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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谁也不言不语,在黑暗之中策马急行。一时间只听得九千骑兵的三万六千只马蹄,一起扣击地面,声音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如同擂鼓一般打在桓震心头。
卷二 国之干城 九十回
皇太极挥军下平谷,过三河,直奔顺义。探马报说,前面百里之处有明军驻扎,似乎便是大同总兵满桂的勤王之师。兵多又能怎样,明军再多,只要不是袁蛮子的兵,在八旗面前还不是不堪一击。皇太极没怎么多想,下令留岳讬一旗奇袭满桂,不消恋战,只不让他在自己侧翼碍手碍脚便可。
他自己则是亲率主力七八万大军南下,沿途之上遇到些许抵抗,都给轻易击溃。皇太极一面行军,一面默默盘算,父汗生前往明京朝见三次,每一次都是津津乐道于明朝的物阜人丰。虽然先汗终于不曾越过宁远半步,可是如今他的儿子,却带着他未完成的雄心壮志,来到他生前向往的明朝近畿,怎能不叫人欣喜若狂呢!他沉浸在对自己万世功业的梦想之中,几乎都已经忘记了死对头袁崇焕,想来那蛮子此刻正给阿敏缠在蓟州罢?
可没想到,袁崇焕竟然赶到了大军前头,早两天前已经在北京城下严阵以待了。收到快马急报,皇太极不由得大吃一惊,约略估计脚程,竟是与自己一同从蓟州出发,两日两夜急行了三百里。他身经百战,虽然吃惊,却不慌乱,深知此刻打个胜仗安定军心才是最要紧的事情,况且大军远来,粮草都要补给,不占个地方暂且歇息不行。想了一想,吩咐避开城北驻守的三大营,绕道西边南下,直奔京师南二十里的南海子。这南海子是明朝皇帝的猎场,据说养有不少的好马,养马之地必定蓄有大批草料,这一来给养就不在话下了。
大军刚刚进占南海子,扎营正扎到一半,竟然中了明军伏击,倒像一早已经预备好在这里等待自己一般。先前皇太极还不当一回事,探马明明报说袁蛮子驻兵广渠门外,至多万把人,前来伏击自己的明军,定不会是袁崇焕的部队,多半是哪支不知死活的京营。那种豆腐兵才不会放在皇太极的眼里,当即喝令反击。
可是这支明军的战斗力,似乎不像自己想象得那么差,一阵混战过后,明军撤退而去,皇太极查点损伤,居然给杀伤了千余精兵。那可都是自己引以为豪的八旗子弟啊!
然而这倒还不是最要紧的,千余兵马之于数万大军,不过九牛一毛,伤不了甚么元气。叫人害怕的是,方才的明军多用火器,结阵也与关内军队不同,难道这是袁崇焕的部队?可是袁蛮子何以竟能料到自己驻兵南海子,预先埋下这一支伏兵?再仔细回想,仿佛大兵进占的时候,根本连半点抵抗也不曾遇到,当初还以为是南朝的脓包驻军望风而逃,此刻联系起来看,竟象是袁崇焕特意撤空了南海子准备伏击自己的。
想及此处,不由得毛骨悚然,袁崇焕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强劲对手!他不敢迟疑,连忙叫人传令下去,且慢扎营,先将南海子整个搜寻一遍,务要确认再无潜伏的明军方可。直折腾扰乱到东方发明,这才安顿下来。刚在帐中坐定,便收到急报,说是在顺义吃了点小亏,延误了些许行程的大同总兵满桂,现下也已经抵达京师,就驻屯在德胜门外。此外,风闻陕西山西的勤王兵马也都快要到达,袁蛮子的关宁步兵、炮营,也都是过得一天便距离京城近得一分。本以为突破长城之后,便可以长驱南下,直捣明京,不料在遵化蓟州给袁蛮子缠扰了几日,如意算盘竟然全数打空。
现下的局势,自己的行动已经全在蛮子料中,多待一日便多了一分风险。为今之计,只有趁南朝军队尚未齐集,打蛇打七寸,或者还能挽回。苦思一番,下令分兵两路,北路由代善等人负责缠住满桂,将他与袁崇焕死死隔开;自己则亲率主力向东,要同袁蛮子决一死战。
屯兵广渠门外的袁督师,此时此刻也正独坐帐中,苦心筹划。数日之前,自己侥幸识破了皇太极的疑兵之计,甩开阿敏一军,绕道连日连夜的赶路,终于给他二日夜奔驰三百里,抢先虏兵两天赶到了北京城下。原以为既然赶在了头里,圣上定会叫自己负责城池防御,凭着自己在宁远多次的固守经验,北京城要支持到关宁援军赶来,并非甚么难事。
然而想起两日前的那次面圣,心中却好生不是滋味。圣上虽然仍是温语慰勉有加,可是神色之间却平白多了几分生疏客套,浑非当初平台召对时候的君臣坦诚相对了。觐见的两个多时辰之中,自己竟没能与圣上好好说几句话,更别提将战守方略一一禀明了。倒是一同蒙召的总兵满桂,圣上十句话之中,倒有六七句是对着他讲的,到后来满桂脱下衣服,露出以往百战留下的累累伤痕,更是叫天子感叹不已,百般赞叹。
自己自然不会去吃满桂的醋,何况他确乎也是一个能战的骁将,大明朝的干城,方今国家危难之际,正宜同心戮力,共抗外敌,自己又不是识不得大局,怎会在这等要紧关头去与他争宠。只是此时此刻,灭虏大计孔急,圣上对一介武夫身上的伤痕,似乎要比全盘的战守之计更加关心,不能不叫他有些许失望。
待到后来,自己以关宁骑兵连日赶路,人马劳顿,要求进城歇息助守,圣上竟然一口回绝了。再请驻屯外城,竟然也是不许,于是九千兵马只得挤在广渠门外,幸得路上赶得快,抢在鞑子头里两日,这才让疲劳的士兵得以休息,不然后果真是不敢设想。
面圣出来,见到自己的恩师韩爌韩阁老,这才明白天子何以忽然对自己转了脸色。原来自从宁远闹饷的那时候起,自己先后数次请拨内帑应急,陛下便已经开始不悦了,加上朝中又有一些兴风作浪的周延儒之流在旁边说三道四,自己的功也都变成了过,清理卒伍成了避战裁兵,恢复广义成了专擅攻伐,甚至于还有人屡屡参他私下贸易,勾结南洋。更要命的是,年中为了安抚皇太极而行的缓兵之计,暂且将虏酋请和的表文上奏朝廷,也成了他的一大罪状,弹劾的奏折摞起来足有几尺高,小则指责他将领在外擅权,大则索性给他栽上了一个里通外藩的罪名。所谓积毁销骨,一本本的弹劾折子读下来,任他天子再怎么信任自己,也免不了“一出国门,便成万里”了。
督师叹了口气,那天夜半行军之时,锦州总兵桓震同自己说的一番话,终于还是应验了。想起这个新进总兵来,不由得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自己手下可用之将,除却赵率教、何可纲、祖大寿,就是这个绰号桓胡子的桓震了。人叫他桓胡子,也不光因为他那一把大胡子,主要还是这个人做事不以常理,有些土匪的胡子习气。当初他在觉华岛主持铸炮,一反工部官员敷衍推诿的故事,亲自混在工匠中间,后来开办定辽书院,又是他一力主张只招收工匠子弟,害得自己对部下将领好生难以交待。而最叫他吃惊的是,这个桓胡子一些吓人的主意,往往都能收到奇效,比如与郑芝龙的军火贸易,虽然给自己招来了许多弹劾,可是一两年来辽东兵饷因此丰足,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这次回防京师,也多得他之力,且不说爱将赵率教是给他从鞑子围困之中救出来的,就是他一连数次料敌先机,估中了虏兵将会占南海子扎营,自己这才能预先安排了伏兵,将皇太极打了个措手不及。这一来可又争得了一两日时间,眼下这局势,时间就是性命,多一个时辰也是好的。虽然他弓马并不如何娴熟,射火枪也总是脱靶,不过自己可不也是文人从军么?像这些事情都可以慢慢学起,这年轻人是个可造之材,再在军中多历练个几年,怕不是如自己一般的一方大将。
摇摇头,袁崇焕轻叹一声,现在可不是胡思乱想这些的时候。满桂眼下正屯扎德胜门,他孤军远来,一连经历数战,士卒疲乏,需要补给。他的大同兵又不像自己带来的辽兵火器利害,倘若与鞑子正面遭遇,多半讨不了多大便宜去。他十分明白,为今之计,只有坚守不战,熬过了这十天半月,等待虏兵气竭,自己援军大至,才是上策。可是天子偏偏不让自己入城……唉,在这一马平川的广渠门外,叫他如何坚壁防御?
除此而外,北京城还有一处大大隐患,一直在他的心头盘桓不去。那就是驻屯城北安定门与德胜门之间的三大营了。这三大营名义上是天下的精锐,可是世人皆知营伍积弊深重,是没法子打仗的。更要命的是圣上旨意只说叫自己统领各路援军,三大营并非“援军”,却是京城驻防的部队,按说是自己管不着的。因此三大营的防地,面上看去十分稳固,实际却是北京城最大的一个破绽。
掀开帐子瞧瞧天色,袁崇焕大声叫过亲兵来,要他去传各营各协的将领。皇太极给自己袭扰一阵,必定想打个胜仗鼓舞士气,大约不久就会大举进攻。他不知三大营的底细,不见得便会轻易进犯,何况自己向来便是他的眼中钉,不拔出自己这一支驻军,他是不能放心攻打北京城的。先前已经遣人报知满桂,令他无论如何不得出战,只是坚守营垒,以弓弩射退鞑子便可。自己这边,士卒也都睡够吃饱,随时都可以迎敌。
卷二 国之干城 九十一回
桓震在自己营中,一面等待袁崇焕的将令,一面坐立不安,满腹心事。按理说照他的品级,崇祯不召见他是正常的,他也不能擅自离开防地,跑进城去求见皇帝。万一出点甚么事情,那可吃不了兜着走。数日前袁崇焕与满桂蒙旨召对,虽然没同他们几个总兵细述一切情形,可是从他阴郁的脸色上,一眼便能看出,历史并没发生变化。崇祯仍是对他起了疑心,仍是不准关宁援军入城。或者以后也还是要将他下狱,要将他剐死在街头。
自从两年半之前,他跟随满桂出关救援宁远,第一次见到了袁崇焕,心中就暗暗发誓,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旧事重演。可是两年半过去了,自己参与进去的历史似乎并没发生甚么大变化,崇祯与袁崇焕之间的裂隙仍是日复一日地扩大。有许多事情,明明知道就是导致袁崇焕被杀的原因,可是身处其境,却又非做不可,今时今日的桓震,终于明白袁崇焕那句话“诸有利于封疆者,皆不利于此身者也”究竟是甚么意思。明知将来难免要受到皇帝猜疑,要中敌人的离间之计,却还是要去担任艰危,在旁人看来固是愚蠢不置,可是若不如此,他也就不配称袁崇焕了。
然而他却不能这么眼看着袁崇焕死后留名。数天来一直苦苦思索,究竟怎样才能保住他的性命功名,想来想去,只觉若有崇祯在,即便袁崇焕逃过了这一次大劫,以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终究没个了局。这一次自己预知历史,或者有希望挽回,可是以后呢?
因为他的参与,许多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南海子给他提前撤空,那么皇太极便没有可能捉到那养马的两个太监了。虽然如此,他若想使反间计,仍会寻旁的法子。这一来就须得时时小心提防,自己一番好心,居然将事情弄得更加复杂,真是始料未及。
一时之间,忽然不知如何是好起来。难道就这么坐视事态一步步恶化么?独个儿在帐中转来转去,只觉得自己一人之力,实在没法子与整个朝廷、整个北京抗衡,全京师的人都要杀袁崇焕,他拿什么挽回?
一个亲兵掀开帐子进来,躬身道:“桓大人,督帅有请。”桓震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道:“我就去。”他走到袁崇焕帐外,刚要进去,就听里面祖大弼大声咆哮道:“这算甚么?咱们千里迢迢的赶来,浴血奋战许多日,怎地连城也入不得了么?”
桓震疾步进去,冲着袁崇焕行了个礼。袁崇焕见他来到,微微点了点头以示招呼,仍是瞧着祖大弼道:“大弼,陛下不许咱们入城,自然有他的道理。”祖大弼怒道:“甚么鸟道理!还不是听了几个小人的谗言,说督帅如何将在外不受君命了,普天之下像督帅这般赤心为国的,哪里寻第二个去!”袁崇焕脸色铁青,喝道:“不可口出这等不敬之言!”桓震却知道,尽管他口上如此说,心中却未始不是一般的想法。
袁崇焕扫视众将一眼,见赵率教、祖大寿大弼兄弟、何可纲、桓震、程本直等主要的武将谋士都已经聚齐,道:“好,都来齐了。”未曾开口,先轻叹一声,桓震心里一沉,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只见他神色凝重,慢慢说道:“今日本部院叫各位来,却是有一桩事情,要各位协力去办。”
众将连称不敢,赵率教躬身道:“军门将令,属下等自当一体遵奉。”袁崇焕道:“陛下不许大军进城驻扎,想必都知道了。”众人有的点了点头,有的默不做声,都是面露愤懑之色。袁崇焕叹道:“我知此事大家心中都是不平。然而咱们既然吃这一碗饭,便当为国出力,死而后已。陛下如何对待,咱们固然没话可说,下面的士兵还须得好生安抚,当此紧要关头,决不能出甚么乱子。”
祖大弼怒目圆睁,正要再辩,却给哥哥大寿一把拉住。赵率教是四总兵之中资历品级最高的一个,在关宁一系部队中,可说是地位仅次于袁崇焕的大将。这种时候,还是要等他先表态。他自然是唯袁崇焕马首是瞻,不加思索的道:“理当如此。”桓震却道:“论理确当如此。”两个人说的两句话,听起来十分相似,可是立场却全然不同。赵率教说的是,不论皇帝如何对待自己,给天子卖命那是理所当然之事;桓震的意思却是,道理上这是应该的,可是皇帝既然不照道理办事,自己也就无须遵奉甚么道理。
袁崇焕自然听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瞧他一眼,并不说破,仍是照旧分派各人驻防任务,一一安排已毕,众将纷纷离去,这才将桓震一个人留了下来。桓震不知他有甚么话单独同自己说,等了半晌,只不见他开口,正在按捺不住,将要出口询问之际,却听袁崇焕长叹一声,转过身来,望定了他,一字一句的道:“百里,今晚你我不分甚么军门总兵,两个人坦诚相对。”桓震心中一颤,不因不由地点了点头,只听他又道:“自从入关赴援以来,我瞧你总是心事重重,言语之间似乎总象有甚么话要说,可又总不愿说出。咱们既是同袍,有甚么事情该当一起分担才是。莫非觉得袁崇焕不足商以大事么?”
桓震一怔,这才明白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举止失常已经到了何等地步,连袁崇焕也都瞧了出来。他心中踌躇,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能告诉他多少,一时间便不回答。袁崇焕摇摇头,正待再问,忽然营中号角四起,一名亲兵张皇失措的撞了进来,大声叫道:“虏兵踏营!”
袁崇焕却似胸有成竹,截口道:“传令诸将,各守本部,照事先议定,只将虏兵堵截在营外,便算大胜!”
这一来刚刚开始的谈话就不能继续下去,桓震匆匆赶回去率领自己部下防守,他面对的是虏兵左翼,大将乃是莽古尔泰。敌人来势十分凶猛,他不敢掉以轻心,先是排了火枪阵防御,几十次轮射下来,打退了虏兵数次冲锋,自己这边弹药消耗也十分厉害。看看时间过午,虏兵退后里余暂歇,他的火药也快要用尽了。
桓震正在前面亲自督战,副将马融急匆匆的奔过来,大声道:“总戎大人,现下的铅弹,只能支持再射四轮,四轮过后该当如何,请大人示下!”桓震咬牙道:“铅弹射尽便用弓弩,弩箭射尽便用长刀,总之今日就算大家拼了性命,也不能让虏兵过广渠门一步!”马融两眼血红,用力答应,一面大声吆喝着跑去了。
明军火药很快告罄,虏兵没了火枪阻挡,当即满山遍野的直冲过来。桓震指挥部下用强弓硬弩防御,可是弓弩毕竟不如火枪利害,一阵混战过后,虏兵又往前推进了不少。
桓震牙关咬得格格作响,瞪大眼睛瞧着前方战况。忽然间心中一动:怎么虏兵的左路,仿佛不愿作战一样,总是落在后面?有道是情急智生,当此危急关头,他的脑筋转得也格外快,当即大声唤过马融来,吩咐一番。马融得了令,一面召集部队,一面着人报知袁崇焕。
过了不久,虏兵又再发起冲锋。中路的阿巴泰部冲在最前,冒着飞矢奋勇突近,很快便与桓震所部短兵相接。近距离骑战明军本来不占便宜,阿巴泰眼见两军前锋交战,也是松了一口气,以为这次必胜无疑了。可没想到杀到半途,自己中军竟然大乱,袁蛮子的人马不要命似的满山遍野冲来,竟是硬生生地将自己一军冲为两截。
自己的两个儿子尚建和博洛都在后阵,给冲散了不知死活,前头的明军仿佛配合一般,也没命地杀来,阿巴泰再也无心应战,索性丢下大部不管,带着随身亲兵,掉头便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