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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不定。
有人问,不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么?怎么会是知府大人给下属背黑锅呢?还是正印官任期太短的弊病。如果像早年间,在任上一干就是九年,什么油滑刺头的树下,也都治得服服帖帖。
但现在官员三年一调动,甚至还有等不到三年就变动的。如此,府尊换了一任又一任,可他们这些佐贰僚属却大多终老于此,对于走马灯似地府尊大人,官吏们也只会敷衍了事,就像送神一样,送走一位是一位。
但沈默岂是好耍弄的,只见他将脸一拉,沉声道:“你们可能不知道,本官的父亲从绍兴府一个小小代书,一步步做到了绍兴通判,耳濡目染之下,本官对衙门里这点事情,也算是了若指掌。”说着冷笑一声道:“早知道你们将衙外的差事唤作五味铺,“酸”的是学署的学官,“甜”的是各类课税,河泊,屠宰大使等等,“苦”的是驿站、舟车,“辣”的是巡检、城防;“咸”的是阴阳铺与医馆等等……每个人都是拈轻怕重,喜甜厌苦,想不到咱们苏州府,也是如此。”
众官吏一听,大人竟是个懂行的。不由有些后悔,便纷纷道:“主要是想为大人多分担些,办好了还不都是府尊您一人之功,我们下面人多跑点腿,受点累也是应该的。”
“话说的好听。”想要办些实事。自然不能任由下属敷衍。只听他眉头一拧,加重语气道:“若是差事办砸了呢?也都是我一人之过,这样让你们既没有动力,也没有压力,一门心思捞钱便可,显然是不妥的。”
“想不到还挺明白……”众人不由有些吃惊,但仍然满不在乎的心道:“可该咋样还得咋样。”
却听沈默提高声调道:“所以本官,会在府衙里执行一套考核之法。将助威的差事按照朝廷的规定重新分配,莹白的事情定立期限,并分别登记在两本账册之上一本留在本关这里做底,另一本你们各自拿着。对应办的事情,没完成一件需登出一件,反之必须如实申报,本官会每月检查一次,一次没完成罚俸。两次没完成降职,若是有第三次。恭喜你解脱了,以后都不用来上班。”
众人一片哗然,心说这样还不把我们逼死?互相递个眼色,便有胆大的道:“大人您这样,我们倒是无所谓,但甫一上任便标新立异。恐怕会引起上峰的不快……”
沈默冷笑一声,朝北方京师方向拱拱手道:“皇恩浩荡,授予本官对所辖官吏临机处置之权,只需事后备案即可……此事胡部堂也是支持的。”
众人登时傻了眼,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好自我安慰道:“按照以往规律,新官上任三把火,雄心勃勃一回,烧完之后该干嘛就干嘛。所以咬咬牙挺一挺就过去了吧?便一个个强打起精神来,接下来这个事。归有光倒是蛮支持的,小声问道:“府尊,这规定要在下面州县推行么?”
沈默缓缓摇头道:“不必。”他当然早晚要推行,但现在一没竖起权威,二没有见到成效,并不是推广的时候,还是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试行一下,然后看效果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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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众官回去等候传唤,沈默出了后堂,便见三尺在门口张望,一看到大人出来,赶紧凑过来道:“黄公公来了。”
沈默微一动容,道:“带我过去。”便跟着三尺走到外签押房,果然见四个紫衣小太监站在门口。
“黄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啊!”沈默调整一下心态。爽朗笑着往里走去。
果然看到了黄锦弥勒佛似地胖脸,只是看不到招牌似的笑呵呵,而是一脸的愁苦如菊。
第六卷 春风又绿江南岸 第三八五章 被劫走的丝绸
“哎呦我的沈大人,”黄锦一见面便大喊救命道:“你可得帮帮我呀。”
“别急,您慢慢说。”沈默请他坐下道:“您不是一直在杭州吗,怎么大老远跑过来了?”
“实话跟您说吧,”黄锦愁眉苦脸道:“我是避难来了……债主已经把我的老巢给占了,我现在是有家难回啊……”说着竟抹起泪来。
沈默有些奇怪道:“哪个不开眼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黄锦郁闷的瘪瘪嘴道:“在咱们嘉靖朝,我们这些人算哪根葱,别看人家面上叫公公,心里还不知怎么埋汰俺们这些人呢。”
沈默笑着安慰道:“不会的,尊敬还是发自内心的。”说着喝一口茶水道:“到底怎么回事儿?公公给下官讲讲吧。”
黄锦叹口气,便为沈默从头讲起,原来他在沈默之前一年,便已经到了杭州,因为原先就是织造局出身,所以重建起来自然是轻车熟路,很快恢复了与几个大绸布商的联系,邀请他们为制造局代工。
要知道这时候的绸布,因为被海商垄断了外销的路子,价格自然被压得极低,绸布商们几乎是在赔本经营。现在黄锦立功心切,给得价格十分公道,却要比卖给海商划算得多,于是杭州、宁波的几大绸布商,纷纷投入了织造局的怀抱,开始全力向其供应绸布。
有人要问,宫里穷成那样,黄锦哪来的本钱?不错,他确实没钱,从北京出来就带了五万两银子,还全都充了门面,把破旧的制造局衙门翻修得十分气派。然后他就坐在这光鲜的衙门里,召集那些绸布商前来商洽,因为都是十几年前的老关系,商人们还记得当初制造局的规矩,都是先交货后算账、从来不给定金的,现在见黄锦修个衙门都花了几万两银子,便不疑有他,都按老规矩办。
黄锦之所以敢这样空手套白狼,自然有他的道道在里面——离京时凭着跟陆炳的良好关系,要到了一封大都督亲笔信,抵达浙江不久,便置备厚礼,往平湖陆家拜山。
他是老江湖,十几年前干杭州制造局的时候,便知道但凡想要把买卖做好,一定要先拜平湖陆家。
因为世代为官的陆家在浙江根深叶茂,尤其是陆炳崭露头角之后,更是无人可出其右,唯其马首是瞻。可以说在浙江,基本上没有陆家办不成的事儿。所以黄锦怀着极大的诚意,准备用二八分成这种极具诱惑力的条件,换取陆家为自己的牵线搭桥,联系销路——当然不是卖给海商了,他准备另辟蹊径,往南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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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沈默轻声道:“想找佛朗机人吗?”
“聪明!果然是陛下看好的人!”黄锦赞道:“沈大人你有所不知,去岁我离开京师的时候,广东省就答应了佛朗机人在一个叫“嚎镜澳”的小岛上有偿居住,这事儿并没有让内阁下发部议,只是在几位阁老间讨论了一下。”说着苦笑一声道:“说起来也是钱逼的,严阁老觉着,荒无人烟的小岛,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租出去让广东吃点租子呢,便答应了下来。”
“所以你准备找佛朗机人碰运气?”沈默问道。
“不能叫碰运气吧?”黄锦道:“王直那伙人垄断海运,佛朗机人也被吃得死死的,想要我大明的货物高价,就得忍受王直的敲诈。”说着挠一挠胖胖的下巴道:“我觉着如此一来,咱们就和佛朗机人有了共同语言,一拍即合的好事儿,岂有不成之理?”
“这不挺好么?”沈默笑问道。
“好什么好?”黄锦骂一声道:“我真是八十老娘倒绷孩儿,可让陆家的小兔崽子给坑苦了。”
“怎么回事儿?”一听这话,沈默眯起眼来,陆家的大铁箱子,还在自己府衙里躺着呢,至今没人找他要。
“原先陆家管事的二老爷,已经去了好几年了。”黄锦郁闷道:“现在是陆家的小少爷在当家,我看他年纪轻轻,有些不大放心,但想着这么大个家、这么多人能让他做主,显然有其过人之处。”
沈默不置可否的笑一笑,听黄锦继续道:”所以我就姑且请他试一试,结果那小子还真厉害,没有个把月,便说已经安排好了,一千辆大车往南运,货到付款,还给我定金一万两。”
“一见到那些大车,我就有些信了,又觉着有陆炳那层关系在,他不可能骗我,因此便痛快交货,但毕竟是第一次,所以没给他多了,只给他缎两千匹,纱和绢各三千匹,请他代为运送。”
“到了去年底,那边的款子到账了,一共八十万两银子,一分也不少。”黄锦说着一脸郁卒道:“于是我便将全部的绸一万匹、纱一万匹、绢两万匹,悉数交给陆家那小子,盘算着这四百万两到手后,除去跟绸布商结算的,给陆家提成的,还能剩下个百八十万两交给皇上,那我这奴才也算是立功了。”说到这,他竟心痛的腮帮子直哆嗦道:“谁知道到了福建境内,竟然碰上了倭寇,将我的货全都抢光了,呜呜……”这下是真哭起来了。
沈默皱眉道:“既然是走陆路,从江西去广州多近?何必要绕远走福建呢?”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黄锦带着哭腔道:“我以为陆家人罩得住,就任由他们捣鼓去了,谁知道他们怎么走了福建呢?”
“这里面问题多多啊,”沈默叹口气道:“不是我说你,黄公公,人家这摆明了是在阴你——现在这年头,哪还有货到付款一说?大家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至少也得先把本钱要回来再说,哪有您这样大方的主?”
“我也不想这样啊,”黄锦愁眉苦脸道:“那陆家小子太能说了,他说佛朗机人最讲诚信,既然合同定了,砸锅卖铁也会履行,我让他左一句、有一句,结果就稀里糊涂的答应了。”
“哎……”沈默陪着他叹口气道:“这个哑巴亏吃的可够大的。”
“谁说不是啊?”黄锦腮帮子哆嗦道:“那些债主整天在织造局衙门里等着呢,弄得我是有家不能回,只好来投奔沈大人您了。”
“公公来我这自然双手欢迎,”沈默道:“可是您除非永远不干这行,不然欠了账还是得还的,否则谁还敢接织造局的活儿?”
“那是,”黄锦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才突然抬起头来,双手紧紧抓着沈默的右手道:“沈大人,奴婢离京前,陛下曾对我说,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只管找您,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沈默不着痕迹的抽回手,笑着安慰道:“公公先在我府上住下,休养一段时间,待我把手头的事情理顺了,看看有没有法子帮你把问题解决了。”这不像万福记那种不担也得担的事情,沈默可不想轻易背上这平白无故的千斤重担。
黄锦有些失望,但更多的是感激,因为他也知道,沈默同样是初来乍到、一穷二白,也不可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强笑:“得,我就叨扰一阵子了,有道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咱哥俩早晚能合计出来。”
“就是这个意思。”沈默点头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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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把黄锦安排到内宅,命人好生伺候,沈默坐在太师椅上闭目深思,想不到上任第一天,事情就如潮水般奔涌而来,一下子把人淹没了,不由自嘲的笑笑道:“清闲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便抬起头来,清清嗓子道:”来人。”
外面伺候的三尺进来道:“大人有何吩咐?”
“两件事,一,请归先生来;二,准备一下,本官夜里要微服出行。”
“是。”三尺出去,不一会儿,归有光急匆匆赶来,恭敬施礼道:“大人有何吩咐?”经过下午在后堂的一出,他现在丝毫不敢小觑这年轻的大人。
“请先生帮我做两件事情,”沈默也不跟他客气道:“第一,从明日起,将苏州城的米、面、肉、蛋等民生商品的物价统计起来,最晚中午给我,每日皆如此。”
虽然有些麻烦,但不是什么难事,归有光应下道:“遵命。”
“第二,这件事情有些复杂,”沈默吩咐道:“请先生找出被统计商品的主要产地,并以本官的名义,行文该地,命令或请求其协助监控物价。”
虽然有些困难,但也不是办不到,归有光便轻声应下,又问道:“大人,您监测物价干什么?”
沈默当然吐露实情,便笑道:“这个东西可太重要了,有道是民以食为天,老百姓只要不为吃发愁,就安生的多,我们掌握物价,并设法将其保持合理,老百姓就乱不起来。”
归有光琢磨片刻,眼前一亮道:“大人高见,属下这就去办。”便告辞快步而去。
这时候已经申时了,天色渐晚,铁柱进来道:“大人,前院收到三份请柬,请您过目。”
沈默接过来一看,一份儿是苏州城的学社、文会,联合请府尊大人赴宴狮子林;另一份是城内大族王家邀请大人赴宴拙政园;还有一份儿,也是苏州豪族“吴县陆家”,请他赴宴沧浪亭。
看着这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地名,沈默不由摇头苦笑道:“这么多名胜,干嘛要一股脑的集中在一个地方呢?分给别处点儿不好么。”当然只是说笑,因为他也知道,向来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精雅富丽的地方就会一个劲儿的雅丽,粗疏狂放的地方,也会儿一股脑的粗狂,这是没法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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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沈默换上一身黑衣,坐马车悄悄出了府,在苏州城内左拐右拐,直到确定把盯梢的全部甩开,才在一个十字路口跳下车,让马车继续在城里转圈,他则在铁柱的护卫下,向城南混杂的居民区行去。
接着清凉的月光,两人一条接一条的街道的找下去,终于在某条街口,找到了那个奇怪的符号,按照符号的指引,铁柱敲响了倒数第二家的大门。
三长两短,两短三长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也惊动了里面的人:“什么人?”
“酒友。”铁柱道:“杭州喝过,京城也喝过。”
里面安静片刻,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露出朱十三那张熟悉的老脸。
一看果然是沈默和铁柱,他赶紧将两人让进屋去,又命人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盯梢的探子,这才将沈默引进了正屋,笑道:“昨天才听说您到了,正想着怎么去拜会大人呢,想不到您先来了。”
沈默佯嗔的看他一眼,道:“什么您啊、你呀的,还认不认我这兄弟了?”
“嘿嘿……”朱十三受宠若惊道:“您现在是大人了……,
“大什么大?人什么人?”沈默笑骂一声道:“我永远都是那个沈拙言,你也永远都是我的十三哥!”
朱十三想不到沈默成了一府之尊后,竟然还如此谦和,不由喜出望外道:“中,那我就高攀了。”两人便执手大笑起来。
朱十三吩咐手下上几个小菜,烫一壶老酒,便屏退左右道:“我要和沈大人吃酒说话,你们都出去盯紧了,哪个不开眼的敢过来,甭管是谁,一律拿下!”说到这儿面上竟然杀气凛然。
待下面人都走了,沈默小声问道:“听哥哥这意思,您的手下里还掺了沙子?”
“嗯……”朱十三重重一哼,却又发现自己语气不妥,便放缓道:“这也是难免的,我又不是从浙江干起来的,一下子从从天而降,想要把那些兔崽子都镇住,还需要一些日子。”
见他不肯将内部的事情详谈,沈默也就知趣不问,与他闲扯几句,便直接道明来意道:“我来问哥哥一件事。”他这么晚费劲找来,自然不是和朱十三叙旧的,也就没必要东拉西扯。
“你讲,只要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朱十三点头道。
“平湖陆家……”沈默轻声问道:“和大都督什么关系?”
“平湖陆家?”朱十三道:“大都督的老家,根儿呗。”
“联系密切吗?”沈默问道。
“那是当然,大都督是何等地位,没关系还要巴结着呢,何况是一脉相承的血亲?”朱十三回忆道:“逢年过节,浙江都有孝敬送到,每次都是以百车计,但人家是一家人,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说着望他一眼道:“兄弟,你问这个干什么?”
沈默淡淡道:“不瞒哥哥说,我在上个月,下榻萧山驿的时候,遇上了刺客,是陆家的。”
“不会吧……”朱十三失声道:“大都督告诫过他们,不许跟您为难的!”
听了这话,沈默心一沉,看来这里面确实是有猫腻的,要不然,陆炳也不会说出这种话!再联想到黄锦的遭遇,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了!
但他不能说,至少不能当着锦衣卫的面说,便强行镇定下来,笑道:“那再问一句,吴县陆家与平湖陆家,有关系么?”
“应该是有,”朱十三给出肯定的答案道:“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但我给大都督清点礼品的时候,见平湖陆家送孝敬里,都有吴县陆家的份儿。”
“原来如此……”沈默缓缓点头。
朱十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