长安风光,使我们在进入故事的起因、经过、结果前就培养起一种真正的历史感。
很多人在旅行时都有过如下所述的经验:当我们满面风尘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经常会遇到这样的人,一个,有时是几个——他们多是本地的土著,对周围的一切极为熟稔。身量不高,可一双特别灵活的眼珠子转来转去透着显而易见的狡黠。他们带着纡意相就的意态上前招揽生意,围着你转来转去,由衷地希望充当你的向导,引导你走进当地风景。可是,有时候你会觉得他们本身对当地风物所蕴藏的诗情画意就具有不容置疑的销蚀力。
青蝇也是。
浮离于历史宏观叙述的细微想象物们很好地阐释和象征了写故事的人,在故事中也是具有多义性的。它们解构长安,帮助我们超越畦分棋布的城市表象深入唐朝的本质,虽然它自己未必有如此的悟性。如果你有沈三白那番素帐留蚊作青云白鹤观的情致,那么不妨将青蝇看作琼楼玉宇之间佪翔的青鸟。如此情致使你仍然能在从诗意的云端中隳落下来的长安里诗意地栖居,或者倘徉。
青蝇引领着我们从春明门入城。我们只能是从这里,也就是长安城的东门进入长安和它的情节里去。一千年过去,我们已经从长安向东走了很远很远。现在要折返,就应该从东门入城。
春明门内的兴庆宫原是玄宗被封为临淄郡王时的潜龙邸。宋王李成器等后来将与之毗邻的府邸献了出来,于是就有了兴庆宫的雏形。所以,兴庆宫是玄宗兄弟伯歌季舞、棣华增映的象征。非对称布局的宫殿没有太极宫和大明宫那么多的建筑,但兴庆殿、南熏殿、新射殿和金花落等主建筑无不气势磅礴。它们都在龙池北岸,让整个南内呈现出“东北何霭霭,宫阙入烟云”的曼妙景致来。开元十六年以后,兴庆宫对王朝来说是一段无限繁华的视觉体现。但都已经结束了。也就是从玄宗起,这里更多的时候是作为上皇、太后颐养的地方。以兴庆宫为终老居所自有它的道理:除了宫内水光潋滟、花木繁庑,这里还毗邻东市。闹市的浮嚣正可以聊解疲老之人的寂寞情怀。兴庆宫一带成了宫廷与市井信息交流汇集的场所。东内的秘闻经过夹道暗暗地传播到南内,再从墙垣上方逾越、下方流泻出去。肃宗不喜欢上皇待在这么一个地方,可他也不能禁止峨冠博带的青蝇们三三两两地歙集在花萼争辉楼下,探听和交流着弥足珍贵的信息,并别有用心地加上自己的看法。它们熙熙攘攘的声响多少有些招人厌烦,却是我们了解真相所必不可少的。因为,闲话说玄宗的白发宫女估计下世已久,要不就是老得辨不清人间万象了。
在春明门内倘徉,满眼只有黄叶在天街上走走停停。这使我们深切地感受到,和一去不回的开元盛世相比较长安已经大大地走样了。长安坊里的荣枯是随着时世更迭而变化的:唐初以太极宫为天子正衙时,皇城东西诸坊生机无限;大明宫在高宗以后成了帝国中枢,其南诸坊独占风流;玄宗尤其偏爱兴庆宫,所以开元、天宝年间春明门内各坊盛极一时。
直到一曲《霓裳》把中原舞破。
又过了很多年,到了曾被告诫“长安居大不易”的白居易在兴庆宫南的常乐坊僦房而居的时候,这一带的广厦细旃已经微微地有了些破落的意思。他租住故相关播的府邸就在常乐坊十字街西北。相国下世后,房舍或空或赁,很快掩不住颓唐气象了,就连东亭下无声无色的修竹也被人随手折去编筐做帚,剩株已不满百。其中一竿长竹也没有。经问一个关府老人,才知道那是老相国亲手所植。诗人遂挥笔将《养竹记》,连同感慨之情都书写在东亭的白壁上。
常乐坊也是长安最负盛名的美酒产地。虾蟆陵一带酿造的阿婆清和剑南的烧春、荥阳的土窑春齐名,酝酿过盛唐的无穷滋味。酒实为世间最不可捉摸的事物了。兴盛时,它助长了人们狂欢的兴致,没落时又勾起了多少沧桑感慨。所以,无论盛世末世,常乐坊的酒在近处的东市都是畅销的。不过酒色是越来越浑浊了,酒里有一股不易觉察的霉味。轻轻一啜,古老的气息就在整个口腔里弥散开来了。青蝇的翅膜上沾着隔宿的醉意,在恼人的猇声狺语和弥散着汗气的空气里摇摇晃晃。可是它们与引车卖浆之徒并不亲近。青蝇即使混迹其中,也是一沾即离的,也还是带着飞翔者睥睨万物的眼神和心境来看待他们的。
如今,东市的诸多功能中只有一项没有衰退。那就是充作刑场。也只有在行刑的日子里,东市才畸形地恢复了往昔的盛况。今天要处决的是十六名从淄青解送来的人犯。据说他们就是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凶手,虽然他们无法准确描述出遇害宰相的面目。现在他们作为朝廷平定淄青的战利品被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絷缚到长安。在拥挤的围观人群中间,也有青蝇的踪迹,两三只而已,并且只在外围逡巡。因为,青蝇们的内心其实是很懦弱的,以膋血为食却看不得生动的血腥场面。一语未毕,只听雷腾云奔似的一阵呼啸,如沧海三叠浪自人群头顶上方涌过。几只青蝇惊恐万状地扑腾着膜翅,仓皇闪避声浪的潮头。也不知是那朝那代留下来的规矩,刽子手一刀下去,观刑者必定得吼这么一嗓子,吼得自己血脉贲张,刚出壳的新鲜鬼魂才不会附上身来。一阵呼啸就宣告一条桀骜不驯的生命的终结。隔不多久一次,十六阵呼啸有条不紊地将人心冲刷成白沙,冲刷得平平的。
完事时已经接近黄昏了。人群散去,薄暮中只剩下没人认领的无头身尸,横着、竖着、斜着……三两青蝇在若有若无的淡淡血腥中交头接耳、切切私语。我将青蝇们的交头接耳、切切私语理解为回味。毕竟,那年秋天行刑的场面是值得回味的,因为它实际上是元和中兴最后的盛典!
长安的里坊总是被黄土夯成的墙围成一个封闭空间。不管这个封闭空间里是如何曲径通幽、别有洞天,总是少了那么一点生气。比起里坊,东市的生存形态其实又最是夸张和炫耀的,虽然如今在一如既往的夸张和炫耀里透出了中气不足的症象来。东市的繁华曾经得益于广运潭——它是运河的终点。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运河将海内的物质和精神产品大规模输入长安。随着刘晏的漕法被逐渐废去,广运潭也渐渐地淤积了。百年藻苔虽也还是碧绿碧绿的,河道里的水体却失去了流动的生命感,使过去的繁华变得不足为凭。韦坚操办的盛会遗迹在这稠厚的潭水里消融得一点不剩。失去滋养后的东市一脸憔悴。憔悴的东市还得很务实地延续着市井人家的生活。那是长安的另一半,没有像样的文字记载而不得不臆测的一半——从整体上讲,唐朝还是属于贵族的,确实没有留下什么贴近苍生的历史文字。街衢是东市的底气。它们一生十、十生百地蔓生蔓长;本来封闭的空间通透了;本来沉闷的气氛活泛了——长安展开了一张笃老但乔张乔致的槁面。可是,底气毕竟有些不足。两旁的铺面,也不管是星货铺、丝庄、鬻卜的,还是当当的当铺、卖雕胡饭的食肆,还有承办丧事的凶肆……一色污渍斑斑的墙壁,本来的颜色已剥落不少。砖缝里积满了黑垢,象乞丐的指甲缝似的。镂空的木雕或残或朽,没有一块完整的,蒙着厚厚的灰,成了蛛丝的支点。长竿上挑出写着店号的布幡,一百年不换,千人一面地灰扑扑的,亮出了长安厚厚的舌苔。不知沟渠被什么可疑的肮脏东西堵住了,污水横流,水面上漂浮着死鼠和汤饼。没有污水处匝地都是驴粪、菜帮子和从板缝里撒漏下来的炭黑,被踩踏了无数遍后都结结实实地夯进土里。就如此,居然也有三丛两簇齐膝的草还在疯长,反衬出周遭事物生命力的孱弱。地很污秽,空气也是溷浊的。油腻腻的空气饱含着霉味和鼠溺的酸臭,唾沫四溢地舔着路人的脸——琐碎的气味,亵渎了刻意树立起来的巍峨。这对长安有潜移默化的作用,使长安变得浮嚣。
——它暗示着长安的贵族生涯即将永远地结束,而西安的平民生活终于要开始了。
如果说肃穆堂皇的皇城作为一种生活表征为人所熟知,而东市的喧嚣嘈杂同样也展示出了长安另一面的现实风貌。在两种截然不同但并行不悖的生态环境的对角线上,坐落着平康里,铺张着平康里的生活。平康里的女人们完全没有了盛唐时细眉丰颊、肥白如觚的风姿。她们脸敷黄粉、唇注乌膏,时髦的椎髻很做作地偏向一边。她们的眉也不是开元时所流行的柳叶眉或却月眉,而是八字低颦,仿佛在哭吊一个生日无多的时代似的——整个社会竟然会欣赏这种带有自虐心理倾向的所谓“囚装”或“啼装”。天朝审美情趣的变异道出它精神上的气息恹然。一个在文化上几乎没有什么建树,根本不能和波斯、天竺和大食骈肩的吐蕃,就用如此丑陋的女妆样式引领着中、晚唐的时尚。可不管怎么说,平康里的主角还是红颜。红颜曾经在王朝的历史上留有大手笔,不过从武曌、太平公主母女到韦氏、安乐公主母女,到武惠妃、杨贵妃,再到张良娣和牛昭容,她们的命运呈现出明显的式微走势。到了我们故事开始的时候,她们的活动空间几乎已经被完全压缩到这小小的平康里来了。这使长安的故事成了一部没有女主角、甚至女配角的残次品。所以,我们要在进入正经八百的历史前,特意光顾一下女性在长安的最后领地,以说明女人们并没有离开历史。也可以反过来说,男人和女人是一起退出创造意义上的历史的。因为当一张张明艳的面容从唐朝的宫廷里逐渐地消隐后,她们身上的阴气却仿佛被不经意地留下似的。宫廷政治也没有了真正含义上的男性。由女性化的男人们操盘的政治,更加显出变态的重重阴晦。相比之下,反是退出了政治的尤物们在平康里烟视媚行,多少还有些亮色。
平康里也是青蝇们经常流连的地方,因为平康里的风毕竟是香浓粉腻的,和宫墙的涵洞里流出的脂水一样,将我们的心情污染得斑斓到极致、秾艳到肮脏;平康里的话语不多,也就那么三两句,可音韵宛转,含糊不清地夹带着点呻吟和娇喘;就是平康里的灯烛也是别有情趣的,忽闪忽闪地照亮了男男女女的私密,带着那么一点偷窥的意思,很契合青蝇的兴趣……长安随处可以触发的沧桑之慨在这里被彻头彻尾的享乐哲学所置换。这就是为什么青蝇们从内心底里依恋平康里的缘故。不过,在平康里,青蝇们并不是特别受待见的那一类。歌伎舞女们喜欢回鹘人。他们偎红倚翠的时候脱手千金;羁留长安几辈子的九姓胡也很不赖,几杯玉陵春就能让他们在错杂的琵琶声里潸然落泪。是充满异域风情的曲调勾起了他们的乡思,却教流落长安卖笑卖唱的南朝金粉、北地胭脂生出知音的感觉。连借着觐见办差的空隙到平康里寻欢作乐的河北武夫也比青蝇地道。他们的调情虽然放肆而粗鲁,可真实得不得了。相形之下,青蝇就虚伪得多拘谨得多了。它们也喜欢蝶舞,也总是在燕狎、追逐妓女们的妍影,可一但被追逐的对象认真起来了,它们又受惊似地嗡一下飞开了。流露的明明是真实欲望,却不那么理直气壮,带了心虚的痕迹,总担心自己的行径被纪录下来。所以,它们的风流功德永远没有圆满的时候。体态婀娜的胴体上永远缠绵和徘徊着的灵与肉,在呝呝浪笑声里一点一点地陷入迷茫——在女人和政治面前表现出的虚伪,都是真实。
平康里往西,过了子午向的一条街就是务本坊。它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东西横街南侧,隔街晤对着峨然的安上门。如果将城东北的大明宫和含光殿考虑在内,务本西门可以算作长安的几何中心了。可是,这里就是长安人所谓的“鬼市”。至于是什么鬼,《南部新书》就没有说了。是《哀王孙》中没有提及的落难王孙,还是广德元年吐蕃剽掠长安时横死街头的贵人,抑或只是小门小户人家不免会出现的几个无法参与生死轮回的魂魄?食腐的青蝇消化了那些在这里哭过、笑过、生活过的肉体,却把原本依附在肉体上的魂魄给留下了。长长时间使一切都物是人非,甚至人事全非。这就造就了一大批流离失所的鬼。青蝇会随着人的迁移而不断地依附到新的地方,鬼却不会。那些失去载体的魂们无依无靠,在长安越积攒越多。平时,他们就潜伏在古旧的床箦下,隐藏在幽暗的老屋里,和他们认识或不认识的后人们往来酬酢,给牛僧儒或谷神子的志怪提供素材。要不就在阛里间飘忽而来,飘忽而走……就象生与死、阴与阳,以及得与失,鬼和人也是长安此消彼长的一物两面。当长安的人越来越鬼气萧森,长安的鬼也越来越象人,象人一样爱、恨,寻仇与报恩,分离与重聚——这是长安生活的辩证。
鬼的聚会也是有规律可循的。每到风雨晦冥,明锐的雨线由疏而密,从阴霾密布的天空中簇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