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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大寿想了一想,便去寻赵率教。哪知道一问之下,却知原来赵部之中也给抓了几个“奸细”,赵率教正在那里同何可纲生着闷气,商议如何去向满桂求情。
何可纲冷笑道:“求情?如何求?他满总兵摆明了便是拿咱们开刀,你去求情,不是朝人家的刀口上送么?”赵率教道:“他上任伊始,总不能无缘无故抓人,咱们去问他可有凭据。”话刚出口,立时觉得荒谬之极:皇帝抓袁军门之时,又何来甚么凭据?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祖大寿听着两人争来吵去,愈来愈觉窒闷无比。回想当年在辽东,自从袁崇焕来后,一班将领如鱼得水,眼看着收复了广义,形势一片大好,若不是鞑子犯边,督帅紧急赶来救援,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他心中想着,不觉脱口而出:“不如走罢!”
赵率教、何可纲给他吓了一跳,齐声反问,何可纲问的是“那北京城如何是好?”赵率教问的却是“走去何处?”祖大寿喘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咱们回辽东去!”何可纲听他此话,略有动容,张了张口,瞧着赵率教没说出话来。赵率教阅历比两人多之甚多,略微一想,当下道:“不妥。且不说咱们走了之后京城守备空虚,靠三大营同山西那些草包兵,不过半月就要给虏兵破城;就是咱们回归辽东之后如何自立,也是个天大难处。我曾听得桓总兵说,咱们辽东造枪炮用的石膏是从山东运来,煤铁是从通蓟运来。倘若私自带兵回辽,朝廷必然目为叛乱,到时派兵征剿,咱们辽兵都是精锐,倒不怕同朝廷的兵打硬仗,可是石膏煤铁必然断了来路。到时虏兵再来夹击,如何自处?难道去投降了皇太极么?”
何可纲恍然大悟,道:“确是不可。祖大人,这话咱们几个私下说说无妨,可别让旁人听了去,酿成大祸。”祖大寿默然低头,再不说话,心中却已是默默打定了主意。现下守城的辽军之中,除袁崇焕亲部之外,大部是自己与桓震的部队。何可纲所部多在二程援兵之中,赵率教的山海关兵历经血战,已经所剩无几。而桓震前些天给督帅遣往山海关去调兵,他的部队也归自己暂管。倘若他祖大寿要走,那等于是将整个辽军抽空了十之八九。可是赵率教所言也并非全然无理,辽东离了煤铁便无法造炮,没了大炮,怎么抵挡鞑子铁骑?何况辽东所用粮草,也有大部是从山东、关内运来,倘若此路一断,整个辽东就只有饿死的份了。
道理虽是如此,可是他实在呆不下去了!当年自己犯了过错,本来要削官问罪,是袁崇焕一力挽救,这才有他祖大寿的今日,就算他不存感恩之心,也不能将这些年来的同袍之义置于不顾;就算这些都是空言,可现在皇帝疑忌,满桂寻衅,京人殴詈,这北京城下,哪里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他心意已决,也就不再与赵、何二人多言。回到自己驻地,便开始安排回辽之事。
当夜三更,正是月黑风高之时,祖大寿下令三军开拔,绕过虏兵驻扎的南海子,径向东行。他出发之时并没说明是向何处开拔,走了一程,辽东官兵多有猜出的,可也都不说破。七千余兵偃旗息鼓,在黑暗中蜿蜒东去,只留下一座静得犹如死地一般的北京城。
行出十数里地,快手来报,道是前面有一彪军拦在路中,仿佛是何可纲何大人的部下。祖大寿心下一紧,暗想自己小心翼翼,终于还是给他发现了。赶到队首,只见前面黑暗之中果然隐隐似有一支部队。对方不曾打得火把,祖大寿借着黯淡星光瞧去,当先一骑,似乎便是何可纲。
他咬了咬牙,心想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当下催马上前,叫道:“何总兵来得好快。”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零五回
十二月初四日凌晨时分,何可纲带着本部七八百官兵,悄没声息地掩在前路,挡住了祖大寿东归之途。就在同一时刻,后金大兵屯驻的南海子,金汗皇太极的大帐之中,正在谋划着一场大役。骑士们白日骚扰了明垒一日,回得营来,吃饱了四里八乡抢来的粮食猪鸡,纷纷倒下休息。皇太极的主帐之中火把通明,照得犹如白昼一般。满汉将官分列两边,都是静静地望着他们的大汗。
皇太极一只手悠闲地搭在红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扣击,指节与坚硬的红木相触,发出悦耳的声音。原本自己与部下将领一样,坐的都是草墩,这张红木太师椅,还是部下扫荡一个田庄的时候给他搬了来的。坐在椅上,舒适之余不由得心生惕惧,明朝的皇帝官员,就是因为日子太过舒坦,才会这么给自己一路直捣京城,前车之辙,不可不鉴啊!可是坐上这椅子,却能让他俯视群臣的时候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这就是大汗与皇帝的区别!
摇了摇头,皇太极收回思绪。他知道再继续想下去,必定又会转移到几个议政贝勒的事情上去,那是除却袁蛮子之外第一等叫他头痛的大事了。现在实在不宜多想这些。背着手站了起来,皇太极威严的声音开始在大帐之中回荡:“咱们突入明境,已经一月有余。现下虽然兵逼明京,可是要攻下京城,绝非甚么易事。我知道各位都是女真的赤血好汉子,可是咱们就这么每日搦战,明军只是坚守不出,那又该当如何?”
他虽然在问众将“该当如何”,脸上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情。宁完我看得明白,心中早有计较,偏头瞧了达海一眼,见他微微颔首,这才躬身出列。刚要说话,却给莽古尔泰的粗豪嗓门硬生生地堵了回去:“这有甚么?明猪如草芥耳,大汗何须如此忧心!明日看俺带一万精兵,亲自打破北京城,捉住明猪的皇帝,给大汗做一份小小年礼!”过年乃是女真族最盛大的节日之一,往往部落同庆,举家欢乐。此时已入腊月,眼看再有二三十天便要过年,女真人虽然剽勇好战,却也想与家人团聚。军中不论官兵,都盼着早日攻破了明京,班师回归。是以一听莽古尔泰这等豪言壮语,众将大都随声附和,一时间大帐中一片慷慨激昂的请战之声。
群情激越之中,只有三个人不动声色。一个是达海,一个是宁完我,剩下一个却是黄杰。皇太极一一瞧在眼里,挥挥手叫各人安静,瞧着宁完我道:“宁完我,你要说甚么,这便说罢。”宁完我打了个千,俯首道:“臣的拙见少后再说不迟。现下臣想请大汗听另一人的说话。”皇太极哈哈一笑,问道:“谁?”宁完我是范文程亲自推荐之人,所谓爱屋及乌,大汗对待这个汉人奴隶,总也有几分客气。
宁完我又打了一千,指着黄杰道:“便是此人。”黄杰闻听,连忙过来行礼。他自从投了后金,一直便跟随在宁完我身边,做一个无职无品的小小书吏,此次皇太极大会众将,原没他的份,宁完我不知为何却带了他来。
皇太极毫不意外,重又坐了下来,淡淡的道:“哦?我记得你不是前日来投奔的那个汉人么?你有何话说?”黄杰强压心跳,叩头道:“小人蒙大汗不弃收留,宁大人待若父母,总思补报万一……”皇太极不耐烦起来,摆手道:“你们明人讲话,总是这么罗里八嗦。”黄杰又是连连叩头,道:“是,是。”定了定神,说道:“小人得宁大人教诲,对于眼前局势,却也略有所想。”瞧了宁完我一眼,续道:“小人以为,京城易守难攻,不如弃之南下。”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一片议论。莽古尔泰大叫道:“你这怯懦的汉猪!咱们女真的勇士,有甚么坚城是攻打不下的?”说着拔出腰刀,要来斩击黄杰。
皇太极怒喝道:“放肆!”莽古尔泰一怔,举刀之手悬在半空,脸色胀得通红。他没料到,大汗竟然为了区区一个汉人书吏如此呵责自己,这叫他莽古尔泰的面子朝哪里摆?愣了片刻,大叫一声,手臂用力一挥,将腰刀插入了地下,大步离去。
皇太极微微一笑,也不理他,自问黄杰道:“何以见得?你起来细细分说。”黄杰拜了一拜,这才起身,道:“前些日大汗以反间之计瞒骗皇帝,此刻料已成功。只是皇帝虽然中计,心中对于袁崇焕未必毫无留恋之情。再者朝堂之上人才济济,可也难说会不会有人识破了大汗的计谋。”他说到这里,偷眼瞧瞧皇太极神色,见他并无不悦,这才续道:“小人以为,此时大汗不妨烧上一把火,替袁崇焕坐实了罪名,叫皇帝不敢再行起用。”
皇太极脸上笑意愈胜,点头道:“不错。只是这一把火要如何烧得起来,众将可有良策?”他这一句话,是对着所有人发问,可是却并没一人回答。事情到了这等地步,任是瞎子也看得出,这两个汉人必是早已得了大汗的授意,特地当着众人之面演一出双簧的。哪个不识好歹的再去为难黄杰,那不如同为难大汗一样么?皇太极见众人都不说话,笑道:“你们不说,我自己来说。”
回身指着背后悬挂的京畿大图,道:“这一把火,不在京城之下烧,却要到这里去烧。”说着手指在北京以南大兴、宛平、良乡一带划了一个半圆。
众将面面相觑,都是十分不解。达海鼓掌道:“大汗此计妙极!离京南奔,一则可以避援兵之锋,二则京畿周围草谷早已打尽,也须别寻粮秣;三则更可以叫明皇以为我军失了袁崇焕这个内应,因此不敢攻城。明皇疑心病犯,必然将蛮子重重治罪,不复起用。那时我军再还京师,还有谁能撄锋?一石三鸟,妙啊,妙!”
皇太极笑道:“正是如此。来呀,传令三军,即刻造饭起营,先向东南袭高丽庄,再向西绕奔大兴!”众人领命而去,只剩下宁完我与黄杰两人留了下来。宁完我指着黄杰道:“大汗,臣观此人实在是可用之才,此番咱们的布局,他虽然不曾参与,却是一点便通,撤兵离京之计,也是他提出来的。以此人之才居一书吏未免可惜,臣愿以本身官职想让,求大汗成全。”皇太极哈哈一笑,道:“那又何必?你这个榜式得来不易,且是范先生辛苦替你求来的,你若这么白白扔了,以后拿甚么脸去见他?”宁完我道:“选贤与能是臣子本分,何敢在乎一己得失而误了国家大事。”皇太极大悦,拍着他的肩头道:“你既入直文馆,便是我家智囊,此身此职已非自有,岂可轻易说让便让?”想了一想,道:“既是你一力荐举,便着他在鲍承先部下做个备御罢。”(女真八旗实行三级管理,二百丁为一牛录,置一牛录额真,五牛录为一甲喇,置一甲喇额真,五甲喇为一旗,置一固山额真和二员梅勒额真。天命五年序列五爵,牛录额真称为备御,是比三等游击还低一等的武官。)鲍承先也是汉人,更是宁完我入朝时候亲自荐举的,现下大汗叫黄杰在鲍承先部下任职,那分明是对自己莫大的优宠,更显得心胸宽广,不怕汉人结党。宁完我心中激动,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黄杰连忙跪下谢恩。忽然莽古尔泰大吼大叫,闯了进来,说甚么也不肯随大军撤走。皇太极微微皱眉,冷冷的道:“那么你要如何?”莽古尔泰挺直了腰,大声道:“我有本旗万名勇士,足以扫平北京,活捉明皇。到时候瞧是谁的脸上无光!”皇太极哼地一声,道“是你自己要来的呢,还是给人煽动来的?”
莽古尔泰脸上一红,皇太极的这句话确实说到了他的要害。方才听说大军向东南开拔,莽古尔泰虽然不情不愿,可是也并没起过孤兵留下的念头。真正促使他向皇太极叫板的,是十四弟多尔衮的一番话。说起来多尔衮也并没怂恿他分兵攻打京城,只是大谈明京守兵如何脓包,北京城如何不堪一击,袁蛮子去后皇帝必定沉不住气贸然出战,等等之类,听得莽古尔泰怦然心动:现下围城一月而不能下,全是因为袁蛮子的坚壁固守之策。倘若真如多尔衮所言,袁蛮子给大汗的反间计害死,皇帝挥兵出城,两军战于平原,那还不是刀切豆腐一般地轻而易举?
皇太极不敢攻城转兵南下,北京城却给自己打破了,倘若这种事情真的发生,到时他皇太极的汗位可就不那么稳当了。只是多尔衮说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北京城当真能够打破么?莽古尔泰的心里也不是全然有底。这个排行十四的弟弟,虽然也是一旗之主,平日对皇太极却总是八哥八哥地十分恭顺。去年他出征察哈尔,立下了大功,还得了墨尔根戴青的封号。有时候莽古尔泰甚至觉得,在十几个弟兄当中,最有能耐的不是现下的大汗皇太极,也不是自己莽古尔泰,更加不是老好人一般的大哥代善,却是这个年方十八便博得了聪明王之号的正白旗旗主多尔衮。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零六回
莽古尔泰虽然给皇太极说中了心事,可是他自诩义气为先,决不肯在老八面前说十四弟半句坏话。当下摇摇大脑袋,瓮声瓮气的道:“我莽古尔泰做事,并不用旁人来教。”有意无意之间,还横了宁完我与黄杰一眼,心中对于皇太极每逢大事必问汉人谋臣的这个习惯,十分不以为然。
皇太极瞧着这个桀骜不逊、张扬跋扈的三贝勒,一时间心中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只想拔出刀来,一刀斩落他的头颅。可是皇太极毕竟是皇太极,虽然心里恨的咬牙切齿,脸上却也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来,淡淡的说道:“军令已下,你想抗令不成?”
这一顶大帽子压将下来,莽古尔泰脸色就是微微一变。他们四大贝勒本来平起平坐,可是皇太极登位以来却在一步步地削减代善、阿敏同莽古尔泰的权力,现下更搬出军令如山来对付他了!这怎能不叫他恼火?然而他跟从先汗努尔哈赤征战多年,深知军令一出不得违抗的道理。前者广渠门大败,皇太极不知是要袒护儿子豪格,还是安了别的甚么心思,竟没拿自己怎样。若是再有半句怨望之言,可不又给了他一个借题发挥的借口么?
闷闷哼了一声,便要退下。宁完我恭恭敬敬地道:“贝勒爷慢行。”瞧着莽古尔泰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不见,这才转身对皇太极道:“倘若我全军骤然撤围,北京守将必然疑心其中有诈。”皇太极点了点头,反问道:“那先生以为该当如何?”他因了范文程之故,对待宁完我也十分客气,现下范文程不在身边,宁完我的意见是不可不听的。宁完我道:“大汗不如效阿敏故事。”
皇太极一怔,继而大笑道:“知我者惟范先生耳!”宁完我只道他想念范文程,一时口误,也不在意。当下皇太极下令,叫莽古尔泰本部正蓝旗不必随着大军起行,而是留下继续围城。传令之时,格外强调四个字:“困而不攻。”
黄杰随着宁完我走出主帐,一个转身挡在宁完我面前,跪了下来,大声道:“大人再造之德,某必不敢忘。”宁完我连忙伸手拉他起身,笑道:“自古君臣相需,大汗虽然天纵英才,总要臣子辅佐,方才克定大事。选贤与能是完我的本分,何谢之有?”黄杰连连称是,说了些漂亮话儿,话头一转,道:“三贝勒未必能如二贝勒一般。”宁完我微微一惊,偏过了头去,眯着眼睛瞧了黄杰片刻,笑道:“何以见得?”黄杰连忙谢罪,道:“杰自归降以来,也曾听人议论纷纷,说莽古尔泰、阿敏等人常有不臣之心?”宁完我面不改色,目光飞快向左右一扫,道:“为人臣子,不得妄论主上家事。”黄杰截口道:“贩夫走卒家事为家事,天下之主家事为国事。”宁完我再不说话,只是默默与他并肩而行,忽然脱口问道:“我请大汗留下莽古尔泰,你可明白其中深意?”
黄杰摇了摇头,道:“杰愚钝不明,请宁大人指教。”宁完我笑道:“你如何愚钝不明,在我面前不必装腔作势,大家都是一般的为大汗效命,还分甚么彼此。”黄杰俯首道:“是。”瞧了宁完我一眼,道:“二贝勒生性谨慎,当初虽然与袁崇焕两军对峙,却始终不肯轻出。三贝勒莽撞暴躁,倘若离了大汗辖制,说不定咱们大军今日南下,他明日便要挥兵攻城。”宁完我捋须微笑,心想此人聪明有余,只是阅历心机不足。他却也不加解释,只叫黄杰速速去鲍承先处报到,自己倒背双手,扬长而去。黄杰瞧着他渐行渐远,终于在视线之中消失,这才离去。
宁完我与皇太极都已料准了莽古尔泰的性格,只要皇太极率领主力离开京城,他必定按捺不住,挥军攻打。那时倘若给他侥幸攻破了北京,也是不遵将令的抗命之举,功过相抵不说,还耗损了正蓝旗的实力;倘若明军坚壁固守,莽古尔泰攻打不下,更可以借机治他的罪。长久以来皇太极便将战功彪炳的三贝勒视为自己汗位的第一大威胁,有了这等借刀杀人的天赐良机,怎会白白放过?然而同时他们也都在担心着北京城里的动静,虽说范文程的计策瞧起来天衣无缝,可是谁知道崇祯皇帝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