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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两人宿在长宁镇,桓震想起蒋秉采,不知他现下如何,心中甚是挂念,便想绕道去一趟灵丘。反正左右无事,也不怕耽搁了行程。灵丘也在西南方向,倘若明日一早上路,或者还能追的上赵南星。岂知次日正要启程,却听得两个客商闲谈,说是蒋秉采因为灭蝗打杀人命,两个月前已经被夺官削籍,还乡去了。他原籍是在江南扬州,想必此刻已然到家了罢。如此一来,再往灵丘已然无益,不如径去遵化。
要往遵化去,京师乃是必经之路。何况桓震也想在京中打探一下周老祖孙的消息,毕竟雪心与自己曾有婚约,至少也要知道他们现下是否安好,周士昌的气喘之症有无加剧。当下与傅山说了,傅山听说要去见未来大嫂,自然无有不可。两人一路东行,途中并不耽搁,不过十月底间,已然赶到了京师西南的卢沟桥。
这卢沟桥乃是当时京城左近的一个名胜,数百年来“卢沟晓月”一直便是文人墨客吟咏景致的绝好题材,桥上行人来来去去,既有那“平明骑马过卢沟”的五陵少年,更多的却是“车中却听浑河水,阅尽归骖日夜流”的牢骚客。卢沟桥距离京城约莫四十里路,桓震等人赶到的时候,已是未末申初时分,左右是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北京的了,索性便下了马缓缓而行,一面走,一面瞧那“苍龙北峙飞云低”的景致,倒也十分惬意。
桓震走到桥上,一手挽缰,凭栏而立,望着卢沟河水滚滚奔流,浊浪拍击桥墩,发出碰碰之音,心中怀想当年廿九军抗日将士在此围困日军,只待一声令下,即可全歼,可是等来国民党执政府的命令却是:“不要扩大事态”,白白放走了日寇。他知道这件史事为时已久,心中对于国民党的畏葸避战,也是久已十分不满,可是亲眼见到这当年战场,仍是忍不住扼腕叹息。想到不久之后,满人也当长驱直入中原,那时明室南逃,除却史可法夏完淳等少数几个忠臣义士之外,一班平日里道貌岸然的朝中大臣,尽数做了冯道谯周,难道投降便是中国人的本性不成了吗?
傅山瞧着他呆呆出神,不知他想些甚么,当下也不打搅,自去瞧那来回行人。桓震出了一回神,忽道:“青竹,万一国家覆亡,你当如何?”傅山不假思索的道:“若有力,当辅助宗室,以图再起。若无力,当隐居山林,终身不食周粟。”桓震摇头道:“我非此意。我所言之亡国,并非亡一家一姓之国,乃是亡一族一种之国也。”傅山面露疑色,想了一回,反问道:“一族一种之国,如何亡得?”
桓震不料他竟有此一语,心中大震,喃喃道:“一族一种之国,如何亡得?如何亡得?”突然间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一家一姓之国固然能亡,一族一种之国却是永远也亡不得的!”他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一直不知何去何从,虽然明知国家前途不妙,可是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甚么去改变未来,又或者从内心深处,他根本就不以为未来能够改变,因此从没努力尝试过。顾炎武虽然说过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可是他钻了牛角尖,却从不去想。此刻傅山一语道破,无意中竟解开了他心中的一个死结。一时间只觉豁然开朗,天地之大,更无不可为之事,前途虽然坎坷,自己却已下定了决心走去,一切再无挂碍。
卷一 顺流逆流 二十五回 帝都
卢沟桥因是京城西南的交通要道,来往客人往往在此歇宿,因此周围旅店客栈甚多。桓傅两人随意拣了一家叫做“百家车马店”的歇下,看看天色已经黑透,便想出去走走,见识见识闻名已久的卢沟月色。哪知道出了店门,这才恍然发现,时候正是月底,哪里又有甚么月色了?不过适值深秋,星斗满天,倒也不失为一景。他生在后世,成都大气污染很是严重,哪里能看到这么好的星星?自从回到明朝,夜间看星便成了他的一大乐趣。虽然不辨大熊小熊,仙女猎户,单是看着群星闪烁,便已经叫他心醉神迷不已了。
两人既然已经出来,便索性漫步到了卢沟桥上,席地坐下。桓震吹着秋夜晚风,不由得昏昏欲睡起来,索性靠在栏杆上打盹。忽然听得桥上一阵哭喊喧哗之声,睁开眼来,却是四个差役锁了一个人,在前走过,后面跟着一个妇人,怀中抱了个孩童,不住哭泣叫喊。那人蓬头垢面,看不出年纪,但瞧须发尚黑,至多也就三四十岁。他身着囚服,颈上戴了长枷,脚上锁了铁镣,浑身上下足有七八十斤,虽然步履蹒跚,却仍是挺直了腰背昂然而行,一副不屈之态。桓震心下好奇,却不敢贸然上前,只目送他走了过去。
又坐一回,觉得渐渐凉起来,便行回栈。甫进得店门,便瞧见方才那个囚犯,正闭目端坐在墙角,四个差役围桌而坐,大声划拳喝酒,好不吵闹。那妇人抱了孩子,围在囚犯身边,仍是不住呜咽哭泣。桓震好奇之心按捺不住,招呼店主人过来问时,却也是不知。他脑中一转,当下有了计较,吩咐店主添两壶酒四个菜来,摆在那四个差役桌上。
四人之中为首的是一个黄面黑须,年约四十的老差役,桓震这般大献殷勤,其他三人都是欣然受之,以为理所当然,他却微皱眉头,并不吃喝桓震送的饮食。桓震也知这些人押解囚犯,路上定然十分小心,笑嘻嘻地上前去,提起酒壶,先给自己满了一杯,一饮而尽,道:“相逢便是有缘,小人客中无聊,但愿多结识几个朋友而已,并无他意。”说着拈起筷子,在几盘菜中各挟一口吃了。那老差役见状,疑心顿消,接过桓震递来的酒杯喝了一口,道:“老弟莫怪,出门在外,不得不如此。”他见桓震衣服整齐,像个文人模样,对自己又是客客气气,因此也以礼相还。当下相互报了姓名,那老差役姓胡,名理。
吃喝一阵,桓震开言道:“不知几位官爷这是打哪里来,向哪里去?小的即日便要进京,常听人说这一带路途不宁,若能得托庇同行,实在感激不尽。”胡理瞧了他几眼,大约看他不像匪人,这才道:“咱们是房山县来的,便是要往京师去。你与我们同行虽则不可,但跟在我等身后料想无妨。”桓震连连称谢,又举杯劝饮,自己却喝得甚少。酒过三巡,已经被他探得,这囚犯竟然便是房山县的前任县令,名字叫做杨柏,字达峰。
这杨达峰获罪逮问的缘由,说来甚是可气:原来天启年间朝中大权皆为魏忠贤把持,大臣欲要立足朝廷,必须善加巴结。然而中华语言,究竟只有那么些谄媚之辞,你也用,我也用,用得多了,渐渐就变成陈词滥调,既不足以颂德歌功,更难入魏忠贤的法眼。俗话道工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人大出奇着,今年六月,浙江巡抚潘汝桢上书朝廷,要求在西子湖畔敬立魏忠贤的生祠,以表其功,登时被魏阉青眼有加,惹得人人羡慕不已。杭州生祠之立,天下大震,许多人追悔莫及,继而奋起直追。不过短短数月之间,供奉魏忠贤的生祠,如雨后春笋,遍及神州大地。一时之间,天底下最气派、最漂亮的新建筑大约都是生祠。
海内闻风而动,房山县自然不能逃过此劫,顺天府行下文来,要各县自行筹银,在当地择地兴建生祠。哪知这杨柏却是个硬骨头,死活不肯,只报文说民生艰难,无处募钱。顺天府大怒,一道行文进京,魏党看了,自然要严加惩治,好巴结自己主子,立时拟了回批,令就地削职,押解进京审问。杨柏为官清廉,家中没甚积蓄,不能打点,当时便给勒逼上路。结发妻子放心不下,家中也无活路,只得带了未满三岁的儿子,在后追来,方才在桥上哭喊,便是因为差役加以驱赶。
桓震听了,不由得心下暗自愤怒,却不敢表露出来,只笑道:“那也是他自取其辱罢了。天下人人皆此,他又何必独反其道而行?”胡理叹了口气,道:“咱们平时蒙杨大人多加恩待,原是不该议论他的不是。但如今这世道,只有巴结上官,才能升官发财,像杨大人这般脾性的,又怎么能在其中立足?”杨柏大约在墙角听到了几人交谈,昂起头来,大声道:“头可杀,血可流,而身不可辱!”胡理摇头叹息,取了一壶酒过去,递在杨妻手中,又回桌坐下,道:“咱们都知道杨大人这一进京,绝无幸理,本来不愿让夫人跟从,只是屡次驱赶未果,又不能棍棒相加,只得听之任之了。”桓震看那杨夫人时,但见她一手抱了孩儿,一手拿着酒壶,将浊酒倒在丈夫口中,眼角泪水如珍珠断线般滚滚而下。杨柏闭目不看妻子,只是大口喝酒。那孩子在她怀中只是熟睡,于自己父母心中的悲怆,一似不知。
他看见此情此境,心中不平已至于极,再也忍耐不住,一拍桌子,叫道:“难道天下之大,竟没有公理了么!”胡理大惊失色,连忙掩住他嘴,奔出门去左右张望一番,这才惊魂方定地重行坐下,责备道:“你这年轻小子,好不晓事!这是何等言语,也敢乱说么?”当时魏忠贤党羽暗探,遍布天下,据说京中一人,只说得一句“魏忠贤再利害,也不能将我剥皮拆骨”,不料给魏忠贤的暗探听了去,便真的被剥皮拆骨了。桓震自知出言犯了忌讳,当下不再开口。那胡理经这一吓,酒意全无,也不再与桓震交谈。
这一夜,桓傅二人所居客房的隔壁便是杨氏夫妇。两人似都不曾入眠,彻夜之间,但听杨夫人不断哭泣,杨柏低声安慰,有时说话却是声高音大,慷慨激昂的,连睡觉的孩儿也都吵醒了两三回,哇哇啼哭。桓震一直侧耳听着隔壁动静,却也并不曾睡过分毫。
次日一早,押解杨柏的差役便要上路。傅山暗地塞些银钱给胡理等人,买得他去了杨柏脚镣。至于长枷,上面粘有官府的封条,却是不能擅动。杨柏只是冲两人微微一揖,以示谢意。当下四名差役押着一个中年囚犯在前行走,身后跟着一个怀抱孩子的妇女,再后面又是两个牵马步行的男子,着实是一支古怪队伍。行不多远,桓震醒悟过来,当即要杨夫人抱了孩子坐在自己马上。
他对杨柏此人甚为好奇,一壁牵马而行,一壁与杨夫人搭话。杨夫人心中对他很是感激,将丈夫平日里一些爱护百姓,勤政廉洁的事迹,如数家珍一般扳着指头说将出来。在桓震听来,杨柏便是一个典型的封建清官,虽然清廉正直,却无大的建树,政治上更没甚么创见。即便如此,仅凭他那份斧钺在前而不避的气概,便足以藐视一班屈膝以事阉贼的无耻小人了。心中对他佩服虽谈不上,敬重倒是确有好几分的。
他一路跟随,大约过午时分,便已经到了京城。北京城乃是大明朝的帝都,自有一番不同气象,传说中乃是依照“双龙”布局而建的,单是外城,南北便有千丈之距,东西虽然略逊,也有相近规模。南面设右安、永安、左安三门,东西两端各开一门,东为广渠门,西为广安门;北面东西两端又有东便门和西便门。
他们一行人从左安门入城,因有官兵盘查,便不能再跟杨柏等人做一路了。桓震虽然不放心杨柏,但是想想自己纵然跟去,也不过徒然替他担心而已,与事全然无补,只得作罢。他生在后世,见过成都的繁华,对这时的北京城倒也不放在眼里。傅山却是出身山西贫瘠之地,初次瞻仰天子脚下的皇城,自有一番兴奋。桓震见他高兴,连带着自己心情也好了起来,环顾四周,只觉有许多东西是后世绝然见识不到的,不由得也兴趣盎然起来。两人牵了马匹,在大街上一面观赏风土,一面寻找客栈。
忽然听得一阵呼喝,行人惊惶,纷纷避让,两人还以为出了甚么事情,连忙牵马退到路边,只见十余骑高头大马自街中飞奔而过,马上骑士个个衣饰鲜明,腰间挎刀,想必是官府中人。马队过去,行人这才再敢回去走路。一个老者叹道:“缇骑又出,不知谁家又要走红运了。”桓震这才知道,原来这些街中跑马,如虎似狼的家伙,便是闻名久矣的缇骑。摇摇头,正要离去,却听一个女子声音,在街心大声呼痛。
卷一 顺流逆流 二十六回 佳人
'——题注:此佳人非美貌无匹之佳人也。至于是何佳人,读完便知。'
桓震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红衣少女,蜷着一足卧在街心,紧紧抱住了一个老头儿小腿,道:“你不能走!”那老头儿神色尴尬,不住伸腿,只是百甩不脱,无奈之下,只得软语哀求道:“姑娘,你放开我,有话好说,成不成?”那少女连连摇头,道:“那可不能!方才一阵混乱,我给你撞倒在地,你踩断了我腿,非赔钱不可。”围观众人听见,纷纷责备那老头儿没心没肺,这般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如何竟能踩得下脚去?那老头儿哭笑不得,没口子地分辩,但试想一个干枯老头儿同一个妙龄少女,何者更能取信于人?自然并没一人肯信他的说话。越是分辩,裤子越给那少女扯得紧了,眼看便要掉将下来。
老头儿心想不妙,难道今日这张老脸便要丢在这里了不成?心中一怕,嘴巴上便忘了替自己洗脱罪名,他这一住口,那少女却也住手不再扯他裤子。老头儿得了诀窍,任凭那少女如何哀求威胁,再不开口。只是他却没想到,这一闭口不答,便给周围观众以为他是做下了亏心事,是以不敢答话。加之那少女唱做俱佳,涕泪齐下,几句话间便惹起了众怒,竟有几条大汉,捰袖揎拳,预备一哄而上,揍那老头儿一顿。
那少女泣道:“列位叔叔伯伯,好与小女子做个干证,他日小女子伤发身死,未过保辜,还要请列位替小女子作主啊!”说着哭得愈发利害起来。
傅山凑在桓震耳边,低声道:“我瞧她是作伪。”桓震大奇,心想难道碰上了后世的“碰瓷党”,也耳语道:“你怎知道?”傅山一笑,道:“但看便知。”
那老头儿终于被逼无奈,留下了十两银子,落荒而逃。众人见无热闹可看,也都一个个散去。傅山一扯桓震,两人走开几步,寻一个墙角,密地里隐了身子,悄悄窥视那红衣少女。果然正如傅山所料,那少女伏在地下,看看左右无人,当即一骨碌爬了起来,掂掂手中银两,向空中一抛,面露微笑,自语道:“又是十两!”
桓震起了捉弄她一番之心,压着嗓子,装出老年人沙哑嗓音,大声叫道:“官爷,那骗子还在这里!”那少女一惊,连忙将银子塞入了腰间,慌慌张张地四下乱瞧。瞧了一回,似乎并没官兵赶来,不由得面露疑色,摇了摇头,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正要离去,桓震又叫道:“官爷快来,骗子要逃!”傅山此时也已会意,猛然喝道:“弓手,放箭!”
那少女一听“放箭”二字,吓得登时呆在那里,动弹不得。桓震心中大大好笑,索性做戏做到底,恢复了自己本来声音,俨声喝道:“蹲下!两手抱头!”那少女大约是吓得傻了,又或者是没听明白,只是一动不动。桓震跳将出来,叫道:“蹲下,两手放在脑后!”那少女乍见一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激灵一下,不自觉地蹲了下来,两只手放在头上。
她倒也机灵,一蹲一放之下立时觉出不对,跳了起来,两眼瞪着桓震,怒目以视。桓震哈哈大笑,道:“姑娘好身手,好敏捷!”那少女脸色微赧,和身扑了上来。他吃了一惊,还没反应过来,颈中已经给一柄寒光闪闪的小刀架住了。
桓震苦笑道:“果然好身手,好敏捷。”傅山见兄长受制,十分焦急,无奈却不会武,只得站在一旁干瞪眼,只怕自己一不小心碰到了刀子,倒害了哥哥性命,有意离那两人远了又远,高声道:“姑娘不可如此,快放了我大哥!”桓震接口道:“正是正是,若不快些逃走,只怕少时那老儿当真寻了官兵来了。”
那少女果然颇为忌惮,瞧了他两眼,道:“暂且记下了,日后必要还你。”桓震哈哈一笑,道:“敬候大驾。”那少女手腕一翻,将刀子收回鞘中,白了傅山一眼,扬长而去。桓震摸摸自己颈中,竟然隐有一条刀痕,不由得苦笑道:“这便划了我一条刀痕,日后再来还我,岂不是头也割了去?”转眼瞧时,不知何时已经围了一群闲人,当下大声道:“没甚好看,本集已完,插播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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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红衣少女,是因为有些读者跟我反馈本书的风格基调过于压抑而特意设置的一个较为明快的角色。我也不想让自己写到得上抑郁症,是吧。桓震属于那种比较老实的苦哈哈个性,但是在看到这个少女之时居然会想作弄作弄她,各位应该想到什么了罢?对了,这就叫做:缘分啊!不过又有人要问,那雪心怎么办?婚都订了也!这点……卖个关子,不告诉你们。反正桓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