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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桓震却要彻底打破他的这个幻想。工部尚书崔呈秀也是一个阴狠毒辣的家伙,并且多谋广智,很得魏忠贤的倚重,号称魏门头号走狗的便是。据说在天启驾崩的时候,魏忠贤在宫中急召崔呈秀入内,密谋久之,语秘不得闻。或有传说忠贤欲篡位,呈秀以时机未到,阻止了他。想来想去,要把水搅浑,还是须着落在这个崔呈秀身上。
这么一只老狐狸,可不是好应付的。桓震虽然早就认识了他,但却一直不敢正面同他打交道。这一来是非去不可了,当下令人备了帖子礼物,送到崔府去。次日崔呈秀遣人回送了帖子,桓震便收拾一下,亲自上门拜访。按说桓震是正五品,崔呈秀却是二品的工部尚书、左都御史,贸贸然前去求见甚不合适,可是崔呈秀居然欣然接见,这倒不能不叫桓震有几分意外。
一阵废话过后,桓震便直奔主题,神秘兮兮地道:“崔大人可知道当今病情如何?”崔呈秀皱皱眉头,淡淡地道:“天子福泽深厚,必有神明庇佑。”桓震笑道:“神明无妄之说,大人当真便信?”崔呈秀轻哼一声,道:“难道便可信你空口胡言?”桓震接口道:“下官颇晓天象,昨夜仰观星宿,见紫微垣中白气漫漫,帝星不明,有一颗赤星迫近,主……”
崔呈秀疾将两耳一掩,大声道:“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呈秀不与闻!”桓震心中冷笑,心想你婊子已经做了,还要立甚么牌坊?当下将官袍一撩,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大声道:“下官据事直道,有死而已。”崔呈秀低下了头去,似乎颇费踌躇,半晌方半推半就地叫桓震起来说话。
桓震瞧他神色之间,似乎并不惊讶,更没丝毫兴奋神色,暗道这个老狐狸难道还不放心我么?可是他这样表现,却叫桓震也隐约猜到,崔呈秀并非全然不曾打算过天启咽气之后的事情,至于究竟是如何打算的,那不用想也无非是两条道路,要么坐以待毙,要么主动出击。现下自己要做的,便是努力怂恿他选择后者。
站起身来,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这是周烈王时候周太史儋见秦献公说的一句谶语,《史记》中凡四现,全句乃是:“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崔呈秀是两榜进士,怎会不知?但却不知桓震何以在此时特意提起这一句话来。桓震见他面露疑色,当下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虚画了一个“魏”字,正好是十七笔。
崔呈秀一怔,明知此种谶语,都是曲意附和,并无半分道理,桓震在自己面前说出这话用意已经十分明显了,便是说魏忠贤当为“霸王”。可是他干么要这般热心挑动?一时间心里很是疑惑,脸上却不露半分声色,佯作不解,慢慢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桓震见状,心知火候不够,须得再添几根柴才是,当下复道:“大人岂见覆巢之下,复有完卵乎?”崔呈秀自己心中也是十分有数,这些年来投在魏忠贤门下,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祸国殃民之事。倘若魏忠贤一旦倒台,自己失却了靠山,必定给东林反扑。到那时恐怕一家大小都无葬身之地了。可是魏忠贤当真会倒台吗?那个每日闭户读书,从不出王府半步的信王,当真有这么大的本领么?桓震见他举杯迟疑不饮,便知此刻他心中定然也是首鼠两端,左右为难。
他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特别是对崔呈秀这等心机深沉之人,若是话说得太清楚了,反倒不妙。当下站起身来告辞。崔呈秀也不起身相送,由得管家将桓震领了出去,一个人坐在那里呆呆发怔。手中茶杯倾侧,茶水流将出来,在他的二品官袍上面打湿了一大片。
桓震回到军营,再也不管这桩事情,每日照常同孙元化一起泡在士卒中间训练。过不几天,就有一个小内侍在营外找他,说是魏忠贤召见。桓震一面暗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一面顶着孙元化鄙夷的目光,匆匆交代几句,飞也似地逃走了。
到得魏府,心中便是一跳,五虎中的崔呈秀、李夔龙、倪文焕,五彪中的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全都已经来到,魏党中的重量级人物,今天齐集于此。五虎五彪之中,以崔呈秀、田尔耕为领军人物,崔呈秀是整个魏党的首席智囊,田尔耕都督锦衣卫,是魏党的头号打手。两人一文一武,几乎做尽了恶事。这些人中,比桓震品秩低的,便是太仆卿倪文焕和锦衣指挥崔应元两人了。
当下上去同他们厮见,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起今日九千岁因何见召,崔应元首先摇头表示不知,许显纯、倪文焕也跟着摇了摇头。崔呈秀瞧了桓震一眼,片言不答,李夔龙、田尔耕却是没边没沿地胡扯了起来,不知说些什么。候得一阵,便听珠帘响处,魏忠贤给一个小内侍扶着,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桓震也有上十日不曾照过他面了,一见之下只觉他比前衰老了许多,大约天启皇帝的病倒,对他真的是一个不小的打击。魏忠贤扶着雕龙椅坐了下来,目光扫视一周,忽然咳嗽起来,直咳得喘不过气,嘴巴动了一动,小内侍连忙捧上唾壶,魏忠贤吐了一口痰,这才舒缓下来,用他那种太监特有的声口说道:“孩儿们都来啦。”厅上连桓震在内,七个朝官,一齐跪了下来,大声颂拜。
魏忠贤轻轻一挥手,道:“不必行这些虚礼。”看着他们起身,又道:“咱家今日叫孩儿们来,是有一桩事情要吩咐你们。”桓震屏息静气,凝神听他说话,只听魏忠贤轻叹一声,道:“自今以后,各守本部,没咱家的手谕,谁的话儿也莫要听信。”桓震却没想到竟是这么一条命令,不由得怔了一怔。便是他这一怔的功夫,魏忠贤已经重行起身,往后面去了。
卷一 顺流逆流 六十五回
众人听了这一句话,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六人之中以崔应元最没心计,迫不及待地扯住许显纯,问道:“九千九百岁何出此言?莫非将有什么事情么?”许显纯瞪他一眼,心想这人当真头大无脑,现下整个大明朝,最要紧的不就是皇帝的生死了么?细细体味魏忠贤所说之话,分明是要他们严防内奸,难道还能有人假传他的命令不成?难道皇帝已经大事不妙?想便是这般想,可全然不敢出口,只用力挣脱崔应元,搪塞了几句。
桓震却怀疑他这一番话是针对自己而发的,莫非自己与崔呈秀的谈话,已经招致他疑心了么?那可大大不妙。然而无凭无据,也不能说定是如此。总之目前须得镇静,决不可自露马脚。当下装作一脸茫然,冲着崔呈秀打了一恭,道:“崔大人,下官也是十分不解,哪里有人敢去假传九千九百岁的诏谕?”崔呈秀轻哼一声,淡然道:“有备总是无患。”别过了头去,明显不愿与他答话。
桓震厚着脸皮,又去同田尔耕套话,结果也是一般无二。他心里愈来愈是没底,已经开始暗暗打算后路,预备逃之夭夭了。
便在此时,忽然一个小内侍走了出来,细声道:“九千九百岁有请崔、桓二位大人,后进说话。”崔应元这回倒也乖巧,明白崔呈秀既然在场,“崔大人”决然不会是说自己,乖乖地站在一边一声不响。桓震心中打鼓,不知道是否前日与崔呈秀的谈话当真已经全给魏忠贤得知了去,更不知他晓得之后将会如何反应。偷眼瞧崔呈秀时,却仍是一脸波澜不惊的样子,瞧不出心里想些甚么。
惴惴不安地随着那小内侍进到后堂,前脚刚刚迈过门槛,后脚还在门槛外面,耳中忽然听得一声呼哨,刀斧之声响亮,一群全副武装的太监扑了上来,照准桓震,兜头便砍。
桓震大吃一惊,连忙想要后退,身后却给崔呈秀猛推了一把,不由自主地向前扑跌,眼看就要给一顿乱刀砍做肉泥。
他生死关头,脑中一片空白,甚么也想不起来,手脚僵硬,动弹不得。钢刀砍来,却并没斩下,纷纷停在他头颈上方不动。桓震本来已觉万无幸理,不料一阵刀风过后,自己竟然并不曾死,脑袋还是好好长在脖子上。只听魏忠贤冷冷地道:“乖孙儿,你可知道自己该死么?”
桓震心中狂跳,脖子一挺,碰到了冰凉的刀锋,连忙又是一缩,大声道:“孙儿无罪!”魏忠贤哈哈干笑,声如夜枭,直笑得桓震毛骨悚然。只听他阴恻恻地道:“无罪,你却该死。”桓震此刻已经冷静下来,不用多想,便知道定是自己对崔呈秀说的那一番话发作出来了。他原本的目的就是尽力将水搅浑,现下果然如愿以偿,只是这水一浑,反倒要将自己淹死了。
然而魏忠贤要杀自己,怎能在自己家中杀?他桓震好歹也是一个五品朝官,不明不白地死在九千岁府,那算甚么事情?何况现在这副要杀不杀的样子,明摆着便是要试他一试。看来自己在魏忠贤心目中倒还是有几分价值的。
他既然想透了这一层,便不再担心脖子上的钢刀,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来,昂然道:“无罪而死,死不瞑目。”说着将眼一闭,引颈待死。崔呈秀假惺惺地道:“义父,擅杀自家人,十分不祥。”魏忠贤冷笑一声,道:“呈秀吾儿,你可是听过他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语的,你也不让咱家杀他么?”
桓震作恍然大悟状,大声道:“原来祖爷爷因此见疑!”他并不呼魏忠贤九千九百岁,却改称祖爷爷,那是用他们义祖义孙的排行了。续道:“孙儿只不过时时处处,都替祖爷爷打算,倘若如此也要死的话,那么孙儿不知,甚么人才配得活着?”
魏忠贤果然神色一动,旋即恢复那副冷面孔,淡淡的道:“你替咱家打算,难道便是教唆咱家造反了么?”桓震哈哈大笑,倒像听到了甚么好笑的事情一般,一面笑,一面说道:“难道孙儿劝祖爷爷束手待死,倒是踏踏实实替祖爷爷打算么?”崔呈秀脸上变色,叱道:“好大胆子!”魏忠贤一摆手,道:“让他说。”转向桓震道:“何以见得咱家不用你言,便要束手就死?”
桓震见有了门,当下笑道:“祖爷爷不能叫人将这些快刀拿了去么?好怕人也!”魏忠贤犹豫片刻,努了努嘴,一众太监当即收刀退下,站在魏忠贤身后。桓震这才站了起来,摸摸自己脖子,心中暗道好险,若是方才略有慌张,大约就要做了刀下之鬼了。当下正色道:“这一节祖爷爷想必要比孙儿明白得多,是不是?”
魏忠贤脸色微微发白,桓震这一句话,却是说到了他心中的症结。其实天启驾崩,信王继位之后将会如何,魏忠贤已经在脑中模拟了数千数万回,有时觉得信王未必便有手段弄垮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关系网,有时又觉信王这人喜怒不形,深不可测,天启死了,自己便没了靠山,万一他以九五之尊,当真要对付自己,那还不是如同捏死只蚂蚁一般简单?这些日子以来,他一面时时关注天启病情,一面便是翻来复去地想着这些事情。
至于造反,也并非全然不曾想过,他手中有兵,朝中有人,要行逆事却也不难,只是一个太监,贸然举事,大臣定然不服,到那时如何压制反对派,倒要费一番周折。前日崔呈秀忽然来见,说道桓震如何言语,不由得将他吓了一跳,这个小小兵部郎中,居然猜到自己的心思,那还得了?当时便想除之以策万全。但崔呈秀一力劝说,道是此人既然见能及此,说不定以后更有妙策,可以留着使用。然而终究也是不放心,这才特意安排了今日这一局,要瞧瞧桓震究竟是不是真心效忠。
他见了桓震的表现,疑心已经去了八九分,笑道:“好孙儿,果然不负咱家一番疼爱。”说着对崔呈秀使了一个眼色。崔呈秀会意,当下一扯桓震,道:“进去说话。”三人进了一间静室。魏忠贤居中坐了,手扶额头,静默良久,这才说道:“咱家这几日进宫探视,官家的情形,很是不妙。”说着眼中居然隐隐有了泪光。
桓震细思一回,当下有了决断,道:“九千九百岁须得早做准备才是。”魏忠贤瞧他一眼,道:“咱家听得呈秀孩儿说道,你能观天文,是真是假?”桓震低头道:“只是略通皮毛。”魏忠贤点点头,许久不语,忽然道:“万一当真不豫,那便如何?”桓震知道他指的乃是天启如果真的死了,形势将要如何发展,想了一想,道:“如果九千岁静坐不动,信王继位,必成定局。”
魏忠贤点头道:“咱家自然知道。”那时天启没有儿子,只要他一死,自然就是唯一的弟弟朱由检继位,这是那时候朝廷内外没一个人不知的,魏忠贤自然不是问他这个。桓震又道:“信王继位,必不能容九千岁。”魏忠贤反问道:“你怎知道?”桓震笑道:“难道九千岁忘记了刺客之事?”魏忠贤听得这话,便是一怔。
原来自从颜佩柔死在狱中之后,这桩案子便算断了线索。然而魏忠贤心目之中,早已经认定除却信王再也不会有旁人要自己死,加上桓震时时在旁添油加醋,竟把信王看作了一个心腹之患。想到他登基之后将会如何对付自己,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光是自己迫害的那些东林遗族,每人一口也就能将他活活咬死了!
桓震见他面色不善,趁热打铁地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九千岁之于我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孙儿替九千岁着想,便是替自己着想,难道孙儿竟会自己坑害自己不成么?”魏忠贤缓缓叹了口气,道:“咱家不是不曾想过,只是满朝大臣,不见得能轻易放过咱家……”桓震也知他担心的定是这个,哈哈一笑,道:“那么九千岁自管坐以待毙,难道他们便能发个善心,放过了咱们?”崔呈秀脸上变色,他的身家前程,尽数系在魏忠贤的身上,倘若魏忠贤一倒,失了冰山倚托,莫说官职财产,就连一条性命,也都岌岌可危,哪有不尽心竭力保住魏忠贤之理?然而桓震所说,却也当真过于匪夷所思,他本事再大,怎能预见得到信王要做甚么?
魏忠贤似乎心有所动,问道:“那么你可有甚么法子?”桓震凑上前去,压低声音,说道:“自古以来,未有以……以如此而南面称君者……”说着瞧了瞧魏忠贤的表情,见并无异状,这才续道:“因此孙儿以为,此事不可行。”魏忠贤一拍椅子扶手,怒道:“这也不可,那也不可,莫非尔要咱家一根白绫自行吊死了么!”他这话固然只是气话,听在桓震耳中却是一动,历史上的魏忠贤,可不正是自己了断了的?
当下笑道:“孙儿何尝有此意。目下诸臣皆以为信王继位乃是理所当然,那是因为当今并没子嗣。”看着魏忠贤点了点头,又道:“倘若圣上忽然之间,有了皇子,那当如何?”
卷一 顺流逆流 六十六回
魏忠贤大惊,冲口叫道:“你说甚么?官家哪有皇子?”话一出口,这才发觉乃是诅咒皇帝绝后,然而却也顾不得许多,追问道:“官家哪里来的龙子?”桓震神秘兮兮地笑道:“九千岁还要瞒住孙儿到甚么时候?”他从前看过野史笔记,知道天启驾崩、信王继位这段时间,京城之中谣言广起,有一种便是说客氏私下畜养了许多宫女,都怀上了魏良卿的儿子,准备只待天启断气,便要领将出来,冒充皇家血脉,后来在拉拢张皇后的时候给严辞拒绝,所以并没果行。
然而这毕竟是小说家言,究竟可信与否,桓震心里却是没半分底,是以有意诈魏忠贤一诈。魏忠贤闻言,茫然道:“咱家瞒你甚么?”桓震心中一沉,看来这谣言果然也只是谣言而已。不过没有关系,就算是谣言,自己也可以将它变成真的。当下贴近魏忠贤耳朵,将这事细细说了一遍,只说是自己的主意。
魏忠贤听了,只觉此人当真是胆大包天,连这等事情也敢作伪,真是活腻味了。可是转念一想,也并非是全无道理,试想天启假若真有太子,那么定是太子继位,大臣辅政。现下内阁诸臣都是自己一党,到那时还不照样是一应政令皆自我出,与做皇帝又能有多大分别?可是万一失败,那就是着着实实的谋逆,便有一万个魏忠贤,也都不够剐的。
桓震见他迟疑不语,知道他心中仍是犹疑不定,当下转对崔呈秀道:“崔大人以为如何?”崔呈秀蹩眉沉思半晌,捻须道:“计却是好计,只是忒险了些。”桓震知道他是魏忠贤的智囊,见他口风松动,心中不由得窃喜,暗想只要有崔呈秀劝说,魏忠贤的耳根还是很软的。
这一天魏忠贤究竟不曾对两人表态,然而桓震知道他的心里已经开始动摇了,自己目前要做的事情就是一个字,等。等天启的病情恶化,等朝野之中信王继位的呼声愈来愈高,等魏忠贤自己先坐不住。为了配合自己的计划,他特意冒着危险,又见了傅山一面,嘱咐他大事将近,须得先设法散布信王才是正统继承人的舆论,傅山只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