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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加官晋爵,有人无故得罪。有一个麻城人梅之焕,少负材武,时以右佥都御史巡抚甘肃,说起来还算桓震未曾谋面的同事。京师戒严,梅之焕奉诏入卫,不料将行之际西寇忽然来犯。之焕留兵击之于贺兰山,连战连胜,随即引军而东。哪知祸不单行,军中悍卒王进才却又杀官叛乱,西走兰州。之焕不得已,先平其变,复又整军东行。这一来便延误了时候,等赶到京师,敌兵早已经退得无影无踪,莫说奖赐无分,更被落职候勘。是时温体仁早已柄政,想起当初与钱谦益党争,之焕曾经上书右袒谦益,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批了一个除名下都察院按问。
都察院的建制以左、右都御史为尊,左、右副都御史次之,左、右佥都御史又次之,下又有经历、司务、照磨等属。外官巡抚、总督地方者,虽然多兼御史头衔,但只是为了方便行事,其实并不是专门负责纠劾百官、辨明冤枉。照道理说,虽然此时桓震尚未离京,可是审讯梅之焕的事情怎么也轮不到他。只不过大家都知道桓某人乃是温体仁的私人,这梅之焕又是宗伯大人亲自交下来的。办得重了,于法无据,恐怕落人口实;办得轻了,宗伯发怒可比甚么国法都来得可怕。索性一推六二五,丢给桓震办去,左右是他们翁婿自己家事,旁人乐得做个甩手掌柜。
桓震接了这案子,却也着实头疼。他以为梅之焕是个人才,不愿就此将他罢黜,何况多个朋友总多条路,自己根基尚浅,却又何必寻人过不去?当下便起了替他开脱的念头。可是温体仁交办的事情,要糊弄过去着实不易。这一下直想了一日一夜,最后还是从徐光启处讨来个主意:将之焕削籍遣戍义州,正在桓震属下。对温体仁却说此人心怀不满,须得严加看管,是以放在自己属地。温体仁还以为他忠心替自己着想,丝毫不加怀疑,便照准了。之焕这头上路,那头桓震却又从这遣戍的事情上记起一个人来:便是当年一封书信将他荐在耿如杞幕下,带他走进仕途的赵南星,可不也是遣戍代州去的么?当下托人在兵部、刑部打听他下落不提。
转瞬之间时候已经五月初六,桓震藉口留京毕婚,迟延了两个多月不曾赴任,在京中四处打通关节,交游官宦。温党中人个个巴结自不必说,其余人等但非东林的,也都不愿与他作对,更有几个颇谈得来的,内中有一个十分值得一提,便是范景文。
范景文是吴桥人,出身官宦世家,行事很有特立独行之风。当初魏奄柄政,他虽为同乡,却未尝一诣其门,然而也并不党附东林,自云“天地人才,当为天地惜之。朝廷**,当为朝廷守之。天下万世是非公论,当与天下万世共之。”后来推病挂冠,到崇祯初年又复出为太常,北京戒严之时已经做到了河南巡抚。那时天下皆率兵勤王,景文也带八千人入卫,就驻在昌平,军纪严明,一无所犯。桓震军过昌平时,还曾赖他供给粮饷。兵事既解,景文擢兵部添注左侍郎,来京陛见,他却不愿阿附温党,是以给闲挂了起来,迟迟不得外任。
桓震无意之中听得兵部属员闲谈说起此人,心中便是一动,当晚便备了礼物前去范氏客寓拜访。
真是无巧不成书,一进范宅,迎面便撞着一人满面怒色奔将出来,几乎抱个满怀。桓震闪身避过,定睛瞧时,却是张溥。他对张溥印象极为恶劣,但道路偶遇,也无恶语相向之理,当下客客气气的同他招呼起来。张溥上回在徐光启处当面咒骂桓震一番,当时虽然不知,但徐光启是个温厚长者,事后岂有不暗地告知之理?后来因为与后金议和之事,张溥又纠集了一班公车起来上书,盟约既成,崇祯并未放还,东林士人咸以为出于边将把持,大呼朝纲将隳,正在四处奔走,谋罢周温二相,重定辅政大臣。
今日张溥便是前来游说范景文,却给一颗软钉子碰了回去。范景文只说自己职微官轻,唯以安靖地方为念,朝廷中事非所预闻。张溥明知他是不愿意同东林搅在一起,只好悻悻而去。他本已生了满腹闷气,迎面又碰上桓震这个丧门星,焉能给他好脸色看?冷不防一口痰唾飞来,正击中桓震鼻梁。
桓震心中大怒,却不伸手拂拭,只微微冷笑一声,快步绕过张溥,径入内堂。张溥眼见桓震对他视若不见,那比奋拳相击更叫他感觉屈辱,一时气得愣住了。待到回过神来,寓主已经闭起大门,只好骂两声国贼,废然离去。
范景文这些时候滞留京中,耳朵里却也灌满了桓震桓百里的大名。闻他亲自来访,却并不喜出望外、倒履相迎,相反神色间却是淡淡的,似乎桓震来与不来于他都没多大分别一般。桓震心想此人要么是当真到了范文正一般宠辱不惊的地步,要么便是在那里装腔作势,一面同他寒暄一番,就势感慨道:“梦章兄功劳著于国家,偏偏为小人所沮,不能一展所长,可恨,可惜!”
范景文哈哈一笑,道:“昔日仆与人谈,尝言‘天下万世是非公论,当与天下万世共之’,仆之是非公论,也自有后世评说,何必如东林辈汲汲于一时哉!”桓震一奇,时人议论东林,抬举者多,非议者少,范景文偏偏如此说话,莫非是与东林中人有甚么过节?范景文不待发问,自行解释:“仆自入仕途以来,自以为名节自励,无愧于心,东林诸人偏要网罗我为其党羽,我不愿附之,彼便诋我以小人之玷。方东林之行于世,核人品者,乃专以与东林厚薄为轻重,岂笃论哉?”
桓震叹服不已,暗想此人果然颇有意思,难怪当时一群酸儒望桓震之名而远走,他却肯坦然相晤,毫无难色。他是河南巡抚,而桓震方瞩目福王,言语之间便着意打探福王在河南的经营情形。哪知道一问之下范景文慨然叹道:“豫有福邸,而民不聊生矣!”桓震讶其说话大胆,毫无顾忌,当下请教究竟。
范景文想了一想,道:“民之所惧者唯扰而已,而扰民之厉者莫如差役。国法,钱粮有收户、解户、驿递有马户,供应有行户,都是自民间检择有力之家充之,名曰大户。照理说大户该当以本地最富之家充任,然富家往往也是官宦,不但威势素著,更兼关节易通,上下打点之下便可轻易避役,是以所检大户往往并非富民而是中产之户。此等人家,地不过数十亩,口不过十余人,倘若善加养护,当可小康传家;而有庸材劣官妄加劳役于其上,是破其家也。自江陵行一条鞭法以来,扰民少轻,而至今十余年,规制已紊,承役之家仍须罄资津贴,所以如此者,全因为条鞭之法虽行,而大户未尝革除也。河南一境,凡避役者皆依托福王门下,单此一项,年耗钜万。赐田二万顷,延连数十郡,是国内又有国,以庄客为军旅,以幕僚为将军,而俸禄供养皆出于农民,国家之害莫大于此也!”
桓震心中转了一个圈子,掂量片刻,只觉范氏对福王也是深有微词,当下问道:“我闻福邸也起兵勤王,兄以威武之师入卫,一路上可曾略有所闻?”范景文愣了一愣,反问道:“福王起兵了?”连连摇头道:“他敢么?诸王未奉皇命,擅离封地,有几个头也不够他砍!何况藩王护卫甲士全隶兵部,岂有福王一旦兴兵,而京中毫无所知之理!”桓震打个哈哈,略过此题,却又有意无意问他福王诸般劣迹。范景文大约巡抚河南的时候吃够了福王的苦头,此刻遇着一个知音,竹筒倒豆一般倾了出来,桓震一面随声附和,一面一一都记在心里。
两人愈谈愈是投机,范景文也不再是方才那般冷淡模样,说道:“百里兄,你道方才张溥来拜意在何人?”指着桓震道:“便在乎百里兄也!”桓震吃了一惊,忙问他详细,这才知道原来张溥召集了许多太学生,要上本弹劾桓震。本入之前,便来游说官员,恰好说到范景文头上。范景文不欲参与东林之事,加上当日在昌平与桓震会兵,并不觉得他是个十恶不赦之徒,是以婉言拒绝。好容易将张溥敷衍走了,不想却见他与桓震在大门相遇,桓震唾面自干,倒显得东林没了风度。范景文也是个胸有大志之人,叫他阿事温体仁虽办不到,但宦游结交是官场中人人皆有之事,没甚见不得人的。他见桓震气度颇大,当时便起了结好之心,是以才肯对他说这一番话。
桓震既知东林有意于自己,便不能视若不见,但控制舆论不比玩枪弄炮,论起逞口舌之利,还是东林占了上风。不过这一回太学生一番闹腾,非但没能将桓震怎样,自己的首脑人物反死伤了两三个。
说起来这还是拜桓震前不久认下的师弟杨柳所赐,前回书说过,这个杨柳素日就以炼丹造药为乐,自己炼出的火药几可与辽东火炮局所造之药相提并论。杨柳又喜木工,常常手工雕琢一些百子木室,贮以火药,杂以铁屑,引以药线,点燃之后威力甚大。他从徐光启那里得知张溥等人聚会于某处青楼,便在事前买通了老鸨,偷偷潜入,伏下数个百子药弹。太学生聚会之时,他便躲在隔室,觑室中人多时引燃了药线。
其实当真给弹片炸着的太学生,是一个也没有。只是药弹一炸,响声惊天动地,一班儒生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纷纷惊跳起来,争先恐后地向外奔去。杨柳却又会使坏,教人搬来一个偌大立柜,将两扇门片堵住了半边。大门开不完全,一次只能容一人逃出。诸生唯恐逃得慢了,拼命拥挤,数人失足跌倒,便给踩踏致伤,甚或呕血。又有一人见状不妙,自窗口一跃而下,当场跌断一足。杨柳望着一片混乱场面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谁也不曾瞧见这么一个人曾经出没。足有两个多时辰之后金吾卫方才姗姗来迟,却连瞧热闹的也都找不见了。
桓震知道此事,当真是哭笑不得。他虽然不屑东林,可是却更不屑用这等暗杀手段对付东林。何况这等事情若传出去,大家都说姓桓的持身不正,不能在东林面前自辩,索性下此杀手,那他可真的不用在朝中混了。幸好此次事情并没闹大,金吾卫都督也是温体仁好友,听说是东林遇袭,只轻轻一笑便扔到一旁去了。当即叫了杨柳来,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先训斥警告一番,跟着叫他将剩余的药弹尽数缴纳,一个也不得留下。
杨柳虽然满心不愿,可是却知道桓震是是他的禄星,得罪不起的。徐光启对他讲过多次,京中难有他一展所长之处,若要飞黄腾达,立名于世,还是得在桓震手下。当下黑着一张脸将余下的百子弹交了出来。
桓震本以为他既喜好此道,弄出的东西想必也有些道理,岂知到手一瞧,却只不过是寻常蜂窝木室之中填了火药而已。所用药粉也并不好,若说可取之处,唯有手工细致而已。看看毫无借鉴可言,不由得叹息一声。
杨柳在旁认真窥视桓震神情,见他由希望而失望,不由得冲口道:“这弹须着上药线才能点燃……”话说半截,却觉正捅了马蜂窝,桓震何许人也,怎么不知道这点道理?挖空心思的要想出些事情来博桓震欢心。忽然灵机一动,满脸希冀的道:“桓大人,小人做了一种延时药引,可以叫震天雷等物延后一刻方爆,大人要不要瞧?”
桓震听说有这东西,倒是十分感兴趣,便叫他拿来。杨柳如闻天籁,匆匆奔去,不一会匆匆奔回,手里捧着一支长可尺许、径约二寸的铜管,管底伸出三支长针,不知做甚么用的。桓震见了这个类似水烟管的庞然大物,着实吓了一跳,惊道:“这……这是甚么?”
杨柳挠挠后脑,讪讪笑道:“便是小人所做的延时药引了。”说着将那铜管直直安放在地,三支长针插入土里,伸手拔去管侧一个塞子,退到了一旁去,顺手翻下沙漏。桓震注目凝视漏中流沙,但见时候过了一刻有余,铜管中伸出的一根药线果然自下烧了上来,不由得大感惊讶,当下用袖子垫着手掌,拿起那铜管来细细端详。
那管底已经烧得焦黑一片,一股刺鼻的磷石味道。桓震眯起眼向管内望了一会,很快将这东西的构造原理弄明白了。说穿了十分简单,这铜管内中空心,上开下闭,管里贮满了水,旁边管壁却开有一个侧孔。用前要在管中灌入火油,油里放入磷药,因为有油隔绝空气,磷药便不燃烧;待到安置好了之后,便将侧孔打开,火油渐渐流尽,磷与空气接触,便发起火来。药线却是先已从上口安放好的,一直引到管底。磷石一着,随即引燃了药线。
桓震指着那铜管问道:“这……这药引,非要做成这般大不可么?”杨柳点了点头,道:“正是。小人试过多次,若再缩窄,药线烧到一半便会熄灭。”桓震想了一想,觉得大约是空气不足的缘故,自己却也没甚么好办法可想。这么大而累赘的东西,要拿来实战恐怕有些困难,但世间一应发明创造,起初不都是笨头笨脑的么?杨柳见他沉吟良久,试探着唤了几声。桓震猛醒过来,笑道:“你莫要再在徐老大人家里做工了,不如辞了来我这里罢。”
杨柳正中下怀,膝头装了滑轮一般扑通跪下,连道了几声谢。桓震忽然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微微苦笑几下,叫他即刻回去收拾包袱搬过来不提。
由此一节,桓震却想起另一件事情来。中国人的创造才能不是没有,只是向来都不能真正发挥出来。因为工匠大多身份低贱,又要背负各种徭役,连温饱糊口都难,更不必谈甚么埋头发明了。即便有些心得,也是囿于门户之见,当作谋生的饭碗紧紧捧住,再不肯给外人窥去半分一毫。那些传世的技艺之书如天工开物之类,却往往是宋应星这等文人所作,其中固然保留了许多所见所闻,可是究竟不是自己亲手实践,错漏在所难免。
工匠负担沉重,更严重压抑了中国手工业的发展,国家从工匠身上盘剥的税收,远远不及任由他们制造取利,从中获取的商业利润多。当然,那是在这个国家鼓励商业,扶植商业发展的前提下才行的。往更大里说,若是手工业与商业已经发展到做工可以养家活口的地步,那么陕西的农民也不会为了荒年歉收便揭竿造反了。
然而要卸去工匠们身上乃至全中国人身上背负的沉重包袱,谈何容易!偌大一个国家的运转,经常是牵一发则动全身,暂且不谈以桓震目下的能力能不能下一道促商令,就算真的办到了,凭如今全国道路壅塞、泥途险阻的状况,又有多少人能够撇家舍业,奔走经商?这样的商业发展起来,国家能从中得到多少回报?反过来说,若是没有经营商业、物资流通的必要,也就无须建造四通八达的道路,这笔钱朝廷既不肯出,更出不起,桓震自己当然也没这个资本。要叫地方豪强捐资铺路,那必须让他们看到好处才行,这些人多已经良田千顷,仆役成群,日子过得心满意足,哪里还想出外受那奔波牟利之苦?没有商业,手工业便是一句废话:劳动产品永远都是变成了商品之后才有价值。要想富,先修路,但是修路必须有钱才行,这一个口号式的二元悖论,一直在桓震头脑中盘旋不去,迫使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没有甚么治国经世之才。
这一夜便在反复的噩梦与梦醒之中度过,梦里尽是些奇怪景象,一忽儿见有斑斓猛兽来追逐自己,一忽儿自己却又变成了斑斓猛兽去噬别人。睡睡醒醒,不觉已经到了早朝时分,不免叹一口气,爬起来梳洗出门。他上早朝向来乘马,黄得功持火把随行在后,一来早朝时候天尚未光,须得帮他照亮,二来桓震入朝时候也可以替他看马。
这一日清晨,马头方拐过槐树胡同,蓦地斜刺里窜出一个黑影,伏在马前,厉声大呼道:“冤枉,冤枉!”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第二回议经济廷扬遭缧绁 识人才百里辨冤枉
桓震连人带马吃了一骇,多亏他的坐骑乃是骑熟了的军马,平时惯听枪炮喊杀之声,并不在乎这么一叫,好歹不曾惊得失了缰。勒住马头,伸手要过火把,就着亮光看去,地下伏了一团白霎霎的物事,细细再认,却是一个素服女子,手中捧了状纸大呼冤枉。
桓震也没多想,跳下马来接了状子,展开来粗粗浏览,又将她盘问了一番。原来这妇人娘家姓秦,嫁与沈氏为妇已经数哉。夫君廷扬,乃是国子诸生,性好谈论经济,时常对同学声称胸中所学若用之于家,可以富一家;用之于郡,可以富一郡;用之于国,可以富一国。他不是说说而已,自入国子以来,便不断向朝中递送本章,言其经济之策。不知是志大才疏,还是曲高和寡,总之他的那一套从来便没人肯赏识半分,后来也就渐渐地灰了心。前些天太子监国,廷扬说是气象更新,要再作一番冯妇,当即上了一本疏去。
谁知道不上倒好,这一上可坏了大事,前几日数个如狼似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