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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嫌陛下给哥哥升官不够大么?”桓震摇头道:“莫要乱说。皇上亲自下诏给我恢复名誉,还升我做右佥都御史,我还有甚么不知足的?”
其实在他心中,倒确是有一个疑窦,久久不能解开。那便是阮大铖了。傅山究竟为甚么要将那件事情委托给阮大铖去办?魏忠贤倒台之后,阮大铖便成了刺杀阉贼的英雄,给升了官。桓震去访过他两次,旁敲侧击地套话,可是阮大铖很是滑头,说来说去,仍是从前在狱中所供的那一套。问他颜佩柔行刺的缘故,他只推说自己是从街头买来的一个贫女,此外一概不知。颜佩柔从狱中出来之后,很快便给傅山安排送回苏州,桓震并没机会与她道别,也无缘当面询问。这一个大疑团,一直塞在他的心里。
傅山笑道:“官总是愈大愈好的。”桓震打个呵欠,沉吟不语,愣了一回,道:“青竹,方才你问我有甚么心事,那也没甚不可对人说的。我上任以来已经接近一月,虽然陛下叫我参与韩爌主持的协定逆案,可是我从来不发一辞,不参一人,你知道为了甚么?”傅山眼下在礼部做个从五品主事,按照职权来说并不参与此事,但京中传言却也是听到了一些的,迟疑片刻,并不立即回答。
桓震微微一笑,道:“莫非你也道我恋着旧情,是以不肯严办么?”傅山倒不曾相信那些谣言,可是若非如此,又怎么解释桓震的消极怠工?其他人可是唯恐不能将阉党中人个个剥皮拆骨,像他这般不问不参,那与附逆也没什么区别了。望定了桓震,目光之中满是疑惑之色。
桓震轻叹一声,道:“本朝嘉靖年间,严嵩逆案,你可知最后是以甚么入罪?”傅山这却是知道的,随口答道:“通倭谋反啊。”桓震点头道:“正是。世宗肃皇帝生平痛恨倭寇,因此徐阶参劾严嵩,便说他通倭。其实究竟通是不通,那只有严嵩自己和徐阶才知道了。”傅山愕然,低头思索片刻,忽道:“大哥是担心有人学徐阶?”
桓震嗯了一声,道:“眼下陛下痛恨魏党,有甚于世宗皇帝痛恨倭寇。若是我与哪个大臣素有私憾,又或者想借此为自己的进身之阶,只要诬陷他附阉便万事大吉,如此一来朝廷还有宁日么?”其实他还有一句话不曾说出,东林本性就是党同伐异,就算不是阉党,只要反对他们的政治主张,那也非给打成阉党不可。只是现下东林还没重新掌权,那也不必这么早说了出来。
傅山认真品味桓震所说,愈想愈觉甚有道理,忽然道:“首辅韩大人是个持论中正的君子,大哥何不同他谈谈?”桓震也早有此意,他知道历史上韩爌是主张将阉党案规模缩小化的,因此也曾到韩爌府上拜访过数次,只是每回都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傅山笑道:“那有甚么难?大哥心中如何想,那便如何说好了。”桓震恍然,凭韩爌这种宦海打滚几十年的老油条,自己耍甚么花招他看不出来?倒还不如实话实说,或者还能得他赞同也不一定。
他无心再与傅山谈天,匆匆起身告辞,回到自己暂租的宅院,预备了一份薄礼,无非只是书画之类,略为意思而已,赶到韩爌府上去拜见。名刺投进去,不久便有回复,说韩大人身体不适,挡驾。桓震很是郁闷,韩爌早晨还好好上朝,怎的晚上忽然病了起来?分明是有意避见了。只得灰溜溜的回到家中,想来想去,也不知他究竟为何不肯见自己。独坐很是无聊,去访傅山,却也出去了。
忽然记起孙元化来,自从自己离开了四卫营,他也就重新过起闲居生活,不知现下如何,倒想去看一看他。他的性子是想到便做,当下也不带随从,独个儿出了门,到孙元化的旧居去。
果然孙元化还不曾睡,见到桓震,很是高兴的样子,从匣中摸出一堆算题来,定要他帮着参详。桓震却是心不在焉,屡屡算错。过得不久,孙元化却也瞧了出来,将算盘一推,问道:“桓大人可是有心事?”桓震摇头道:“又不是在衙门里,甚么大人不大人的。若是瞧得起桓震,叫一声百里便可。”孙元化与他相处日久,知道他的脾气,当下笑道:“好罢。那么百里,你究竟在那里烦恼甚么?”桓震叹了口气,便将逆案愈来愈大,自己的担心,以及今日求见韩爌给他挡驾的经过说了出来。
孙元化沉吟道:“百里说的也是有理。只是阉党势力,在朝中久已盘根错节,若不彻底清除干净,又怎么能一劳永逸?”桓震冷笑道:“一劳永逸?阉党去后,便是东林把持朝政,一般的党同伐异,排斥外人,又有甚么不一样了?无非是一群独夫,换了另一群独夫而已。”孙元化一怔,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评论当时士大夫心中地位甚高的东林,虽然他并非东林一党,但一时之间也有些难以接受。
桓震瞧他脸色不善,心中明白这时代的人原也不可能与自己有相同观点的,也不再多谈,问道:“初阳先生,阉党既除,大约不久皇上便会下旨给你开复。你往后有何打算?”孙元化想了一想,道:“老夫平生,唯好火器兵学,若能再蒙起用,仍愿赴辽东在元素帐下为一赞画,于愿足矣。”转念一想,叹道:“可惜元素也已经去职还乡。”桓震听得他说“火器”,猛然又记起大炮的事情来,当下道:“是了,震前次从满总兵赴援辽东,曾亲眼见过红夷大炮的神威,果然名不虚传。”辽东的红夷炮,本是军中自己仿制,孙元化与有功焉,听得桓震称赞,不由得心里很是欣慰,捋须微笑不语。
桓震话头一转,却道:“然而先生可曾想过,我能从红夷学造红夷炮法,难道建虏便不能?现下咱们能够固守城池,那是因为红夷大炮占了便宜;倘若有一日建虏也造出红夷炮来,那时城上城下互相轰击,先生以为尚有几分胜算?”
卷二 国之干城 六十九回
孙元化精研火器运用之法,哪用得着桓震如此细说?细想之下,果然觉得一旦造炮的法子流入女真,那可真是后患无穷,不由得便开始考虑如何对工匠、炮兵严加管理,做好保密工作。桓震听得他在那里自言自语,谋划如何给皇帝上奏折,忍不住暗暗叹息,这就是古代的小农意识!自己家有了先进的技术,不是考虑怎么不断改进,始终保持先进性,而是一门心思放在不让邻居学去这些技术上。可是防哪里防得住?满清最后不也照样有了大炮么?保密固然是不可少的,然而自己不断进步,不断超过人家,这才是永远先进的不二法门。
他心中这么想,忍不住便对着孙元化谈了出来。哪知不谈还好,一谈之下倒引出了孙元化的满腹牢骚。原来明代官方对火器的研究基本是持封闭态度,政府把火器秘密化和神明化,一方面严禁私自传授制炮术,另一方面授予大炮各种官职,如大将军、二将军等等,并且派官员祭祀。兵部武库司的官员不见得都是火器专家,真正有经验的工匠却不能参与火炮的研制,孙元化自己也是处处掣肘,十分无奈。
而且当时的火器知识,有很大一部分是从天主教传教士那里得到,这些人为了显示洋炮的威力,以吸引统治者的注意,更为了维持天主教的影响力,视铳尺等提高火炮发射精度的配件为秘学,往往在其著述中的一些关键之处诸如如铳尺刻划用法之类,有意含混不详。火炮的瞄准技术,主要靠师徒间的口耳相传,也是一代不如一代。
他自己便是天主教徒,与传教士往来之时,深深感觉到技术不如人的无奈,听得桓震提起,便将心中郁闷一总倒了出来。桓震从没听过这些事情,给他的情绪感染,也不由得一起拍桌叹息。孙元化长叹道:“老夫真想将胸中所学,能教会多少人,便教会多少人,多一个学会,咱们大明可不就多一个造火炮的人才么?”
桓震心中一动,脱口道:“假若异日有人创立一个专门培养炮匠、炮手的武学,先生可愿意来么?”孙元化一怔,旋即笑道:“那决无可能。”桓震不再说话,心中却存下了这么一个念头。
又谈一阵,看看夜深,桓震便起身辞去。回到家中,赫然发现韩爌竟然在这里等了自己两个多时辰,已经等得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心中大大不安,考虑了一下,不知是该叫醒他,还是由得他睡?想了一想,还是轻轻拍拍他肩头,叫道:“韩大人?”
韩爌一惊而醒,见桓震俯身站在自己面前,抬手想揉眼睛,却又放了下来,笑道:“百里你可回来了,真等杀老夫了。”桓震连忙行礼告罪,说自己出门访友,忘了时辰。韩爌摇头道:“那也没甚么。”看看四周,并没别人在,这才说道:“日间你来老夫家中之时,老夫不是托病不见么?”桓震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却听他又道:“其实老夫并没甚病。所以不能见你,是因为家中有一个人。”桓震大奇,顺口问道:“不敢请问,是……”
韩爌颔首示意桓震也坐了下来,低声说道:“是陛下身边的徐应元徐公公。”桓震惊得叫了出来,韩爌摇手要他噤声,续道:“你道他来何事?”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放在桓震面前,道:“老夫知道你是奉了上命屈身事敌,那很了不起。现下要你瞧瞧,这名单上的,究竟有几个当真是魏忠贤的得力爪牙,左膀右臂?”
桓震疑疑惑惑的打开名单,只见上面写着一长串的名字,略数一数,少说也有三百来个,其中有些是自己听也不曾听过的,奇道:“这是甚么东西?”韩爌苦笑道:“这是陛下拟定的名单,要老夫尽数入作阉党。”桓震惊道:“那怎么行?这名单上面少说也有三百人,朝中哪个部门没有涉及,倘若真的人人革职查办,那是多大的一场风波?陛下怎么如此……”他本来想说“如此儿戏”,突然想到这么当着朝廷重臣说皇帝坏话,实在是大不敬,连忙吞了回去。
韩爌道:“百里,老夫也知你不愿扩大事态,自接手逆案起,便不曾见你参过哪个人一本,教你在奏折上签名你便签,签过之后再也不问,老夫说得可对?”桓震心事被他说破,不由得点了点头。韩爌又道:“今晚老夫特意前来访你,你知道为什么?”顿了一顿,双目直视桓震,很是诚恳的道:“你与陛下关系匪浅,策定大事,居功甚伟。陛下先将这名单送与我看,明日他当着众大臣之面宣布,便要我当场附和。”叹了口气,道:“与天子作对,原是死路一条,只是老夫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朝廷大乱。现下老夫想请你联名上奏,保这名单上三百二十二人中的二百六十四个。”
桓震倒不意外,反而觉得韩爌与自己想法相近,心里很是高兴,又有一种路逢知己的感觉,当下一口应了下来。韩爌当即从怀中又取了一本奏折出来,却是早就缮写好了的,上面已经有了几个人的名字,却是阁臣钱龙锡、李标和吏部尚书王永光。桓震毫不犹豫,提笔在末列写了自己名字,双手将奏折奉还韩爌,正色道:“不惜死者何独韩大人哉!”话头一转,道:“然则天子素来沈机独断,韩大人这一本奏折上去,恐怕救不得这二百六十四人,反倒要将自己也赔了进去。”
韩爌叹道:“那也无可奈何。老夫只知道此源开不得。这二百六十四人,都是老夫平日详查,确无真凭实据的。倘若今日二百六十四人无端获罪,他日便有两千六百四十个。”将奏折放回怀中,道:“明日面君,老夫当先婉言相谏。倘若陛下不肯纳言,那也只得将这奏折递上去了。”桓震心中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要告诉自己,万一明天皇帝降罪,在折子上签了名的都是倒霉的对象,自己自然也跑不了,这是要他早作准备了。当下点了点头,亲自送了韩爌出去,回到厅中呆呆坐了一回,想来想去,只觉全然无能为力,毛泽东要搞反右,连彭德怀都阻拦不住,何况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封建皇帝?只有浩然长叹而已。
果然次日早朝,崇祯便当众说出要定逆案之事,韩爌一力反对,坚持查无实状者不可臆处,旁引博征,滔滔不绝,搞得崇祯大大不悦。散朝之后,便召韩爌、钱龙锡、李标等阁臣至平台,叫他们照着自己给定的名单,当场拟定罪名。韩爌仍是据理力争,争到后来,实在无法可想,只得推说阁臣不习刑名,总之是不愿办理。崇祯心中不满,又召吏部尚书王永光,谁知王永光这时候正在给几个言官弹劾阴附阉党,昨夜也是在奏折上签了名字的,听得崇祯竟要他办理逆案,当下以吏部只习考功法,不习刑名推脱。一连两个都是如此,搞得崇祯又气又怒,但却无可奈何,只得又召刑部尚书乔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会同阁臣定案。
这一回韩爌再也无由推脱,一咬牙,便将预备好了的奏折呈了上去。这一本折子当真写得慷慨激昂,说理丝丝入扣,叫崇祯没法反驳,一时间不由得有些气急败坏起来。
顺手抄起折子,向地下一摔,怒喝道:“你们将朕当作傀儡了么?”韩爌跪在地上,昂起了头,大声道:“臣等不敢。然而规过进谏,乃是臣子的本分,臣不敢为了陛下的喜怒,臣一己的得失,便失了本分。陛下要作治世明君,先要有容人之量。”他是几朝老臣,年纪可做朱由检的祖父不止,说这一番话原也是为了他好,可是朱由检的性子,哪里能容得下给人这般当面指斥?况且他又是刚刚从信王做了皇帝,对于自己手中的权力,难免有些使用过度。
当下勃然大怒,喝道:“十日之内,朕便要见到逆案,倘若不然,你们便自己去吏部摘了乌纱罢!”说完才想起,下面跪着的人当中还有个吏部尚书,也不管这许多,径自拂袖而去。
良久,韩爌才站起身子,拾起奏折,拍拍上面的灰土,塞进袖子,对李标、钱龙锡苦笑道:“二位大人,今晚……”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的叹息一声,点了点头。
阁臣、尚书、御史连夜加班加点,终于在崇祯皇帝的限期之前,给他完成了钦定逆案。入逆案者,除魏忠贤与客氏磔死之外,还有首逆同谋六人,论斩;结交近侍十九人,秋后斩;结交近侍次等十一人,充军;逆孽军犯三十五人,充军;谄附拥戴军犯十五人,充军;结交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九人,徒三年;结交近侍减等四十四人,冠带闲住,另魏忠贤亲属及内官党附者又五十余人,也都分等处断。
这个名单,还是韩爌减之又减,好容易争取下来的。饶是如此,也有许多人不当入而入罪,崇祯仍嫌不足,直叫韩爌再加。其中有许多人,只不过是有些官员因为私仇相互攻訐,崇祯看了奏折,也就信以为真,抱着宁杀错莫放过的念头,硬逼着韩爌也加入了逆案。逆案的处理,可说是一个大失败,明朝末叶党争的导火线,就是从这里埋下的。
卷二 国之干城 七十回
钦定逆案的圣旨很快便颁布中外,桓震看了,又是惊讶,又是恼怒,又是心痛,朱由检当真一点不差的按照历史的轨迹发展,渐渐变成一个暴戾恣睢的君主,难道汉人衣冠也终于还是要亡在他的手里了吗?可是圣旨已经发下,他再是心里不满,那也无可如何,总不能冲到朱由检面前去说你将圣旨给我改了罢?何况就算自己当真一头撞去,今日的朱由检也早已不同往昔,又怎能给他轻易哄过。郁闷不已,想要去访韩爌,转念一想,此刻韩爌的处境必定也是不佳,自己何苦再去给他添乱?
想来想去,终于还是不能眼看事态扩大,匆匆赶回自家去,闭门草章,次日便递将上去。章奏中说道,倘若容忍官员借逆案之机而泄私愤,不独国法威严荡然无存,更易招致廷臣植党,以私情干公事,百害而无一利。请求崇祯批准重定逆案,将查无实据的另案处理。
恰好同一日,阁臣刘鸿训也上了一个奏章,内容却与桓震的截然相反,指摘了逆案之中五十余个“当重惩而轻处”的,要求皇帝更改判决,对这些人加重处罚。
两相比较之下,崇祯自然偏向持论严厉的刘鸿训,在午朝时候当着众臣之面将桓震好生训斥了一顿,说他“以广搜顾怨为虞,而甘为之容私曲徇”,更当众威胁说再有求情者按同党论处。这么一来再也没有人敢说逆案过重,那些案中之人,也只好自认倒霉去了。
桓震受了这番大辱,走出左顺门的时候,一气之下只想辞官滚蛋。甚么亡国灭种,皇帝自己都不着急,他一个四品官儿,凭甚么改变历史?面对着一个不可理喻的皇帝,就算给他早知道历史的发展,又能有什么用处?这种时候,他实在不愿一人独处,然而若要他与傅山相对,那就仿佛自己的心思全能给他看穿一般很是不快,当下又去寻孙元化,心想找些几何题做来玩耍也是好的。
他平时常来孙家,与看门老仆很是熟悉,也不要他通报,径自进去。刚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