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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渭才思敏捷,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加上生性滑稽,应变能力又强,所以皇上不管说到哪里,问的什么,他都能随即应答,也总能讨得皇帝的欢心。又善于在嘻笑怒骂之间,说出发人深省的话来。所以没过几天,就成了皇帝身边须不可缺少的人了……嘉靖帝要下下棋、谈谈诗、画个画、写个字什么的,徐渭全能奉陪,且让皇帝开心满意,宾至如归。甚至皇帝想要出去散心,更时刻少不了这个插科打诨的活宝,用徐渭自己的话说,他是陪吃陪玩陪修炼的“三陪舍人”。
相较之下,沈默的子可就苦多了,他内阁分的是文书事宜,起草一些文告诏谕,转送下边递上来的奏章什么的……全国一千九百三十六处驿站,全长三十万里的驿道,将两京一十三首的情况源源不断汇报到京城。什么北边俺答又要开始抢劫了,南边倭寇也在肆虐着,各地赈灾进展缓慢,过不下去的老百姓开始闹事儿,等等等等,事务繁杂,每天各部转呈过来的折子,少说也有上百件。这些奏折经过沈默之手,送给阁老们合议好了……阁老们的建议是写在一张纸上,贴在奏章上面,这叫做“票拟”。
沈默便将票拟过的折子,送到圣寿宫进呈皇上御览。偏偏嘉靖又是位权力欲十分强烈的皇帝,事无巨细,每折必读、无事不问。这正是皇上动动嘴,小兵跑断腿……沈默便要像走马灯似的奔波周旋于皇帝、阁老、六部、都察院、大理寺之间,厚厚的官靴一个多月就磨的不能再穿,一回家就累得爬不起来,连脱靴子的劲儿都没了。
第五卷 京华烟云雪满天 第三五六章 廷议
可别小看这跑腿传话的差事,里面的学问可大着呢,比如说两个衙门打官司、架秧子,皇帝让沈默下去分别问话,那回话时沈默先回哪个衙门的都不算错,可先入为主,后入为客的道理,混成精的大人们不会不懂。
这只是一个例子,便足以说明其要害,所以不管是谁,只要想安安稳稳地当官,不管有事没事,就得赶着紧来巴结他,好预先给自己留条后路。反正不管他是当值或下值回家,身边总是围着一群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很小的官员,众星捧月似的追着,什么生子了、纳妾了、建房了、得宝了,总能想出名堂请他去“赴宴”。
给他送礼的更是不计其数,从笔墨纸砚,珍本书籍到古玩玉器、,琳琅满目,什么都不缺。沈默是做过官的,知道如果自己不收,反而会引起对方的不安,虽然有些混蛋逻辑,但事实就是这样混账。
转眼到了六月里,谚云:六月三伏之节,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京城四季温差极大,冬天滴水成冰,夏季热得汗流浃背,尤其入伏后,闷热得喘不过气来。
阁老们的房间里有冰块降暑,还能好受些。但沈默张四维这些人共用的一间里,不仅密不通风,而且连冰块都没有,沈默一进去便感觉,就跟入了蒸笼一样。
再一看里面正写字的张四维等人,不仅人手一把蒲扇,竟然还都把官服脱了,斯文点的穿着中单,豪放点的干脆就打着赤膊。见沈默看过来,斯文点的张四维不好意思笑道:“谚云“暑熟君子”,意即最讲衣着整饬的君子,盛夏亦可赤背而不被人耻笑。”
沈默咕嘟嘟灌一碗浓茶后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张四维——他把官服一脱,再脱掉湿漉漉的中单,完全光着膀子。
一边蘸水擦子一边抱怨道:“这北京城冬天比南方冷多了,夏天怎么比南方还热呢?”说着看他一眼道:“都光着膀子,你也脱了吧。”
张四维搁下蒲扇一口手边解的“苏造肉”,苦笑道:“昨天晚上我热得睡不着,现院子里尚有些凉风,就铺张凉席睡到外面了,谁知差点让蚊子给吃了。”说着往上一拉袖子道:“你看全是红疙瘩怎好有辱诸位的视觉?”
沈默摇摇头。将水泼出。回来擦干身子穿件干净地中单。听张四维问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啥事儿这么耽误工夫?”
沈默接过张四维递过来一碗龟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道:“明天廷议。”
“?”众人都抬头望向沈默。吃惊道:“许久不曾有过了。这次为了什么事儿?”廷议是朝廷决定大事地最终方式大学士和六部九卿参加。在嘉靖以前。其结果连皇帝都不能推翻……当然在本朝彪悍地嘉靖帝手下。是没有什么翻不过来地。
“两件事。”沈默摸索着下巴上地短须。若菡说蓄起胡子显得成熟沉稳。所以他就留起了胡子:“杨宜已经离任了。新任东南总督地人选吵了好几一阵子。双方僵持不下天会廷推决定;第二件事。更是吵了很久不开海禁地问题。同样要在廷议上做个了断。”
“哎。”张四维叹口气道:“希望这次能得到个好结果吧。”
“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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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紫光阁宫门打开,四位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侍郎,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通政司使、大理寺卿等二十余位红袍高官鱼贯而入,分左右两排站定,一齐面对北边仍然空着的那把龙椅跪了下来。
三拜以后,太监为严阁老搬来锦墩,其余的大员都只有站着的份儿。
严嵩将目光望向大殿西侧靠里的纱幔,接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慢慢望向那纱幔。
便听里面传来了一记清脆的玉声。
就像是听到了信号,所有的太监都行步如猫般轻轻从两侧的小门退了出去,然后将殿门缓缓关上,也将稀罕人的风隔在外面,大殿里登时变得闷热起来。
这其实是嘉靖帝故意的,就是想让这些养尊处优的家伙受不了,赶紧议完了不要再拖拉。
那纱幔后面又是一声,严嵩便苍声道:“开始议事吧……今年可谓是多事,东南倭患,北方俺答,又遭了大地震,因为地震的
黄河也开始泛滥,数省都有水灾。说实话,这上半道是怎么过来的。”说着目光扫过众位大人道:“皇上如天之德,宵衣也不跟咱们计较,但咱们这些大臣,要是再束手无策,左支右绌,恐怕都得请罪辞职了。”慢悠悠间,便定下了廷议的调子,然后问次辅徐阶道:“徐阁老说说,这千头万绪,咱们该从哪里抓起?”
“回禀阁老,”徐阶拱手道:“以下官愚见,问题出在一个“钱”字上,没有钱,边军缺饷,抵抗不了俺答;没有钱,赈灾迟迟不见起色;没有钱,被震坏了河堤没法修复,所以才酿成水灾。”
“铛……”一声悦耳的声响起,徐阶仿佛受到鼓励,声音微微提高道:“朝廷为什么突然没钱了?因为占国库岁入八成的东南数省,正在倭寇的肆虐中自顾不暇,以致朝廷收入锐减。一赶上多事之秋便捉襟见肘。所以当务之急,是恢复东南的安定。”顿一顿,看看众臣工,缓缓道:“东南定,则天下定,东南乱,则天下乱。”
又是一声急促的玉,徐阶轻声道:“所以今天,东南总督的人选,必须定下来,诸位有什么人选请提出来吧。”
吏部尚书李默便很干脆道:“吏部推都察院右都御史,兼漕运总督王诰,诸位有什么意见?”
工部尚书赵文立刻站出来道:“我推左佥都御史,浙江巡抚胡宗宪,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默沉声道:“王诰是嘉靖二年进士,为户部郎中时,便定大同兵变,马到成功,兵部记功在册;后巡抚甘肃,练兵马,增城堡,戍边卫国,政绩显赫,受白金文绮之赐!至今为官三十余年,乃是国之干城!”说着冷笑一声道:“据我所知,胡宗宪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十余年来一直在知县与巡按之间蹉跎,两年前倏然超擢巡抚,也少不了你赵大人的帮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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帷幔后的蒲上,坐着嘉靖皇帝,这里同样没有一丝风,但他仍然厚厚的棉布道袍,也不怕捂出痱子来。
除了嘉靖之外,还站着个穿七品色的官员,自然是三陪舍人徐渭,他本来就体胖,此时更是汗如雨下,一边用袖子擦脸,一边借此偷窥皇帝。他现当李默讽刺胡宗宪超擢是走了关系时,嘉靖的眉毛抖动了几下……显然是不太顺耳。
徐渭当然是支持胡宗宪的,但他更清楚伴君如伴虎,尤其是嘉靖这种嗑药过多的怪虎,任凭你舌灿莲花,也只会起反作用。所以“徐三陪”老实闭着嘴,静等争辩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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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大臣争执了不长会儿,便一个个汗流浃背,却不敢君前失仪,仍然要衣冠俨然的保持尊容……这份罪可够受的,以至于饱受煎熬的大臣们,竟然破天荒的结束了不休的争吵,拿出最后的一招……不记名投票……能混到这一步的,哪个不是八面玲珑,两面三刀的老油条?谁也不愿得罪了两位大佬,这个法子自然就成了最后的选择。
内阁司直郎沈默和张四维取来了红豆和绿豆,每位大人各拿到了一粒后,吏部尚书李默道:“红豆代表王诰,绿豆代表胡宗宪,开始吧。”沈默便端着个长陶罐,在每位大人面前走过,每个人伸手进罐子里放下一粒豆,谁也看不到是红还是绿。
转了一圈回来,沈默将陶罐交给严阁老,严嵩示意徐阶和李默一同点数。
一共二十粒豆,却也好数,最后是王诰以十一比九胜出。
这也在众人的预料之内,毕竟比起年轻且远在天边的胡宗宪,资历人脉更深,且就在大殿之中,这个因素足以影响严李两派之外的人的选择了。
第五卷 京华烟云雪满天 第三五七章 舌战金殿!
看到这个结果,赵文华、严世蕃这些人鼻子都气歪了,但李默很快乐,笑眯眯的对纱幔后面道:“启奏陛下,王诰胜出。”
纱幔后的嘉靖帝,面色不虞的攥着手中的玉杵,良久才随手敲了一下。
严嵩闭着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仿佛没有听见这一声。
李默却不让他装糊涂,出声提醒道:“严阁老,该进行下一个议题了。”
“嗯?”严嵩缓缓睁开了眼睛,茫茫的望向李默道:“李大人代为主持吧,老夫实在是热的喘不气了。”说着还如拉风箱一般,粗粗的喘息几声,真的要中暑一般。
严世蕃急了,假装探看老父,附身小声道:“这是干什么?”
严嵩挥挥手,让他站一边,嘟囔一句道:“热。”严世蕃只好怏怏退下去。
这意味着什么?李默眼中精光一闪,暗道:“老家伙终于认输了!我终于赢了么?”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他沉声道:“第二件事,还是东南的,看来今天不把东南的事情理清楚,是誓不罢休了。”
众大人挥汗如雨,纷纷催促道:“李大人,快说吧。”
李默心里不爽,暗道:“等我当了首辅,看谁还敢再催我!”当然现在只能点头道:“好,这件事争了更久,就是绍兴知府唐顺之等一十八名官员,请重开三市舶司的奏折,这份折子已经转发很久了,内容大家应该都了解。”说着沉声道:“我先表个态,“不许寸板下海”是祖制,万万不能违背,而且“倭寇之祸于市舶”,此事早有定论!所以三市舶司万万不能重开,而且唐顺之等十八名官员也该受到处分!”学着严阁老的样子,李默要给朝议定下调子。
可他毕竟不是老严,严世蕃立刻站出来质问道:“李大人,我管着工部,别的不说问问你,去年被震坏了的几十处江堤河堤还修不修了?北京城的城墙还修不修了?如果俺答像去年一样,来北京城转一圈,可就不是通州、昌平遭殃了!你不怕四九城的老百姓撕了你,我怕!”
“就是!”赵文华也帮腔道:“西苑的三大殿都震坏了,万岁爷现今还在圣寿宫里委屈着呢,你这个做臣子的睡着觉,我寝食难安!”
纱幔里的嘉靖帝,微微点头,面上露出欣慰之色,听兵部右侍郎王忬反驳道:“我们当然也很是内疚,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织造局、市舶司都已经荒废数年,想要重新启用怕没有五六十万两银子是不行的,请问这个资金从哪里出?”他是当过浙江巡抚的,对这种事儿自然有言权:“而且从投入到产出,最少需要大半年的时间,也就是说,这大半年的时间内,我们是见不到任何收益,还得往里赔钱!”
李默接过话头来,冷笑一声道:“有这大半年功夫,咱们的秋税就收上来了!有这四五十万两银子,紧着点花就够度过时艰的了!”
嘉靖帝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流露出沉思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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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的双方唇枪舌剑、各不相让,但严党一干人只是仗着声音大,能嚷嚷,才与李默等人干了个平手,只是让人怎么听怎么像为了反对而反对……因为纵使有千万条理由,也攻不破“禁海祖制”这四个字。
“祖宗大如天啊……”嘉靖帝暗叹一声,垂下眼皮,倚在软软的靠背上。
终于有快中暑的撑不住道:“我说几位大人,咱们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吧。”
“照旧就照旧!”满脸油汗的李尚书,浑身透着股得意劲儿。他相信那些中立的大臣,一定会听明白理在哪边,站在他们这边的。
严世蕃不想答应,却拿不出好法子来,气得直跺脚道:“要是按你们的办,出了问题我们可不跟着担责任!”很显然,他也感觉己方败局已定了。
“真开了海禁才会出问题呢!”李默冷笑道:“开始吧!”
沈默和张四维便又捧着绿豆和红豆,下给诸位大人,然后又抱着那个长陶罐,准备收豆豆。
“铛……”谁知这时,声响了,众人只好停下动作,都望向那纱幔之后。时间凝滞了好一会儿,帘子掀开,徐渭出现了,看看众大人道:“陛下有旨,命内阁司直郎沈默回话。”
“微臣听训。”沈默赶紧放下陶罐,行礼道。
“沈默,你赞同哪一方的看法?”徐渭面无表情问道。
“微臣都不反对。”顿一顿,沈默俯首道:“两方大人的看法都很有道理……”自从写了殿试文章,他就知道逃不了这一场,已经准备很久了,方才徐渭朝他微不可察的垂了下眼皮,沈默便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了。
众大人心说:“这小子,耍滑耍到这儿来了……”谁知沈默又道:“但微臣以为,这件事就像藤上的瓜熟了,顺手摘下来就是,用不着争论摘不摘,只需要拨开一丛叶子,找到瓜即可。”
听他这意思,合着众大人都白争了,徐渭道:“有什么话,不妨向众大人讲清楚。”说完便躬身退回帘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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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便起身对众大人拱手道:“下官的意思是,其实这件事,既不违反祖制,也不会产生花费,更不会引来海民与倭寇的勾结,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任谁都知道该如何选择的。”
他这话软中带刺,分明是在与李尚书唱反调,李默自然不爽至极,但沈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他也不好撕破面皮,只能闷声道:“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片板不下海是太祖爷的祖制,难道你不知道么?”
“下官还是知道的。”沈默暗叹一声道:“真是想低调都不行……”便扬眉侃侃而谈道:“下官查阅国初资料,见太祖爷关于禁海的谕令有六道,诸位大人请听仔细——洪武四年,“禁濒海民不得私自出海”;十四年,“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十七年“派信国公汤和巡视浙闽,禁民入海捕鱼。”二十三年,“诏户部严交通外番之禁。
上以中国金银、铜钱、火药、兵器等物不许出番。 ”二十七年,“敢有私下诸番互市悉治重法。”洪武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他吐字清晰,语调舒缓,让人听着就很舒服。
“太祖祖训诸位大人都比你熟,”李默不悦道:“从头到尾都是禁,难道你自己没听出来么?”
“是禁不错,”沈默不慌不忙道:“但睿智如李大人,一定听出了其中的变化来。”
“什么变化?”李默垂下眼皮道:“我没听出来!”
沈默笑道:“您没有感觉到,禁令是不断放宽的么?所谓“片板不下海”只是洪武四年第一道谕旨的通俗说法,如果太祖爷真想将其作为铁打的祖训,何必还要下另外五道不同的谕旨呢?”
“大胆!你敢质疑太祖爷?”李默的党羽,大理寺卿周昀须发皆张道:“陛下,臣请金甲卫士,锤死这个公开污蔑祖训的小奸臣!”
沈默面无惧色,冷笑道:“我是在用心钻研体会太祖爷的圣意,以免有人总是拿着自以为是的祖训来吓唬人!”李默都骂他“小奸臣”了,便是彻底撕破脸,沈默岂能再跟他客气?
大殿中火药味正浓,便听到“铛……”的一声,争执声登时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