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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突然一拍脑门,后金不久也要有红夷炮!他虽然不知道具体时间是在什么时候,然而清兵入关的时候,使用了火炮,那是不可置疑的事实,多半是明朝降军带去,或者干脆就是投降炮匠在后金军中铸造的。想到这点,不由得汗流浃背,后金之所以连败于宁远,便是因为以刀矛弓箭等冷兵器,要想攻破有火炮设防的坚固城池十分不易,一旦后金也用了火炮,明军的优势就要消失,那时候城上城下大炮互相轰击,就算袁崇焕,也未必能够守得住了。然而却没有办法阻止红夷炮的传播,只有设法提高自己火炮的技术水平才行。是不是应该委婉地将这一点告诉袁崇焕呢?
他一面琢磨,一面信步走下城去,不知不觉踱到了从京中带来那四百武生所住的营房。这四百武生,并不曾实际参加战斗,然而这般一场恶战,哪怕仅仅旁观,也都会热血沸腾起来,况且这些又都是孩子,观战之后十分兴奋,以至于半夜了还毫无睡意,三个两个嘁嘁嚓嚓地谈论白日的战况。有一个武生大声道:“我将来定要做个炮手,一炮下去,虏兵便倒下去一片,当真威风!”另一个嗤笑道:“不知是谁,今日大炮一响,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还要袁大人给你抹泪,当真是好没羞,没羞!”先前那个大急,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又一个问吴三凤道:“三凤哥,你想做甚么?”吴三凤道:“我要做孙大人那样的将军,亲自领着士兵冲杀敌人,一刀便是一颗人头,那才痛快!”
先前说要做炮手的那个武生道:“那样不好,我砍敌人固然是好,然而若是被敌人将我砍了,那怎么办?我妈妈定会大哭的。”嘲笑他的那个道:“着啊,你原来便是同你妈妈一样,才整日价哭!”那武生听得别人侮辱自己母亲,哪里还能坐得住,跳起来向对方扑了上去。众武生见有人打架,纷纷起哄喧闹起来。
桓震一直在门外听着,一见有人动武,连忙撞开门闯了进去,大喝道:“都住手!”
卷一 顺流逆流 五十七回
那两名武生本来已经扭做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听得桓震怒喝,不情不愿地松开了对方,爬将起来。桓震板着脸道:“像甚么样子!你们今日是同学,他日便是同袍,怎的反自相殴斗起来?”那母亲被辱的武生口唇一动,似乎要说甚么,却给桓震一个白眼瞪了回去。桓震又道:“便是殴斗,难道你们便这般扭打,好似市井无赖一般么?平日教你们的那些近身搏击之术,难道都已经还给教官了?”两名武生,听他这般教训,都低下了头,不再出声。
桓震扫了众人一眼,道:“你们两个,到外面去比武罢!同在学中一样,哪个赢了,便得一支箭。然而不论谁赢谁输,今日这事,以后永远不许再提,也不得心生怨恨。你们可愿意?”两名武生都点了点头。当下桓震领着他们出去,寻了一块空廓地方,其他人也都出来观战,连带也吸引了不少辽兵围观。
这一场比武,却是那小炮手胜了。桓震见他斗起来很有章法,虽然力量不如对方,却能使巧取胜,心中觉得这孩子很是聪明,当下向身边一个辽兵借了一支箭,送给了他。顺便问他姓名,原来叫做王天相,今年只十五岁,却是一个白身,这在武学之中十分罕见。那打输了的武生垂头丧气,如同斗败的公鸡一般,很是没精打采。王天相犹豫片刻,将自己手中得来之箭一折两截,把箭尾那一截递给他,道:“这送你罢。”那武生神情惊讶,抬头瞧了他一眼。王天相道;“你爹爹是千户,我爹爹只是个铁匠。我能在武学读书,已经是前世修来,原不该妄想做甚么炮手的。”说着分开人群,转身便去。
桓震很是吃惊,连忙在后追了上去。临去之时仿佛见到袁崇焕也在那里观看,却是一晃而过,未及招呼。他也不管这许多,一路追赶王天相,却见他直向城头跑去,连忙在后大声叫喊。王天相这才停住,站在那里呜呜哭泣。桓震笑道:“怎的又哭?我可听说袁大人亲自给你擦眼泪啦,莫非你还想要他来么?”说着故意左右转了转脑袋,十分夸张地叫道:“啊呀,袁大人不在,那怎么好?”王天相破涕为笑,自己抹去眼泪,挠着后脑低下头去。
桓震哈哈一笑,拍拍他肩头道:“你很不错啊。整个武学之中,也没几个白身的武生,你既然以白身进得武学,那便是大大不易。”王天相仰起了头,反问道:“那么他们干么总欺负我?”桓震默然,心想这些官宦子弟,当真有些过分了。当下道:“你莫管他们便了。我问你,你当真想做炮手么?”王天相点头道:“是啊。可是我不光想做炮手,我还想造火炮呢。”桓震大奇,心想你一个小小孩子,居然说这等大话,难道不怕叫人笑掉了大牙?有意要逗一逗他,当下道:“那么可有炮手一面大哭,一面射炮的么?”王天相涨红了脸,低下头去。桓震大笑,道:“那也无需介意,大炮的声音原就是挺可怕的,我的耳朵到如今还在轰轰作响呢。”说着皱了眉头,伸手使劲扯了两下耳朵。
王天相瞧着他的怪相,不由得笑了出来。桓震笑道:“这才好。男子汉大丈夫,没事总哭哭啼啼地作甚?”想了一想,道:“现在要做炮手,恐怕还早了些。等你考过武举,有了功名,我去替你求求袁大人,让他留你在辽东射炮,可好?”说这话也只不过是安慰他一下,袁崇焕同他也没甚么交情,为什么要从他所请?然而王天相却是十分高兴,连连道谢不止。
桓震灵机一触,突然想起,倘若招收年龄尚小的武生,从小按照炮手培养,那不是等于建立了一个炮兵学院么?只是这个想法,照目前的情形还没法付诸实施。又谈几句,便打发王天相回去睡觉,自己也慢慢走回营房去。走不多远,竟然迎面碰上了袁崇焕,仿佛便是专为寻自己而来的,远远地招呼他过去。
桓震连忙上前行礼,袁崇焕还了一揖,道:“方才之事,本官听人说了。桓主事,御下亲切固然是好,然而太过亲切,也就失了威严,你明白么。”桓震心知他定是瞧见了自己与王天相一番说笑,这才有此一语,当下道:“受教了。袁大人带兵多年,说的话定有道理,卑职记住了。”袁崇焕嗯地一声,道:“本官瞧你防守南门,做得甚好,是一个可造之材,这才同你推心置腹。”说着停步不走,望定了桓震,过得片刻,这才道:“实对你说,济尔哈朗虽然是你所部斩杀,然而本官叙功之时,却不能归在你的名下。”桓震这才知道,他特地来寻自己,便是为了此事,怪不得连一个随从也不曾带。却不明白他此言何意,不解道:“为甚么?”
袁崇焕轻叹道:“那你也不必问了。其实为将之人,只消能杀敌保疆,一生心愿已足,那些身外的功名,要来又有何用?”桓震细细思索他话中含义,忽然之间明白过来:历史上宁锦一战之后,朝廷中叙起功绩,几乎将所有战功全都算在了魏忠贤头上,而边关浴血奋战的将士,连一纸嘉奖也得不到。就连主将袁崇焕也得不到甚么重赏,只升官一级。奉承魏忠贤的官员却有数百人因此大捷而升官,理由是在朝中策划有功,连魏忠贤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从孙,也因此而封了伯爵。魏忠贤这时更叫一名言官弹颏袁崇焕,说他没有去救锦州为“暮气”。他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只得自称有病,请求辞职。此刻袁崇焕既然这般说话,那是已经预见到阉党将要夺功;只是他却未必知道,自己不久就要给罢职回家了。想来他也不知自己与魏忠贤的关系,那却也不必特意告诉他。
桓震想到这一节,一时冲动,忍不住开口问道:“袁大人,卑职有一句话冒昧请问。”袁崇焕心中对于抹消了桓震的功绩,也有些过意不去,当下道:“但说无妨。”桓震心中措辞一番,这才问道:“假若朝中有……有人逼迫大人辞职,那当如何?”袁崇焕愕然,道:“你说甚么?你怎知道?”他的座师韩爌,乃是东林的首领,因此袁崇焕在政治上属于魏忠贤的敌对派系。加上不肯如毛文龙一般克扣军饷去孝敬魏忠贤,弄得魏阉十分不满,数次都想寻机会将他赶走。这些事情袁崇焕并非不知,他也极力结好军中的监军太监,然而似乎并不能动魏忠贤之意。若说将他去职,倒也不出意料。
轻叹一声,道:“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知。”桓震却是知道他这两句诗的。那是说,我功劳不小,皇上的恩遇也重。但我的苦心,却只有后人知道了。只是天启决不是明主,天下皆知,他这么一说,未免便有些志不能伸,牢骚满腹的意味了。桓震深有同感,一时间下面这句话竟然问不出口,咬了咬牙,问道:“假若……假若当今要杀大人……”袁崇焕奇道:“甚么?”在他的心里,是不相信天启竟会要自己性命的。他本来是一个七品知县,自天启二年到七年夏天,短短的五年半之间,几乎年年升官,中间还跳级,直升到“巡抚辽东、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实在算是飞黄腾达,心中对于天启皇帝,还是很感知遇之恩的。突然之间告诉他皇帝要杀你,那简直便是天方夜谭。然而桓震所指,却并不是天启。
当下脸上变色,道:“天子圣明,怎能滥杀大将。”天启究竟圣明还是不圣明,他心中自然有数得很,只是他身为一方主帅,总不能对皇帝口出怨愤之言罢。桓震连忙谢罪,道:“卑职妄言了。然则倘若真有那日,大人当如何自处?”
袁崇焕瞧他神色严肃,似乎不是同自己耍笑,心中愈来愈是奇怪,瞧着桓震,百思不解,这一个小小兵部主事,为甚么要特意同自己讲这一番话?桓震给他瞧得后背发毛,却仍是挺直了脊梁,与他对视。过得半晌,终于听得袁崇焕说了七个字:“终须以国家为重。”桓震脑中一阵晕眩,他并非不知道天子要杀他,他是可以提兵造反的,没人能奈何得他;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一去,再没人能守住辽东,可是他为甚么甘心就死?甚至于莫名其妙地给崇祯下了狱,还要写信招祖大寿回来守北京?
袁崇焕瞧他只管发呆,叹了口气,道:“本不该说这些的。今日言尽于此,本官送你一句话,你且记住。一时的意气,一时的声威,一时的荣辱尽皆微不足道,争一时者必不能争千秋。”说罢,回身便去,将桓震一个人丢下,茫然立在那里。过得许久,这才猛然记起,原本要告诉他后金也有可能学去造炮之法的,却全然给忘记了。不过想来以袁崇焕的远见,必能备及此处——倘若他不是那么早便给杀了的话。
卷一 顺流逆流 五十八回
他又愣了一会,也就自回营房去睡。过了几日,士卒休整已毕,满桂便要回防山海关。桓震自然是要回京复命去的,他带来的五千京营,是编在孙祖寿部下作战,现在只剩下了三千不到。
一回京中,便听到了一个叫他万万预想不到的消息,然而却是好消息:耿如杞已经定案了,坐御下不严,仅予去职削籍,放还宁家,勒令闲住。虽然仍旧是忠臣受害的结局,然而终究保住了他一条命,免于狱中拷死,也算差强人意了。
这事情却是公铭乙告诉他的,还说耿如杞曾经前来寻他,听得他到辽东去了,便说以后再来,可是终于也没见他来。桓震也不知当去何处找他,镇抚司狱那等地方他是死也不要去的;想想或者他已经回乡去了也未可知。他初还京师,要料理的杂务甚多,既调任职方主事,离京之前未及交接的武学事务,办理起来也要些时日,一忙起来也就将这事抛在脑后了。兵部并不给职员安排住宅,他在京中又没有寓所,只得仍旧暂且在武学栖身。
哪知过得两日,公铭乙忽然叫人来兵部请他,说是耿如杞正在家中等候。桓震又惊又喜,连忙匆匆交代了一下,赶回公家去。公铭乙正陪耿如杞坐在厅上喝茶,见得桓震进来,说句“少陪”,便即告罪离去。桓震细细打量耿如杞,见他形容枯槁,面色蜡黄,满脸都是伤痕,不由得心中暗自叹息,上前道:“耿大人,还好你出来了!”耿如杞自从桓震进来,便一直不发一语,听得桓震与他招呼,也是淡淡的不加理睬。桓震心里一沉,又道:“大人终于无事,虽然去职,总算还是可喜可贺。”
耿如杞哼地一声,冷冷的道:“耿某已经是一介白衣,不敢再称甚么大人。”桓震但觉他语气不善,正要再说,却见他站了起来,肃然问道:“你若还念着旧日情分,便老实同耿某讲,这次本来是必死之事,如何竟能轻易化解?”原来他在狱中多次受过拷打,每回过堂,那些审讯之人总是迫他承认盗粮私粜,暗通北虏。耿如杞怎能认这等连影子也没有的事情?只是咬紧了牙关,抱定必死的念头,任凭如何毒打,只是“不开口”三字。忽然有一日,自从桓震来过了以后,拷打便再也没有了,甚至还有人给他送来药汤,让他治伤。他心中十分奇怪,只道是已经定了罪,要将他拿去杀头了,好在他也不在乎生死,索性放下心肠,每日与狱中其他关押的官员谈天,倒也过得逍遥。
岂知过得一段时间,竟忽然来了人对他说,案子已经定了,仅于削职夺籍而已。这一下耿如杞可是大大惊讶,心想这般人审问之时何等凶狠,难道只是为了区区一个削职夺籍?思来想去,忽然间恍然大悟,一切变化都是自桓震探狱开始的,那么定然是他从中做下甚么手脚了。好在公铭乙受了桓震的托付,时常前来给他送些吃喝,两人却也见过几面,知道公铭乙是营缮所的所正。当下跑去衙门寻到了他,一问之下方知桓震已经授了兵部主事职,领兵援辽去了。这一来更觉得十分诡异,他一个毫无门路的白身,数月之前还在自己幕中吃闲饭,何以这般快的便做到了兵部主事?何况任职兵部需要功名在身,他却又是哪里考来的?
细问公铭乙之下,方知原来桓震给魏忠贤进献了一尊稀奇古怪的坐像,之后便连连升官了。他素来鄙薄阉党,听得桓震居然巴结上了魏忠贤,不由得便是一番大怒,不是碍着公铭乙曾经多方照顾自己,当时便要同他发作起来。他却不曾去想,若不是桓震走了魏忠贤的门路,他又怎能完好无缺地出那镇抚司狱?他只是知道,自己的人格气节,比甚么都来得重要,他耿如杞宁可给一刀砍了,宁可千刀万剐,也决不向阉贼低一低头!又或者在他心目之中,根本就不愿意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自己是给一个魏忠贤的狗腿子救了性命的,自己的残生,全是打魏忠贤牙缝里吐出来的!
他自离了公铭乙家,便在京郊破庙栖身,等待桓震。援辽将士还朝这等大事,街巷之间总有传闻,是以桓震回来不两日,耿如杞便听到了风声。他不愿自去兵部衙门受魏党之辱,当下仍到公家,托公铭乙去请了桓震来。他对桓震这等行为痛恨之极,是以一见面便直言质问。
桓震瞧他的神色,想来已经知道其中缘由了,心想我只管告诉了你,你谅解与否就听天由命去罢,当下也不瞒他,将自己如何勾搭上魏忠贤,如何设法将他弄了出来的经过大略说了几句。至于拜魏忠贤做义曾祖那一节,却绝口不提,想来他也不会知道这事。耿如杞手指攥住胡须,愈听脸色愈是铁青,终于忍受不住,啪地在桌上一拍,连胡子也带了一绺下来。桓震吃了一惊,正要继续解释,却见他指着自己鼻子骂道:“耿如杞给你这等无耻之人救了性命,深以为辱!”桓震苦笑,心想我费下这般力气帮你,临到头来倒落了一个无耻的名声,这年头好人坏人都是做不得的了。他不知道要怎样对耿如杞解释,一时之间略略有些踌躇。就是这么一踌躇的工夫,却见耿如杞已经伸手在怀中一探,取出了一柄匕首来,随手甩掉了刀鞘。
桓震大惊,心想难道他要为民除害,一刀捅了自己不成?他在军中练得身体反应甚是敏捷,一见耿如杞亮出利刃,当即跳了起来,一手护住自己胸腹要害,一手去夺他的匕首。岂知耿如杞竟然并不向他进攻,反而倒退数步,将匕首抵在了自己喉头,哑声道:“耿某无颜苟活,这条命既是拜你所赐,现下便还了你也罢。”桓震急叫“不可”,扑上去抓他手腕,但终究是慢了半分,耳中只听得扑地一声轻响,刀尖刺入了他咽喉,一股鲜血当即喷了出来。
耿如杞一刀刺下,身子当即软倒,砰地一声跌在地下。桓震吓得魂飞天外,慌乱中俯下身去,用两手拼命压住他颈间伤口,但他这一刀想是刺破了动脉,血流甚急,怎么也无法堵住。耿如杞身子不断抽搐,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忽然间喉中发出一声低沉的哮吼,脑袋向后一仰,再也没有动静了。
桓震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