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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自广宁出发,前来聚集的工匠已经达到千人上下,都散居在四乡。原本各地匠户便深苦匠籍束缚,一旦轮到服役,撇家舍口的一去数载不说,连路费盘缠都要自己预备,许多人就此飘落异乡,归家不得,也不稀奇。现下听说只要自愿迁徙金州,便可以子孙永脱匠籍,自然人人乐从,争先恐后地报名应募。桓震定了规矩,铁匠不要,懂得做炮仗的不要,年六十以上,十五以下的不要。各地地方官照此筛选下来,却也剩了千余人,尽数遣来广宁听候巡抚大人发落。
这些人滞留一日,便多食一日米,广宁城池虽大,却也不能总这么白供粮食。是以桓震一待乡试事毕,估摸着金州的设施也该略有规模,便带他们出发南下,从觉华岛经水路赴金州。在途便对众工匠明言,到了金州之后,愿意自行谋生的,官府并不拘束,但若情愿在官府开办的工场之中做工,官家不但供给伙食住宿,每月还发给工银。沈廷扬先期赶到,一面指挥驻军搭设窝棚,给工匠们临时居住,一面购置闲房,打通隔墙,作为工场使用。那时可供贸易的出产,无非布匹丝绸茶叶瓷器而已,桓震早已托人从海南购置了织布机,令觉华岛上木匠大批仿造,此次顺路前去,用船载去金州,便可敷初期使用。至于以后再要增添,迁去金州的尽有木匠,却是彼等的生理。
金州与义州之间的转运,却是一个问题。原本设想的海途运输,是从金州运至皮岛,再由皮岛上岸,走陆路到义州。如此一来必然需要大批的商船投入运营,桓震又不能尽调觉华岛水军战船去做这等勾当。虽然早已经致力于招引私商,也有许多给吸引过来的,可是彼等财力往往不足,难以购置大船,供海上来回之用。桓震搜罗岛上退役的船只,约莫有十余艘不能再战,便尽数遣往旅顺港口停泊,来往商旅,可以租借。只是这些远远不敷使用,桓震设想之中,最好能在旅顺口建设一个船坞,制造一些适于近洋短途海运的船只,或租或售,也算一笔收入。只不过明朝开国以来海禁便严,到了末叶,造船这回事情精通之人更少,觉华岛上的船匠已经捉襟见肘,哪里还能朝别处调用?这种事情一时间却急不来,只有将来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途非止一日,九月十五这天,桓震连同工匠一千一百二十八人,随行亲兵二百人,以及器具无数,乘坐大船抵达金州。沈廷扬接了,引他观看诸般设施,桓震但觉他做事极有条理,又能顾虑周全,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选对了人。诸工匠之中,只有几十个不愿替官府做工,定要自己谋生的,桓震并不阻拦,每人发了半两遣散费,任凭彼等离去。余下的却都要安排在工场之中,沈廷扬原先预备的地方竟显不足。桓震与沈廷扬摊开图纸,一同伏在上面指点议论,道:“季明规划甚得我心,织坊在丝场旁边,成衣铺又在织坊隔邻。就当如此,相关产业放在一处,不但省了运输麻烦,似乎也有利于环保。嗯,纸铺应当迁在木匠作坊附近,纸张不是废木屑造的么?”沈廷扬听得有些莫名其妙,却听桓震又道:“酒坊不妨挪个位置,临近住宅为好,将来或者有人在此开设酒楼饭铺,庶几近便。目下便是这些闲房,且暂时用着,这一回迁来的工匠中也有些泥水匠人,索性雇了彼等造房子罢。”
沈廷扬迟疑道:“可是这么一来,资本已经不足,嗣后购买、转运工料,也要大把花钱,请大人再行拨付一二。”桓震摇头道:“这却难。季明不曾听说过借鸡下蛋么?”沈廷扬疑惑道:“借鸡下蛋?”桓震微微一笑,点头道:“正是。我问你,自从上个月招商文告发下以来,有多少商人前来贸易?”沈廷扬心算片刻,答道:“总有几十起,前来金州询问诸般事宜,听说尚未开工,有些便回去了,有些还在城里等候。”桓震笑道:“股本不丰,自不肯坐在此地干等。我料那不肯便去的定是雄厚之家,对不对?”沈廷扬叹服道:“大人说对了。内中有一个姓齐的,确是富商大贾之流。”桓震微微一笑,道:“如此,我便会一会他去。”
当下沈廷扬引路,带着他来到那齐姓商人的住所。路上将那人的家世底细一一相告,原来却是沈廷扬的半个同乡,祖籍浙江钱塘,叫做齐东野,上溯数辈都以商贾谋生。东野幼年起便从父亲在各地经商,至今也已经四十余载。月前他贩丝来河北,听人传说辽抚将在金州开设官营工场,正在招募商人转输货物。齐东野老于市沽贸易之道,一听说这事,便以为是发财良机,当即叫管家代卖货物,自己千里兼程,赶来金州要见主事的官员。沈廷扬接了,与他说明情形,齐东野便在金州买了民房,住下来等。
到得门口,投进名刺去,不多时一个锦衣老者迎将出来,目光一扫两人,却不与他原本认得的沈廷扬招呼,而是先对桓震拜了一拜。桓震此来穿的是便服,长相又不出众,齐东野却能瞧出他身份在沈廷扬之上,可见眼力非同小可。
桓震并不对他隐瞒,直话直说,先将自己对金州的规划略叙,跟着说了说义州边市的情形,便问他肯不肯投资本在作坊之中。齐东野捻须不语,手指轻轻叩击桌面,忽然道:“自古借贷必有保有息,大人以何作保,放几分息?”桓震摇头道:“一分息也没有。”齐东野似乎并不惊讶,瞧着桓震,等待他继续说下去。桓震续道:“虽则无息,但是只要作坊赚钱,不论多寡,总照齐老先生投入之资的份额摊分。即如目下官资总是二万两而言,倘若老先生再投二万,那么将来得利之时你我便对半分成。”齐东野道:“若是赔本,老拙这二万两便算作打了水漂,是不是?”桓震点了点头。
齐东野站起身来,沉吟片刻,笑道:“桓大人光降,何不用过便饭才走?”说着便叫下人准备酒席。桓震不知他究竟是甚么心思,这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好容易熬得席散,齐东野忽然问道:“老拙有一句话请问大人。自来官办作坊,从不喜欢私商参与,为何大人却反其道而行?”桓震笑道:“资本自然愈多愈好。”齐东野微微一笑,道:“犬子不久将携巨资来北,届时将有有一万资本,但凭桓大人使用。”桓震大喜,却听他话锋一转,道:“只是一万两白银非同小可,大人须得出一质物,以安我心。”桓震不假思索,问道:“齐老先生要何物为质?”
齐东野哈哈大笑,说出几个字来。桓震听了,不由得脸色大变,沈廷扬更是拍案而起,怒道:“好没分寸!”桓震摆手止住,打量齐东野一眼,道:“巡抚印鉴岂是胡乱给人的?”齐东野站起身来,摇头道:“若无此物,此事不必再议。”说着摆了一个“送客”的架势。桓震心中盘算,齐东野要自己的印去却有甚么用处?难道他是朝中对头特意派来为难自己的么?又或者竟是后金的探子?可是天下若有这般笨的探子,皇太极早该一命呜呼了。转瞬之间心中闪过了许多个念头,终于咬牙道:“本抚便应了你。”吩咐黄得功去行辕取印来。沈廷扬只是不住使眼色拦阻,桓震权作不见。
不多时黄得功奉了巡抚大印归来,桓震打开印盒,给齐东野瞧见印在盒中,旋即亲笔写了封条封固妥当,双手捧着道:“如此,请齐老先生与我写一纸文契来,本抚即刻交割了印盒。”齐东野显然也没料到桓震当真会将大印双手奉上,怔得一怔,忽然笑了起来,取笔纸一挥而就。桓震接过笔来画押,细细看那契约,不由得讶道:“五万?”齐东野微微一笑,道:“大人不是说钱如韩信将兵,多多益善么?”桓震点了点头,押好自己名字,将印盒往齐东野面前一放,正色道:“此封决不可去,待本抚兑现红利之时,便须原样归还,否则事态如何,本抚概不负责。”齐东野哈哈大笑,伸手端起印盒,往桓震怀中一塞,朗声道:“老拙虽然浪荡江湖之间,却也知道欺人不可太甚。大人既然有胆量将大印押与我,想必心中有数,东野还有甚好担心的?”桓震一怔,却听他又道:“只是老拙心中有一个疑团不解,请大人为我释之。”瞧着桓震点了头,遂问道:“大人为求老拙的一万银子,便肯将官印为质,倘若明日资本又再不足,须向旁人求借,却又拿甚么去抵押?”桓震笑道:“原来是这种事情。”请齐东野坐下,徐徐道:“齐老不曾听说过燕王千金市马骨的故事么?那燕惠王慕好千里马,花千金购得一副千里马的骨架,朝臣咸以为上当受骗,可是不久之后,献马者络绎不绝,盖天下皆知燕王诚心求马也。我今不计代价,务要求齐老先生预投股本,并非汲汲于这区区几两银子,却是要为四海商人立一个榜样,叫他们知道桓百里与别处官府不同,是讲信用的,尽可放心与我交易。”说着长揖到地,道:“齐老便是桓某人的第一匹千里马了。”齐东野连连点头,叹服不已。
两人告辞出来,沈廷扬抹一把汗,连道好险。桓震满不在乎的道:“这有甚么了?”沈廷扬道:“没什么?大人将印送了给他,却拿甚么来申发文告?”桓震大笑起来,道:“季明小的时候不曾用萝卜刻印章玩耍么?”说着抖缰疾驰而去。沈廷扬张大了口,楞在那里动弹不得。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二十四回 严府尹座上迎客 桓百里夜诉衷肠
那时候已经有合股贸易、照比例分红取利的概念,桓震这种做法对商人们解释起来并不费力,可是要令他们相信自己却是一桩难事。一来官比商高了一头,平日彼等更是给官府欺压怕了,二来说是开辽东边市,其实究竟能否盈利,谁也不敢打包票。但齐东野在江浙一带出身的行商之中似乎颇有威望,他带了头,跟着便有不少人效法,桓震来者不拒,银子数百也好,钜万也罢,都是照单全收,一一打下契约。
当下将工匠们依其事业专长,分门别类安顿在工场做工,所用一应物料大多是从登州经水道转输,徐光启那边早已经打好了商量,但是辽东船只经过,持了金州的批文,尽可大开方便之门。山东产棉甚多,桓震便着意先以纺织业为主打,带了沈廷扬等人往义州去踏勘市场。
义州是朝鲜地方,位于鸭绿江畔,朝鲜同后金交界之处,是边境上的一个大城,也是北兵南下的必经之地。是时的府尹姓严,名字叫做严愰。严府尹早已经接到朝王诏令,说已经答允明朝在义州设立边市,不久将有明官前来核定诸般详细事宜。听说桓震来到,当即亲自出城迎接。义州百姓多年不曾见过明朝使节往来,纷纷挤在路旁瞧热闹,赶也赶不开去。
朝人对明国的感情一向甚好,严愰接待桓震,只当是天朝使节一般,待以上国之礼。当晚严愰与兵马节制使李坚巳设宴接风,觥筹交错之间,严愰便开言道:“此次大人光降敝地,下官无以为敬,敢以歌妓数人,上污尊听。”说着拍了拍手,几名盛装女子鱼贯走了进来。桓震听不懂朝人语言,瞧着几名女子跪在自己面前,正在那里发怔,通译已经将严愰之意翻了出来。桓震大吃一惊,急忙摇手道:“不可,不可!本抚来此,只为两国通好,共享贸易之利,岂有向贵府索取歌女的道理?此事万万不可!”通译照样译了,严愰只道明国巡抚不肯收下歌女是因为对自己有甚不满,当即坐立不安起来。桓震瞧他样子,多半是误会了自己意思,当即挪动座位,在他身边坐下,挽着他手臂道:“非是本抚不给贵府面子,只是这些女子,”说着一指那几名歌妓,道:“都是贵国人氏,本抚身为明人,归国是必然之事,何苦却要彼等跟从本抚背井离乡,父母兄弟,不得相见?”通译将话译出,便有几个歌妓感激流涕,显见并不愿当作礼物被献给桓震。
严愰尴尬起来,斥骂了几句甚么,正要再同桓震解释,却给他抢先道:“贵府友好之意,我国已经尽知,咱们大明同朝鲜世世友好,就算不送女子与本抚,那也是万古不变的。某与大人一见如故,不如就此约为兄弟何如?你我兄弟之情,就如明朝两国情谊一般,永世长存。”严愰听了通译传话,立时大喜,连忙令人摆上香案,当着两国众多随员之面,与桓震一同跪了下来,告拜天地。两人叙起年齿,严愰以桓震是天朝重官,定要尊他为兄,桓震连连摇手道:“不可不可,结拜这回事情非关官职高低,兄年齿长我二十岁不止,自当居长。”不容分说,强按严愰上座,受了自己八拜。严愰连忙回拜不迭。
两人重行入席,桓震正色道:“实话同兄长说,弟确乎不能收下这些鲜族女子。”严愰此刻已经释然,知道桓震是打从心里不想要,也就不再勉强。当晚宾主尽欢,桓震向不多饮,今日却也带了三分醉意。桓震一行人等给安排住在义顺馆,严愰就要亲自送他回去。桓震连忙止住,笑道:“路途我等尽知,不劳兄长远送。夜色正好,弟便慢慢走回去,沿途见识一下朝鲜风物。”严愰见他执意如此,当下令判官朴季文代自己妥善照顾桓震等人。朴季文答应了,引着桓震出去。
他却会说汉话,便与桓震倾谈些风土人情之类,言语之间,很是羡慕明国上朝,地大境广,物阜人丰。桓震笑道:“地大境广,那是祖宗留下的,物阜人丰,却须后人尽力为之。”朴季文连声称是。桓震又道:“此次义州开市贸易,不知贵国朝野人等,议论如何?”朴季文笑应道:“自然欣悦无比。”桓震微微一笑,摇头道:“未必罢?”朴季文心中一跳,但听桓震续道:“我料汝王必定惧怕开市之后人心向明,朝廷再受建虏刁难,是也不是?”朴季文给他说个正中,不得不点头道:“大人神算,确有几位王子,对我王进言,说丁卯年与虏有约,一旦依明,不免遭彼报复。”
桓震大笑道:“尔等只怕皇太极那厮报复,岂不思大明亦将保护汝国?”挥手道:“我朝军力,此时不同往昔,皇太极以数万之兵千里奔袭,还不是一样给打得退回了关外去?上次那位朴使者曾经亲眼目睹我辽兵军威,判官倘若不信,不妨问他一问,瞧是我辽兵胜得鞑子,还是鞑子胜得辽兵。”朴季文连称不敢,说话之间,看看已经走到义顺馆门前,朴季文便要告辞。桓震叫人取出带来的十数匹苏绣,当作礼物要他转致严愰等诸位官员。朴季文感激拜受,告辞离去。义顺馆监迎将出来,接过各人马匹。沈廷扬道:“朝人待我尚称友善。”桓震抚额道:“我却真有些醉了。”想了一想,道:“明日恐怕严府尹不肯放过我,季明自去市俚之间观看货物,何物价贵价贱,以及稀缺泛滥,一一留意。”沈廷扬点首答应。
桓震与他分了手,自回房间去休息。他带雪心来时只对严愰声称是自己夫人,那馆监好心多事,却给他二人安排下一间房来。雪心尚未安歇,听得桓震回来,当即扶他坐下,替他泡了一壶解酒浓茶。桓震一壁慢慢喝茶,一壁想今晚究竟该如何渡过。雪心既然尚不能将以往所受的伤害自心中抹去,那么自己是绝不会随便碰她,徒然让她害怕难过的。反正黄得功的房间便在隔邻不远,不如索性跟他挤一挤去罢。
坐了一会,觉得酒意略退,当下起身道:“时候不早,你且休息罢。明日若想出去游玩,便叫季明带你去。朝鲜族的衣服首饰都挺漂亮,你看中甚么,尽可要季明帮你买。”雪心口唇略动,似乎想说甚么,却又低下头去,嗯了一声。桓震轻抚她头发,柔声道:“晚安。”便要推门出去。雪心在身后叫道:“桓哥哥!”桓震转过身来,问道:“怎么?”雪心摇了摇头,道:“晚安。”
黄得功见巡抚大人三更半夜地钻入自己房间来,着实吓了一跳。桓震苦笑道:“没法子的事,将就将就罢。”说着开橱柜取了一份铺盖,向地下一铺,预备打起地铺来。黄得功焉敢让巡抚在自己房里打地铺?慌忙将床让给桓震。桓震摇手道:“你睡你的,莫来管我。”黄得功知道这位大人的性子便是如此,没法子,只得自己也搬了铺盖下地,同甘共苦起来。
桓震仰面而卧,将手臂枕在头下,忽然道:“得功,你年纪也算不小,可曾想过娶亲?”黄得功面色赤红起来,还好黑暗中看不清楚,讷讷道:“大……大人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桓震笑道:“你我名为主僚,实则我心中早已将你当作兄弟一般看待。你大哥捐躯国事,我理当照顾你才是。看中哪家女子,不妨对我直说,我来替你做媒牵线。”黄得功大声道:“鞑虏未灭,何以家为!”桓震哈哈一笑,道:“鞑子要打,亲也是要娶的。看准了便要下手,不可拖泥带水,弄到我这地步,真真后悔莫及啊。”黄得功目瞪口呆起来,这等话哪像一个巡抚对自己亲军偏裨说出来的?却听桓震又道:“我比你如今还小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