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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震也防他挟嫌报复,只在外城休息士卒,一面派出游哨探听赵率教的情形,知道他在遵化不得入城,被迫在城下血战,已经力不能支。夜半又再拔营起行,黎明时分,正在赵率教自忖必死之际,总算给他赶上了。
赵率教又一次死里逃生,庆幸之余,瞧着那些损手折足,遍体鳞伤的残卒,也不由得黯然感伤。然而他毕竟是一方大将,旋即振作起来,对桓震道:“百里,敌攻遵化方劲,你以为现下该当如何?”桓震沉思道:“虏兵势大,我们不能硬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份地图,在地下摊了开来,道:“昨日在三屯营宿扎之时接到飞报,督帅在昨日已经入关,若照原先计划,走抚宁、迁安、玉田一线,大约还要后日才能抵达丰润。”赵率教沉吟道:“遵化到丰润,也有将近百里,现下遵化城仍在固守,料想一两日之内,该当不会破得如此之快。”
桓震凝神细想,也想不起遵化城究竟是哪一日给攻破了的,索性暂且将这个问题丢在一边,道:“赵大人,遵化不可保。现下咱们手里,总共只得三千余骑兵,下官来时命他们每骑携带火药包两个,枪弹若干,方才一阵冲杀,已经用去了不少。”赵率教叹了口气,道:“本镇原知野战力不能逮,只想一鼓作气,冲进城里,凭坚据守,哪知道王大人他……”神色之间,很是愤愤。张奇化在旁插口道:“总镇大人,咱们做下属的瞧着,着实不平!这回鞑子忽然破边而入,大伙儿豁上了命赶来赴援,他王……王大人凭什么将咱们拦在城外!若非如此,也不致折损了这许多弟兄!”他心情激动,说到后来,嗓音已经有些颤抖。旁边几个士卒,闻言纷纷附和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对朱国彦同那王巡抚愈来愈是咬牙切齿。
赵率教叹道:“现下说这些又有何用?”其实在他心中,未始不是对朱王两个的混帐行径痛恨不已,但他自认一条性命,早已经卖给了袁崇焕,哪怕因此而死,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何况现下侥幸得救,当务之急不是发泄心中牢骚,却是考虑如何保全自己余下的三千来人,等待袁崇焕的援军为上。俯下身去指着地图,道:“那么咱们便去丰润同督帅会合。”
桓震摇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听得不远处一人放声大哭起来,循声瞧去,却是自己部下的一个士卒,怀里抱了一人,不住呼唤“哥哥,哥哥!”桓震心中叹息,走过去拍拍他肩头。那士卒抬起头来,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哥哥……我的盾牌失手掉了,哥哥便将他的给了我……哥哥……”桓震蹲下身来,只见他怀中那人的背后深深插着数支羽箭,鲜血浸透了衣甲。伸手出去探他呼吸,无意中瞧见他的脸庞,只觉得满是稚气,上唇生了细细胡须,至多不过十七八岁模样。
他心中清楚,这个年轻士卒是不成的了,见他胸膛一起一伏地奋力吸气,脸色却是愈来愈青,知道多半是肺叶破了,无可挽救。默然抽出自己腰刀,轻轻放在他兄弟的手中,转身走了开去。良久,只听一声大叫,回身看时,只见他躺在自己兄弟的怀里,脸上露出一撇微笑,已经不再抽搐挣扎。
赵率教叫过张奇化来,问他受伤不能行动的士卒共有多少。张奇化为难道:“总有三四百人。”桓震轻叹一声,指着地图上丰润的位置道:“此去丰润,总也有一百六七十里地,我军带着这些伤卒,无论如何走不快。倘若鞑子分兵来追,半路上给他们截住,只有死路一条。”张奇化道:“桓大人,虏兵方攻遵化,未必便有心追击。”话音未落,只见一个斥候,满身泥土血迹,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叫道:“禀二位大人,虏兵约一万人自东追来,现下只有十里之遥!”
卷二 国之干城 八十五回
赵率教听了,不由得苦笑,真是说甚么中甚么,怕甚么来甚么。没法子,只得下令迎敌。正要叫士卒列阵,却给桓震摇手止住,道:“不可。我以三千伤疲之卒,当彼一万虎狼之师,弹药有限,此地又无屏障可以依赖,当真硬碰硬的拼将起来,只有全军覆没而已,于大事何补?”赵率教略想一想,也觉有理,然而当此形势,决不能掉转头逃走,那不是甚么逞英雄的行为,而是他这一逃,无疑便是将整个后背露给敌人随便攻击,正犯了兵家大忌。咬了咬牙,对桓震道:“百里,你领能够骑马的先走。”桓震微微一怔,已经明白他的心思,正要劝说,张思顺忽然大声道:“桓大人,赵大人,请准末将断后!”
桓震瞧了他一眼,这个宁远闹饷时候的领头人物,自己驻守锦州之后便向袁崇焕要求,将他兄弟两人都调在部下,这次紧急赴援,身边带了思顺,正朝却是在后续部队当中带领炮营。他心下正在犹豫,能不能放心让他担当断后的任务,却见他红着眼睛道:“思顺的父母都是给鞑子杀死的,思顺兄弟二人当兵,只求多杀鞑子。从前挑头闹饷,不是存心作乱生事,然而忍饥挨冻,实在没法子打仗!”大喘一口长气,道:“自从桓大人来,咱们便再也不曾欠过饷。种种好处,思顺都是记在心里的。求大人成全了思顺!”桓震默然,轻轻点了点头,叫多留火药铅弹,在山坡上灌木丛后隐蔽,能阻得追兵多久便是多久,倘若实在力不能支,便早早撤走。
桓震与赵率教,却率着大部径向西去。再往西四十余里,便是遵化铁矿。他的目的,便是赶到那里据守。四十里地不到半日便走完了,一路上他不断遣出斥候打探后面的情形,张思顺所部与虏兵交上了火,张思顺部弹药用尽,给虏兵冲过来了,张思顺部全军覆没,虏兵正在继续西进,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地不住传来。
好容易赶到铁矿,只见整个矿山空荡荡地,原本应当高高矗立的铁炉之类,全都东一块西一块地散落在地下,倒像是刚刚给虏兵洗劫过一般。赵率教给桓震带着来到这里,本来已经十足奇怪,看到这等残破景象,心中更是讶异。桓震微微一笑,大声叫道:“经纬何在!”
叫了两声,只见地下一处土面忽然拱起,一块木板掀了起来,一人从底下钻将上来,抖抖脑袋上的尘土,躬身笑道:“桓大人。”赵率教目瞪口呆,瞧着李经纬走到自己面前,跪下行礼,这才忙不迭地扶他起来。桓震也不与他废话,直截了当地道:“东西在何处?”李经纬指指地下,道:“谨遵桓大人吩咐,都在下面。”
桓震满意地点点头,大声吩咐各总各哨,一队队地下去搬运。赵率教愈加摸不着头脑,瞧着士卒源源不绝地搬了许多定装铅弹,成包的火药,甚至还有火枪手炮上来,不由得张大了口再也合不拢来:这哪里是甚么铁矿,分明便是一个火器库!桓震俯首道:“下官擅自作主,在此地囤积枪炮弹药,请大人见谅。”
原来他知道十月间后金将要借道蒙古,越过长城,奔袭北京,虽然袁崇焕数次上奏要求加强蓟镇防卫,但终究不是自己的管区,只要不出事情,擅离汛地也是大罪。从辽东发兵来此,粮草倒还好说,要紧的是火器和枪弹,那是中原没处生产,非从辽东运来不可的。他也曾多次上奏崇祯要求在各地仿造觉华岛设立火器局,然而每次都给户部以没银子为借口驳了回来。走私贸易虽然赚钱,但只是应付辽东所需已经捉襟见肘,哪里还有余裕?他无法可想之下,只得预先从辽东运了成批的定装铅弹与火枪过来,叫李经纬在遵化铁冶挖了大窖存放。这样一来,至少援军在后勤部队尚未赶到之时,不致无弹可射。好在铁矿总要运入大量煤炭,掩人耳目并非甚么难事。
赵率教哪里会去怪他,明军所以比虏兵占据优势的便是火器,然而火器没了铅子火药,便是一块废铁。方才一阵激战,桓震援军带来的弹药早已用去不少,他正在发愁如何才能坚持到可以补给,不想这个总兵竟然如同变戏法一般地从地下弄出许多,只有喜出望外,岂有反倒加罪之理?至于他究竟为了甚么要在一个铁矿之中藏这许多东西,一时间也顾不得了。
当下指挥部下将弹药分配下去。李经纬将桓震拉到一旁,低声道:“启禀大人,下官照大人的吩咐,十日之前已经遣散工匠。离去的一千六百二十人,每人都发了一月工钱。但仍有一千余人听说虏兵即将来犯,坚执不去,下官已经分给他们刀枪铅弹,请大人示下。”桓震瞟他一眼,心中略感不满,暗道你既然已经将武器分配下去,那还问我作甚?不过忽然之间多了千人可用,终究还是好的。忽然想到,寻常工匠如何会得使用火枪?并且还是新式的后装破虏枪?不由得注目瞧着李经纬,只见他白胖的脸上仍是挂着谄笑,一时间当真弄不明白这是一个甚么人,忽然开始后悔当初着实不该去招惹他的。
桓震无暇同他废话,只吩咐叫他将自愿参战的工匠集合起来。过得片刻,辽兵全都领完了枪支弹药,那一边工匠们也都聚集完毕。桓震随意拣了一个,问道:“你是哪里人?名字叫做甚么?为何要留下来作战?”那工匠胸膛一挺,大声道:“俄叫刘三儿,家是澄城的。俄留下是因为李老西儿给俄嗦,等打走了鞑子,就给俄们一人发十两银子。”桓震不由得哭笑不得,回头瞧一眼李经纬,心想这人真是商人本色,然而听刘三的口音,倒真是陕西人,看来这个奸商对自己以工代赈的政策倒是执行得满到位。
他也不再问旁人,大声道:“我知道你们都在这个铁冶做工!你们的工饷是同辽东军饷一样的,每人每日三分银子,是不是?”工匠们轰然答应。桓震又叫道:“鞑子就要来了!他们占了这个铁冶之后,你们当中十有七八都要给杀死!就算不死的,给鞑子掳去做工,他们也不会给你饷银!你们心甘情愿么?”这些人大都来自陕西、山西,并没见过后金兵的凶残行径,听得他一番煽动,似乎并不格外害怕。桓震无奈,只得又道:“大家齐心协力,赶走了鞑子之后,每人十两银子,决不食言!”众工匠这回可全都兴奋起来,大声呼叫,声音响彻整个铁冶。
桓震暗自苦笑,难道这些人跟李经纬在一起久了,也都钻进铜钱眼里去了?不过他也确实佩服李经纬的本事,若是拿甚么国仇家恨去鼓舞辽东出身的士兵,那是万试万灵,因为他们的家人曾经受过虏兵的践踏,他们的妻女曾经给虏兵掠去侮辱。他们对于建虏有着切骨的仇恨。可是同样手法用在陕西人身上,就等于对牛弹琴。鼓动这些穷怕了的兵,还是钱这东西最为见效。
当下就请张奇化过来,要他将这些工匠编成哨队,方便指挥。他以张奇化是赵率教的直系部属,言语间很是客气,倒把个张奇化弄得惶恐起来。一阵忙乱,终于分派已定,虏兵也已经一路追来,虽然给张思顺挡得一挡,可是现在距离铁冶也只是不满十里。
两人之中以赵率教的品秩为高,桓震不便僭越,当下请他部署迎敌。赵率教也知道自己部下已经折损殆尽,现下的战斗力都是桓震所部,只是一力推辞。桓震也不与他谦让,客套了几句,大声吩咐几个副将聚集过来。
桓震大声道:“此处只是一个矿场,并非甚么城池,咱们没法子凭坚固守,只有诱敌深入,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好在敌人只有九千上下,一个对三个,咱们多得是火枪子弹,你们说,有没有胜算!”众副将齐声答应,只听桓震一一分派,谁率一个小队前去诱敌,谁负责在左翼埋伏,谁负责在右翼埋伏,谁组织长矛兵,谁负责埋设地雷,都是井井有条,一丝不苟。安排方毕,只听得探马飞报,虏兵前锋,已经迫近至三里开外,眼看就要来到。
这一支虏兵的主帅,乃是额驸恩格德尔。他本来是元人后裔,喀尔喀巴约克部的部长。努尔哈赤起兵不久,他就率部归顺,封赏很是优厚,后来又娶了舒尔哈齐的女儿。现下他是正黄旗的一个三等总兵官,统带的大多是蒙古兵。当日在遵化城下,恩格德尔所部距离赵率教最近,眼看已经将这数百残卒困在核心,一口口地吃掉是早晚之事,然而突然之间却杀出一支救兵来,更有些明卒不要性命地抱着火药包左冲右突,自己所部士卒纷纷不听号令,终于给这只到口的鸭子又飞了去,搞得他十分恼火,当即向岳托讨令,定要前去追赶。岳托便叫他带着本部万人,尾随明军西行。哪知半路上居然给几百伤兵阻住了,这些伤兵瞧起来蔫头耷脑,打起仗来可是毫不手软,咬紧了不肯后退一步,直战到最后一人,仍是打死了自己的一员游击。恩格德尔耿耿于怀,憋足了一口气,定要追上这一小撮明军,将他们一个个地砍为肉酱。
卷二 国之干城 八十六回
恩格德尔身在中军,策马急行,忽然间听得自己部队的左翼隐隐传来一阵号角声响。他方才给张思顺阻击一番,已经时时提防戒备,立时勒住了坐骑,只见一队二三十骑明军骑兵,人人手中举着盾牌,从山坡后面奔了过来,为首的将官远远瞧见,连忙拨转马头,向着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恩格德尔心中奇怪,若说这队明军是掉了队的,那也未免太过整齐,何况岂有明知敌人可能就在左近,反而有意大吹号角,暴露自己的?那么定是诱敌之计了。
想到“诱敌之计”,恩格德尔不由得露出一丝微笑,哼哼,都说汉人狡诈奸猾,今日便教你们这些汉人,见见我恩格德尔的手段!回头叫过儿子囊弩克来,密密吩咐几句。囊弩克一面听,一面不住点头,一拉马缰,呼哨一声,带着一队骑兵,绕道向北驰去。
遵化铁冶的矿山上,桓震正同赵率教一起,焦急等待着前方战报。然而事态的发展,愈来愈出乎他的想象:虏兵见了自己派出的诱敌之兵,居然并不全军来追,反倒兵分两路,一路从北绕了个圈子,现下正在逼近;另一路仍向西行,但却错开了自己驻扎的这个铁冶,略略偏南。
居然走错了路?桓震简直没法子想象。在他的计划之中,本来已经考虑到了敌军分兵同不分兵的两种情况,可是却不曾想过,假使敌人分兵,而所分之兵又有一支迷了路,该当如何?总不能再叫人去带他们来罢?没法子,只有硬着头皮,先干掉眼前这一块再说。至于会不会给两队敌人里外夹攻,那也不是现在能考虑的事情了。
囊弩克带着二千骑兵,一路紧咬明军的诱饵,很快便踏进了埋伏。只听得轰隆隆几声大响,地面忽然炸裂开来,前锋骑兵纷纷倒地,后面的来不及勒马,一个接着一个地摔倒。囊弩克心中大骇,早听说明军的霹雳雷火十分利害,不单能在土里水里爆炸,炸时还能飞出铁片,嵌入皮肉,就如同刀枪一般,很是可怕,不想首次从父远征中原,就给他遇上了。一面努力控制自己坐骑不使受惊,一面大声安抚士卒,叫道:“不要怕!整队,整队!”蒙古兵纷乱片刻,便即恢复了阵形。惊魂少定,这才顾的上去寻那引发火器的明军,却哪里还来得及?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查点死伤人数,倒不甚多,可是这些蒙古兵从没当真见过辽东火器,给这么一吓,士气大挫,有些人便交头接耳地谈论起来。囊弩克挥鞭抽去,怒道:“不许动摇军心!违者斩!”他一边弹压士卒,一边继续前行。道路两旁都是树林,好在时候正是初冬,树叶早已落光,也不怕其中隐藏着明军的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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囊弩克分兵离开之后,恩格德尔自率余下的八千来人,继续望西行进,却不再象方才那般急追,而是不紧不慢地散着马缰小跑起来。他知道明军有意引诱自己进入圈套,自然不会莽莽撞撞地直冲上去,一面行进,一面不时喝令部下,留神提防四下动静。
又行一程,道旁树林渐渐稀疏起来,恩格德尔的心也愈来愈放进肚子里去。在这等一马平川、毫无遮掩的地方,要埋伏来去如风的八旗兵,几乎便是痴心妄想。忽然之间,他心中想到,莫非这是明将的疑兵之计,叫自己不敢轻骑追赶,他好趁机逃走?一念及此,不由得在马上只想跌足大叫。既然不得不出到疑兵,那么对方兵力,定然不足一战,这才想以此拖延时间。自己在这里小心翼翼的工夫,恐怕明军已经逃出几十里地去了。
他却不甘心就让赵率教这么轻易溜走,喝令副将挥动大纛,全力催马猛追。十里过去,二十里过去,三十里过去,始终见不到明军的踪影,恩格德尔开始怀疑,难道是自己追错了路?少说也有三千人,怎能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再这般追将下去,追不到敌军还是小事情,自己这支骑兵,可就是孤军深入,倘若给明军大部伏击,遵化那边汗王肯定来不及发兵援救。他心中愈来愈是疑惑,终于停了下来,传令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