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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世·重生] 空明传烽录 作者:公子易(历史)-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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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下将自己的分析与两人细细说了,傅山自然点头称是,惠登相虽然仍有不乐之色,却也无言反驳,只得从了桓震主张,下令全部人马即刻动身,向南撤退。临走之前,桓震特别吩咐各指挥把总,切不可留下一星半点痕迹,叫人看出曾经有大队人马驻扎在此。至于那北方的一营究竟为什么要与官军短兵相接,既然始终想不透,索性便不去理会了。

  在桓震意中,本来以为官军此刻既然仍在交战,自己尽速撤退,必不致被追上,但走了半日之后,竟然得了急报,道是官军一路沿着自己行进的路线南下,尾随而来,眼看便要赶到。他大吃一惊,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竟然给敌人看出了行迹。早知这般,还不如一早便回头反击,好歹那时人马体力尚足,胜算总比现在大些。情势既然如此,再要避战已是不能,好在这一部官军至多只有两千,若以突围为目的,或者能将己方损失降到最低也未可知。

  说到当面作战,却是正合惠登相之意,当下便由他召集五名指挥,要他们各带本部人马,准备迎敌。这一场仗,桓震心中实是丝毫把握也无,去寻傅山商议,傅山却也没有什么良策。只得自提了一柄刀,与惠登相一起往来安抚士兵,激励军心。

  大战之前,本来人人心中都会有一种紧张兴奋的情绪,更何况这些人当中的大部原本都是些土匪,要么便是日子过不下去的亡命之徒,听说有机会动刀动枪,更是热血沸腾,恨不得登时便遇上敌人,砍杀两个官军,日后便可以对人吹嘘。因此桓震一路看去,倒是个个士气高涨,全没有半分怯战。

  摆好阵势,等了甚久,却不见官军杀来。过了中午,却接到战报,说是官军竟然不曾继续南下追击,而是径行折向东去了。桓震大奇,不明白对方将领是何等用意,难道是追至中途,失去了我军的踪迹?难道是另一营辗转去到东台,引得官军过去攻打?想到“另一营”,这才大叫不好,这半日头绪纷繁,只顾着自己目前战局,却把那南去的一营给忘记了,想到不知他们是否也如北边一营一般,贸然同官军接战,这半日一直不曾见那边有人来报,莫非是已经出了事情?愈想愈是心惊,止不住冷汗一颗颗地直滚下来。

  傅山突然道:“我料敌军或者已经从西面出山,包抄我们了。东面只是疑兵。先前南下那半支官军,此刻多半已经与这一支官军合在一处。”桓震奇道:“你怎知道?”傅山道:“南边倘若真的打了起来,我们不会接不到飞报。除非南边那一营根本未曾遇到官军。”桓震“啊”了一声,道:“然则你是以为,所谓分兵南下只是迷惑我们的计策,实际却是全军北上了?但他们怎么知道我军的动向?”傅山一努嘴,指着地下道:“你瞧这些,还有谁能不知的么?”桓震一直未曾注意,直到他提醒,方才往来时走过的路看去,却见地下到处是人行走的脚迹,山路两旁的灌木花草,全被人随手抽折,甚至于有些地方还能见到自己士兵随意拉下的大便,真是如同经过了一场龙卷风一般。若要说谁瞧见这副情形仍然不知道该向哪里追去的话,除非他是个傻子。

  桓震早已没有力气再去责备旁人,只问傅山道:“现下该当如何才好?”傅山想了一想,道:“敌军会从西来,那也是我一己之见。”桓震截口道:“我也觉此种可能最大。”伸手要过地图,摊了开来,指着西金沟道:“此处敌我双方反复走过数遍,如要掩人耳目,最危险的去处反倒是最妥当的去处。”傅山点头道:“正是。我倒有一个将计就计的法子。” 

  
 前传 昔我往矣 二十回 死战
 
  只听傅山道:“兵法云‘倍则围之’,彼既行包抄之策,想必料定了我军兵员无法再增。如今我这里却有一个增兵之计。”桓震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增兵之计?”傅山道:“正是。”微笑道:“此计还是拜那敌将所赐呢。”那时战争,要想约略判断敌人实力,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趁着敌军睡觉时候去数,估计之法,一则是看军灶,二就是看敌人留下的粪便。吃喝拉撒乃是人之大事,也是最容易作假的事情。先前常荣攻进山寨之时,看着空无一人的一座废寨,十分愤怒,便令所部五千六百兵士人人留下一堆粪便,以示对过天军的蔑视,无意之中却泄露了自己部队的真正实力,好在他本就不将一群山匪放在眼里,倒也不在乎此。

  傅山的这条计策,却着实是蒙常荣这一辱之德。说起来倒也简单,便是令人在过天军经过的地方,掩埋粪便,却有意只盖浮土,叫人一眼便能瞧出;又要在便中搀以黄泥,好在山西一带黄土甚多,土质细腻,与粪便混合在一起,一眼倒也着实难以分辨开来。试问哪里又会有人趴在那里盯着一堆大粪瞧个没完没了?如此一来,粪便量便凭空增加了两倍三倍。敌将一路追来,见到我军随地便溺,对我方军纪散漫已经习以为常,现下突然发现我军开始掩埋粪便,必定疑心是要掩盖什么,掩盖什么呢?自然便是暗中增兵了。敌人既然将我军人数估多了两三倍,便不敢贸然合围,必定是从一个方向合军攻击。我军尚有一个营的兵力在外,若能与他们联系上,到时候出其不意,里外夹攻敌军,趁乱而逃倒也不难。

  桓震听了他这条计策,虽觉不一定能保万全,但在目下而言,有计总是好过无计,只能冒险试上一试。他自知数日来自己在过天军中威信已经下降到近乎于零,当下也不自去安排,却叫了惠登相去发号施令。

  傅山所料果然不错,那常荣发现了过天军行踪之后,便即传令全军重行合在一处,一面派出疑兵向东佯动,一面仿造过天军一出一进之法,从北而出,再度自西金沟而入。在他看来,过天军必也想不到自己竟将同一条路走了两遍,哪知却给桓傅二人料了出来。一路上看到过天军留下的种种痕迹,不由得心中愈加瞧不起这个敌手。岂知再行一程,竟然发现了掩埋过的粪便,却又像是埋得十分匆忙。他灵机一动,叫人一总掘了出来,堆在一处,发现竟然足有七八千人之量,心想不知叛匪是从何处增了这许多兵?自己手中只有五千六百人,在与敌方一营交手的时候,虽然斩敌八百有奇,但自己也伤损了数百,实际可以投入战斗的只是五千。他也曾读过兵法,却拘泥于“倍则围之”,一旦发现敌军多过自己,便不敢再按照原先所想行那合围之策,只令本军不急不徐地尾行在过天军后,既不攻击,也不离去。

  再说过天军这一边,若要完成傅山这个计划,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定要联系上尚在南台的一营兵力。在过天军的高级将领之中,身手最好的是刘黑虎,这个任务自然也就非他莫数了。只是那边缺少可以信任的将领,于是又叫吴天德和他同去。桓震望着他两人的背影渐行渐远,突然有一种全身无力,直欲虚脱的感觉,问傅山道:“青竹,在你心中,究竟以为此计有几分把握?”傅山低下头去,想了一想,瞧着桓震双眼,道:“只有四分。”桓震轻叹一声,不再开口。一直到这一场仗结束,他都始终不曾再说过一句话。

  到这一天傍午时分,过天军与常荣所部终于正面交锋了。两军对阵,高下立判,阵无阵法的一群草莽军队,如何能够面对面地与官军相抗?若在局外人看来,这一场仗,便应当是庞大整齐的正规军队浩浩荡荡地向一群待宰羔羊扑来,杀声四起,一片狼藉,砍杀声,叫喊声,一时俱发,相互交织,震耳欲聋。将领挺枪突马,往来厮杀,士兵现出凶相,任意发难。但过天军中除却一些逃亡的农民之外,大多原是江湖盗贼,杀人对他们来说直如家常便饭,并无丝毫手抖。倘若被杀,也只能怨自己的命运不济,这便是江湖人刀头舐血,朝不保夕的生活了。这一群亡命之徒,约束他们行军十分之难,但说到好勇斗狠,群打群殴,正是他们所长,说他们是甚么待宰羔羊,未免太也辱没了羔羊。山间作战,并不适合使用骑兵,若有弓弩,倒是十分有用的利器,但常荣这次本是率部移防的,手下的弓兵只有二百人,先前一轮战斗之中又折损了不少,箭支也消耗甚多,因此双方大都是步下近身肉搏,在桓震这个现代人看来也就分外惨烈。

  桓震不善打斗,只能与傅山站在中军,观看战局。两军初一接战,常荣便发觉不对,自己的官军虽然训练有素,奈何对方一直朝自己士兵的身上贴来,如同附骨之蛆,百甩不脱,只是近身缠斗,平日里教给士兵的那些作战本领技巧,在这些草莽英雄面前竟不好使。倒要亏他聪明,登时喝令全军大退,令弓兵在前不断射箭,一时间便射翻了许多过天军士。

  傅山见势不妙,心想你会后退,难道我便不能步步进逼,当下大声传令,最前排每人搬一具战死过天军士兵的尸体,作为肉盾,一步步缓缓推进,不多时两军又再接战,双方都杀红了眼,你斩我一剑,我砍你一刀,个个都是一身鲜血,分不清究竟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桓震站在中军观战,眼看双方势力同步消减,心中对于援军的盼望实在如同久旱望甘霖一般迫切。就在他等到焦急欲狂之际,突然间官军阵后传来一阵喊杀之声,其声震天,却是刘黑虎和吴天德带着一营士兵赶到了。

  官军阵脚给他们这么一冲,当时大乱,傅山趁机挥军向前,两面夹击。刘黑虎使一根三十斤重的九尺镔铁棍,战到酣时,一把甩去了上衣,将一条铁棍舞得密不透风,着者轻则伤筋断骨,重则一命呜呼,官兵无不视为杀神,不敢靠近。杀得性起,竟然敌我不辨,几个过天军的兄弟不慎靠近他身边,也给打得非死即伤。

  这一战从午未相交开始,直战到天色昏黑,双方战力都已差不多折损殆尽,还是刘黑虎冲入敌阵,一棍打死了常荣,这才停了下来。若要细算,倒还是过天军这边打杀敌将,占了小小便宜。

  官军将士见主将身死,纷纷抛下兵器投降。桓震不愿再在这战场呆下去,将一应后续事务全委了傅山,自己寻了个小土包,坐在那里看一群人纷纷扰扰。

  这一仗,过天军五千人战得只剩一千一百,而且这一千一百还是大部带伤;而官军的五千六百人,除去最后投降的八百多人外,余下的都将自己的一条性命留在了小五台。

  桓震躺在土包之上,耳中听着群豪往来呼喝,心中实在自有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滋味。这是他自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场恶战,上一次火烧五百军,虽然也是十分残忍,但那毕竟不是真刀真枪,你来我往的性命相搏,今日这一战,却教他真正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而更叫他心惊肉跳的是,自己对于这样残酷的战场,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厌恶,反而从心底微微感到兴奋。记得以前看过某个心理学家的著作,说是人人心中都有一种成为屠杀者的倾向,可是他实在不愿承认自己的本性如希特勒和向井敏明这种人一般,天生是嗜血的。

  正在那里苦苦挣扎,忽听傅山在土包下面大声呼唤,站起来向下瞧去,却见傅山手中拉着一个俘虏,不住向他招手,他不知出了甚事,连忙三步两步,奔了过去。 

  
 前传 昔我往矣 二十一回 老臣
 
  桓震听得傅山呼唤,正如得了一根救命稻草,当即给自己寻了个借口,撇开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奔下小土包去,只见傅山手中扭着一人,在那里呼呼喘气。桓震心中好奇,瞧他扭住那人时,却是个须发皆白的年老官军,见着桓震过来,便拿一双眼睛恨恨地瞪着他,似欲咬下他一块肉来嚼上一嚼。桓震与他目光一触,不由得心中一惊,连忙看向别处。

  傅山道:“哥哥,你道这位是谁?”语声之中似乎十分兴奋。桓震疑惑不已,又将那老兵仔细打量一番,但见他除却年纪老迈,足有六七十岁,而且眼光格外凶狠之外,并无半分出众之处,当下摇了摇头。

  傅山伸过头来,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桓震一惊,难以置信地瞪着那老兵,望了足足一柱香工夫,这才醒过了神,连道:“青竹,不可对赵老大人无礼,快快放开!”傅山苦笑道:“非是我不肯放,方才这位赵大人拿了刀子,想要自寻了断,我好容易才将刀夺了下来,倒将我自己手掌划破了一道。”说着伸出左手给桓震看,果然有一道刀痕,犹自流血。

  桓震惊道:“老大人为何如此?”一面示意傅山松手。那赵老大人冷笑一声,骂道:“汝这乱贼,赵南星既然落在尔等手中,有死而已,与其任由尔等污辱,不若自寻了断,反倒干净。”'——笔者注:关于赵南星,请参看背景资料中标号0121的说明。'

  桓震深施一揖,道:“老大人误会了。像老大人这等忠义之人,乃是国之栋梁,我辈尊重崇奉尚且不及,岂敢加害?请老大人放心便是。”赵南星仰头望天,冷冷地道:“不敢。赵某不过是一谪臣戍卒,当不得如此美誉。死则死耳,何饶舌也!”桓震陪笑道:“不敢。便是桓某自己拿刀抹了脖子,也决不会动老大人一根寒毛。”

  原来这赵南星乃是万历年间进士,明末的一个名臣,为人性格强直,负意气,重然诺,颇有燕赵任侠慷慨之风。他为官廉平,多有建树,宦途却始终不顺,入仕以来数度沉浮,最后一次倒霉是在天启五年因汪文言狱词连及而被下抚按提问。阉党与他向来便是对头,此刻得了机会,自然落井下石,将他罗致罪名,戍于代州振武卫。他虽然被贬为戍卒,但却不以戍卒自许,在戍所仍是赋诗饮酒,唾骂笑傲,一如平时,故而十分不得指挥使的喜欢。此次移防,赵南星虽然年纪老迈,只因与上司关系处得不好,便被列入了移防的名单。桓震早知他与邹元标、顾宪成齐名并称“三君”,只没想到竟然在此情此境之下与他见面,心中不免喜出望外。当下也不管赵南星愿与不愿,叫了两个人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抬了回去。

  但赵南星乃是两朝老臣,一代名儒,眼中如何能放的下桓震这等占山为寇的草头王?自被俘时起,心中早已存了死志,管他桓震再怎么客客气气,由打战场上一直口沫直飞,陪在他身边絮絮不停地直说到了北台总寨,赵南星只是给他一个不理,高兴起来便翻两个白眼,不高兴时索性一路观赏风景,总之是如徐庶入曹营一般,一语不发。桓震也不在意,不管赵南星如何折辱于他,总是厚着脸皮笑嘻嘻地与他搭讪。

  回到北台寨中,只见一片断壁残垣,昔日的过天寨,变做了如今的瓦砾堆,着实令人惋惜感伤。傅山与惠登相自去安排众人临时住宿、房子重建等等杂务,桓震担心一旦让赵南星离开了自己视线,他便会寻机自杀,只是陪着他一步不离,赵南星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之任之,倒像是新收了一个跟班。

  这天晚上,桓震便将赵南星安排在自己的临时帐篷中休息,连自己的草铺也都让给了他,自己却睡在地下。倒不是他有意装腔作势收买人心,单是看赵南星偌大年纪,如同自己爷爷一般,他也不忍心让他去与旁的俘虏一起挤那肮脏污秽、臭气熏天的大帐篷,何况这位赵南星还是一个著名的忠臣直臣,敢于和魏阉直面拼斗的,更是深得桓震的尊敬,小小一张草铺又算得了什么?

  次日一早醒来,桓震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瞧赵南星。哪知道一瞧之下几乎吓得他魂飞魄散,原来赵南星不知怎地,竟然割开了手腕血管,鲜血流得草铺上、地上到处都是,好不骇人。桓震大吃一惊,手足无措,一面拼命勒住他手臂,一面放声大叫傅山。傅山应声跑来,他虽然最精女科,但是对于金刃伤科也颇有心得,当下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瓷盒,取出金针,在伤口周围几个穴位刺了下去,流血不久即止,又取些金疮药粉来替他敷了。赵南星失血过多,晕晕沉沉地任凭两人摆布。

  桓震瞧着他花白胡子上沾满血渍,忍不住伸手替他擦拭,喟然叹道:“赵大人,你这又是何苦?”赵南星昏迷中咬紧牙关,自言自语地道:“陛下……先帝,老臣对不起你!”桓震默然,只觉得心中郁闷非常,当下嘱咐傅山好生照料,自己却出了帐篷,漫无目的地随意行去,却见各处人等都在那里修葺房屋,重建家园。前日的官军,昨日的俘虏,今朝都变做了苦工,给人打着押着搬运泥坯茅草,一时只觉得人生兴味索然,落草占山固然非自己所愿,像赵南星那样出仕为官,只不过是在魏阉面前坚守自己原则而已,便落得这般下场,年已七十多岁,还要远戍边塞,以文人握笔磨墨之手持刀上阵,又有什么意思了?然而终不成当真做一辈子贩夫乡农罢?中国有古训云: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说这话的人大约不曾想到,倘若一个人当真身处乱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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