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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卫们赶紧跟上,一出了店门,铁柱和三尺两个,就关切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儿啊?”沈默没好气的瞪他俩一眼道:“少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抬着我在找几家米店看看,然后再回去。”说完一掀轿帘,坐了进去。
两人面面相觑,三尺小声问道:“真没事儿了吗?”
“大人说没事就没事。”铁柱沉声道:“起轿,去丰盛码头!”那里是粮店聚集的地方。
“大人恢复的可真快啊。”三尺小声嘟囔道:““莫非馄饨还有心灵疗伤的作用?”
“你错了,”铁柱低声道:“是大人只允许自己,软弱一碗饭的功夫。”他毕竟要比三尺更了解沈默一些,觉着大人是有大志向的,岂能在小小的苏州城跌倒?
没错,沈默将所有的痛苦、彷徨、软弱、无奈,都随着那一碗馄饨,统统吃得一干二净。他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这条满是荆棘的路,那就要坚持走下去!可以允许跌倒失败,但绝不能够在困难面前低头!
因为失败了可以再爬起来,但只要低下一次头,打一次退堂鼓,就会有第二次低头,第二次退缩,最终成为习惯,最终一事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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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子到了丰盛码头,沈默看到老百姓在一家家粮店外排起了长队,店门口挂着的“涨价五成”的牌子是那样的刺眼,焦灼着老百姓的心,也让人们失去了往日的平和。
沈默没有下轿,而是听到老百姓愤怒的嚷嚷道:“地娘个比啊,太黑心了吧,一涨价就是一半,还要不要人活喽!”“你们个恶犬,生孩子没屁眼!”
但店掌柜们更加郁闷,他们也不想买这个贵啊,可不这么卖就得赔钱!
人群吵吵嚷嚷,民情激愤,却是骂的多,买的少,显然都对这个价格极为愤慨,大有声讨奸商之势。
最后粮店实在招架不住,紧急合计一下,由粮油商会的会长,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出面,向人们又作揖又鞠躬道:“爷爷们,祖宗们,你们去常熟、太仓打听打听,现在米价涨到什么程度了,若不是怕砸了招牌,我们早就关门歇业了,现在按二两六卖,已然要把运费赔进去了,卖得越多,赔得越多啊……”
“瞎说,赔本的买卖谁干呀!”人们不信道。
“为什么赔本也要干呢?”老头见大家信了,更卖力的讲演道:“赔本也要赚吆喝呗!我们都是乡里乡亲,应当共度难关,有粮食我们就一定要卖的,赔本也买,赔光拉倒,绝不让乡亲们戳脊梁骨!”
他这一番演讲虽然带着表演成分,但效果立竿见影。老百姓还是恩怨分明的,听到粮油商会的会长如此表态,人群的愤怒逐渐平息,毕竟人家粮店没有囤积居奇,涨价也是迫不得已的。
“那涨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有人出声问道。说出这种话,往往就意味着忍让了。
“哎,”那会长叹口气道:“咱们苏州城不种粮食,全靠常熟、太仓两地供应,人家说要涨价,咱们就得捱着,什么时候人家涨够了,咱们也就遭完罪了。”
“那就是说,还要涨了?”人群重又骚动道,但这次的怒火,不再是朝着这些粮店了,而是那些可恶的上游大粮商。
那会长刚要点头,却看见远处一个前呼后拥的年青人,正朝自己摇头,便鬼使神差的跟着摇头道:“这可说不准,粮食这东西说金贵,比金子都贵,说贱了,跟黄土一样贱,等过几个月新粮下来,肯定又不值钱了。”说着对众人作揖道:“大家稍安勿躁,我们粮油商会,这就去府衙那里为大家请命,请府尊大人严令太仓常熟,遏制囤积居奇!”
“好!”老百姓一阵叫好道:“我们跟你们一起去,壮个声势,让府尊大人知道是大伙的意思。”
“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万万使不得。”会长连连摆手道:“这么多人一去,在旁人看来,就是示威了,会让府尊难堪的。”说着拱拱手道:“请大家都散了吧,我们好去找府尊大人请愿。”
老百姓交头接耳一阵,几个颇有威望的道:“权且信你这一会,我们先不买米,不让你们亏这个钱。”
“多谢多谢。”会长一脸感激道。
“但你们也别耍花样,”又威胁道:“不然砸了你们的店面,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是那是。”会长连连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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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粮油会长”连哄带骗、连消带打之下,人群终于是散去了。
那会长长吁口气,虚脱似的双腿一软,若不是身边人扶住,险些就瘫倒在地上,扶住他的是几家粮店的老板,都满脸感激道:“古爷您辛苦了,咱们里边歇着去。”
那古会长摇摇头,使劲站定道:“跟我去请那位爷。”众人不明就里,但他威望太高,尤其是经过方才的事情,简直成了大伙儿的主心骨,都乖乖跟着过去。
沈默没有走,依然站在轿子边,古会长走到他面前,向他抱拳道:“您请里面说话。”
沈默点点头,不发一言的跟着他进了最大的一间粮店“百丰”,进去后堂之后,古会长对身边人道:“你们都出去吧,不要偷听,也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当着外人面,众人更要给会长面子,便稀里糊涂的全都退下了。
待屋里除了沈默的人,再没有别人之后,那古会长双膝跪倒,大礼叩拜道:“苏州粮油商会会长古润东,拜见府尊大人。”
沈默并没有问他,你怎么知道是我?就像他确定陆鼎就是那黑衣人一般,乃是直觉判断,不需要任何理由,完全来自人生阅历的馈赠。
见沈默没有否认,古会长放下心来,小声道:“大人应该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吧?”
“是的,”沈默微微点头道:“所以我来了。”
“太好了。”古润东小声道:“大人能早发现这情况,那就还有希望。”
“你说该怎么办?”沈默淡淡问道。
“开仓放粮!”古润东斩钉截铁道:“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老百姓的信心,只要他们不恐慌,事情就一定会出现转机的!”
沈默点点头道:“跟你说实话吧,如果没有大地震,本官根本不惧!”他这是大实话,原先苏州的义仓里,至少储蓄着足够全城百姓吃一年的粮食,不仅可以赈济灾荒,还能有效震慑投机倒把。
但嘉靖三十四年腊月那场波及北方数省的大地震,对大明朝的创伤实在太重了。山川移位,道路改观,城垣庐舍多坏不说,各地还多连震,整个三十五年,都在余震中度过,大片州府几乎绝产,灾民饥民数以千万,涌到京师、山东、南直隶、浙江、湖广等地,各地州府无奈开仓放粮,虽说施的是亮如水的稀粥,可架不住蚁多咬死象,一年下来,已经把这些地方吃的干干净净,连义仓里的老鼠都搬了家。
后来又为了打发灾民回家,苏松巡抚曹邦辅,勒令各府将本应入库的秋收新粮发作路费,遣返了南直隶各府的百万灾民。所以现在的结果是——沈默统计苏州城里三个衙门的九个仓库,一共找到了八十七担粮食……
“才一万斤粮食?”古润东无限失望道:“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你不要担心,我已经下令下属各县将余量粮食调集过来,并急报总督衙门,请调军粮前来支援。”沈默沉声道:“这个难关,我们一定可以过去的!”
就像古润东安抚那些老百姓一样,沈默也得为这位粮油会长减压。
可悲的是,谁也没法为他减压,只能所有问题都自己扛。
第六卷 春风又绿江南岸 第三九六章 霸王枪
百丰粮店内室,沈默与古润东对视。
古润东问道:“凡事总要做最坏的打算,请问大人,如果外调的粮食到不了,或者一时到不了,怎么办?”
“涨价!”沈默双目中一片坚定道:“要稳住,不要乱了阵脚。进价涨我们也涨嘛!谁要想投机倒把,发这个不义财,到时间叫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您的意思是,”古润东若有所悟道:“这就好比“牛已过河了,如拉牛尾巴是回不来的;只有牵牛鼻子,牛才会跟着走。””
“古会长果然非同一般啊。”沈默赞许的点头道:“现在我们将计就计,为调集粮食争取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先蹦跶着,等粮食一到,就是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大人大将风度,指挥若定!”古润东一脸诚挚的称赞道:“相信在您的带领下,我们一定可以走出这场危机。”
“不用急着给我戴高帽。”沈默缓缓摇头道:“还是说说券的问题,准备怎么办吧?”
“券。”古润东眉头纠结道:“只要粮价维持在高位,老百姓就既不会用钱买粮食,也不会再买新券。”
“错。”沈默坚决否定道:“追涨杀跌是人的本性,绝大多数人,只会盯着当下的价格是涨还是跌,却对已经积累的风险视而不见,所以只要粮价上涨,就一定有人会花血本买进粮食相关票券的。”
仔细想想从前,似乎物价疯涨时,总会伴随着抢购风潮,古润东觉着府尊大人这样说,也是不无道理的,便点头道:“如果那样,还卖给他们吗?”
“卖,怎么不卖!”沈默冷笑道:“卖得越多,我们的主动权就越大!”便对古润东分析道:“当铺和票号已经吃进了海量的票券,肯定会比照粮价坐地起价,然后坐收渔人之利,如果我们这时终止发售粮券,就只能赔本让当铺和票号赚!”说着顿一顿道:“与其如此,何不大家对着赚,让钱循环起来,我们也能撑的时间长一些!”
沈默的理念是超时代的,纵使古润东这种商场老手,也要寻思一段时间才能明白,轻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他们赚我们的钱,我们赚他们的钱,是吗?”
“不错。”沈默点头道,他愈发发现这个古润东是个很能耐的家伙。
“但是,我们怎么挣到他们的钱呢?”古润东缓缓摇头道:“他们已经有了消化不完的低价票券,现在是出货的时候,怎会再吃进呢?”
沈默发现有必要办个金融知识补习班了,或者等过去这一关,编一本扫盲读物可能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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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古润东轻声唤回走神的府尊大人,沈默抱歉笑笑道:“我想问题出神了,我们说到哪了?”
“怎么能挣到当铺票号的钱?”古润东如此费脑子的问题,走神是可以理解的,便尽量提醒大人道:“高价票券的购买者,应该还是老百姓居多吧。”
沈默淡淡一笑道:“我调查了前两年的物价变化,发现上涨飞快,波动剧烈,而从去年腊月至今,苏州城的物价,却基本没什么变化,甚至还有走低的迹象。”说着呵呵一笑道:“来之前吃了碗馄饨,说因为粮价上涨,明天要涨一文钱,还引起食客老大的不快,说好长时间没涨价了,现在怎能乱涨呢?”说完不禁摇头笑道:“换成在几个月前,物价大起大落的时候,肯定不会这样敏感。”
“这是为什么呢?”让沈默一说,古润东还真觉着不同寻常了。
“你这么聪明的人,也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啊。”沈默淡淡一笑道:“随着你们滥发票券,苏州城市面上的钱……甚至包括那些票号钱庄,也通过直接购买票券,以及放贷给老百姓购买各种票券,大量的银钱流到了你们的腰包里。”停顿一下,接着道:“当然了,那些票号钱庄实力太大,想要收购你们的券,并不需要砸锅卖铁。可以说,现在苏州城中,手握大把真金白银的,除了你们就是他们。”
说到这里,沈默心中不禁要鄙视一下,这年代投资渠道的匮乏,在苏州城织机饱和的情况下,手握重金的商户们,竟然找不到其它投资渠道……或者说,心甘情愿的将一坛坛金银埋在地里,享受土财主般的快感。
他这次很快回过神来,接着道:“想买粮券的老百姓,手里其实是没有钱的,只有五颜六色的一把票券;没有购买欲望的当铺和钱庄,却会有大把的进项,”说着微带讽刺意味的笑道:“你说会出现什么结果?”
古润东终究还是聪明的,恍然道:“印子钱!”民间借贷自古有之,但一直停留在“所借银钱远低于质押品价值”的典当阶段,一直到国初也没有明显变化。
但由于日渐频繁的商业活动,城市的市民经济逐渐成形;同时农村严重的土地兼并,导致大量的农民失地破产,不得不进入城镇谋生,就出现了从事小本生意的人群。
做小本生意就需要有资本,适应这种需要,就出现了放“印子钱”的印局或印子铺。印局的资本来源于当铺和票号,可以看成其下手机构。其放款对象,主要是城市贫民和小本经营的小商人,放款期限很短——甚至有朝发夕收的,最长也不过以百日为限。
因为借款者每日或每十日还钱一次,本利合算,还一次盖一次印,故名“印子当铺钱”。其利息普遍很高,通常为月息三分至六分,是地地道道的高利贷,素来为势大财雄、黑白通吃的大家族最爱。
“所以最后的结果,八成是百姓大借印子钱,买进各种粮券。”沈默双眼精光闪烁:“而用来抵押给当铺、票号的,就是各种其他类的票券。”
古润东愈发觉着这位年轻的大人,对金钱和财富的理解,已经超脱了寻常人可以想象的范畴,但现实真会向他设想的方向发展吗?古润东还不敢确定。
但这并不影响他无条件支持府尊大人,因为苏州城的粮油铺子,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且不是他们这些中小商人可以抵御的。
“就算死马当活马医,也得试上一试!”一番计较后,古润东终于下定决心,对沈默抱拳道:“我们粮油商会,唯大人的马首是瞻!”
“很好!”沈默赞许的点头道:“我们和衷共济,定能度此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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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空前的危急之下,生存成了最高追求。双方几乎未经谈判,便达成了统一战线,古润东直截了当的问道:“大人,您需要我们粮油商会做什么?”
“三件事!”沈默也不跟他客气道:“第一,停止向太仓、常熟买粮,将所有资金集中起来,由官府牵头,跳出苏州府,到别处卖粮去!”
“好!”古润东重重点头道:“我泱泱天朝、地大物博!那些人势力再大,也不可能控制所有的市场!”
“第二,以粮油商会的名义,拜访所有有票券发行的商会,”沈默沉声道:“一家家的跟他们讲明,这是摆脱身上枷锁,规范票券发行的最后机会,如果见死不救,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们!”
“小人也担心,”古润东轻声道:“万一那些商行被票号、当铺胁迫,跟着落井下石怎么办?”
沈默微微眯眼道:“你不必担心,助纣为虐者只会咎由自取,却于大势无补。”
古润东压下心头的疑窦,问道:“第三件事呢?”
“第三……”沈默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道:“给所有愿意和我们一起的商会看看这个。”说着一抬手,对身边侍立的铁柱道:“把“票管委”的说明书拿出来。”
铁柱愣了一下,从随身携带的牛皮包里,取出本来准备给陆家、潘家看的东西,双手递给大人。
沈默不接,道:“给古会长吧。”便对古润东道:“跟你实话实说,这原本是准备给钱庄、当铺背后的大家族看的,本官原本以为他们能稍微清醒点,站出来组织这个“票管委”,这样对大家都好。”说着冷笑一声道:“但他们让我失望了,那咱们就跳过他们,自己来搞,我就不信没了他张屠户,咱们还吃不了这带毛的猪!”
听大人说着话,古润东已将那文件快速浏览一遍,顿时信心大增道:“如果真能成行,实乃我苏州众商贾之幸甚啊!”便对沈默拍胸脯道:“有了这个东西,大人吩咐的差事,小人就把握大多了!”
“好。”沈默点点头,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道:“为了你们粮油商会,也为了本官,古会长请务必全力以赴,只要冲过这一关去,我会给你无法想象的奖励。”
古润东心中一动,喜不自禁道:“多谢府尊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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吩咐古润东,一旦将可调动的银钱数统计出来,就立刻汇报,沈默便离开“百丰”,上轿向府衙行去。
在回去的路上,沈默已经可以明显感觉到这座城市的气氛,由安详转变为骚动,耳边惯常听到的吴侬软语,变成了争吵、骂街,甚至人们脸上的表情,都开始有些扭曲。
“闻到什么味道没有?”轿子落下时,沈默轻声问道。
“什么味?”铁柱和三尺使劲伸着鼻子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