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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结果沈默毫不意外,甚至有些惊喜道:“真的是说我好的人多吗?你不是安慰我吧?”
“当然不是,”孙鑨哭笑不得道:“我有一说一,你还不知道吗?”说着低声道:“其实一开始,压根没人说你什么,毕竟你还给徐家留了面子,只拿了他几个奴才。但后来徐家的家底暴露出来,让向来以清官自居的徐阁老颜面扫地,成了严党的笑柄,这才让他的学生们对你有了微词。”
“只管说去吧。”沈默道:“若是一味顾及他的颜面,我得被苏州的百姓骂死。”想想当时海瑞和祝乾寿双车逼宫的样子,沈默心说:“我也是被人家赶鸭子上架啊……”只是这种事,永远都不能解释。男人嘛,有时候就得对自己狠一点。
又讲了下京里的事情,沈默问道:“琼林社的情况如何?”离京的时候,沈默他们商量着先低调发展,等站稳了脚跟再说。
“发展了十几个成员,”孙鑨便道:“不过都是些跟我们一样的小角色。”说着沉声道:“我们有个想法,明年又是大比之年,我们是不是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多讲几场学,扩大一下影响?”
“我也正有此意!”沈默笑道:“我们丙辰七翰林的名头还是很响的,不止苏州,就连南直隶的生员,都来本府游学,就为了听我七天一次的精讲。”
“恩。咱们七个人,一人一个省,”孙鑨一下亢奋道:“我们比一比,看谁带出来的进士多!”说着豪气笑道:“考试我们不如你,但讲学上可不一定!”
沈默大笑道:“那就比试比试!”说着捻指掐算道:“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广东、湖广,还有四川,就这七个省吧。”
“好”孙鑨也笑道。
翌日便是市舶司的开埠典礼。老天做美,天高云淡,正是户外活动的好时候。
大街上的人真多呀!谁都知道今天是苏州开埠的大日子,万人空巷出来看热闹,就连紧靠城边的地方,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看不到头,望不到边。
大家都在看那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划旱船的、踩高跷的、舞龙舞狮等等各种闹玩的,组成一条长龙,缓缓穿行在一座座披红挂绿的牌坊间。孩子们就是过年,也没见过这般热闹的,跟着闹玩的队伍,挤过来、拥过去,大呼小叫,快乐的要飞起来。
人最多的,还是数市舶司衙门所在的运河码头,这个广场南面临着运河,正北是市舶司衙门,东侧是平准拍卖行,西侧还没有挂牌,那是为未来的期货加以所预留的。苏州府、吴县、长洲县衙门的官差们,手牵着手、人连着人,把潮水般的人群,搁在广场外面,一个个全都累得臭汗淋漓。
不过他们没有白遭罪,越过警戒线,便立刻不那么拥挤了。偌大的广场上,统共有一千多人,全是手持请柬的宾客,没有一个老百姓。
这些人身份各不相同,站在高大的衙门前放眼望去,最显眼的自然是官员,其中从总督、布正使、按察使一直到各府县的长官,好家伙,统共有一百二三十个头戴乌纱的。这其中又数一干站在一起的年轻官员最醒目,他们便是丙辰科的一干同年,以琼林社的几位翰林为中心,站着嘉定知县阮自嵩、义乌知县赵大河,绍兴推官张士佩等十几名在江浙任职的官员!
看到这么多的同年前来道贺,且都对沈摸十分敬重,包括胡宗宪在内的所有有心人,都升起一丝明悟,这家伙已经成气候了……
除了官员外,苏州城里的缙绅耆宿,当然一个不拉的出席,但人数最多的,还是等这天等了很久的商人。虽然王用汲在发送请柬时,已经是精挑细选了,可还是有五六百名来自四面八方的客商,现在在了典礼上。
除了晋商、徽商、浙商、闽商、粤商等十大上帮的代表一个不拉,甚至还有黄发碧眼的佛郎机西班牙人;大太阳底下也缠着头巾的波斯人;还有皮肤黝黑的、仿佛南洋来的;据说也有高丽、琉球等地的商人;加起来得有十来个国家的。
这些人受够了闽浙海商的盘剥,一听到市舶司重开的消息,便不远千里跑来了,这也是沈默早早放出开埠消息的目的所在,就是要让这些人能赶得上。
根据他的观察,大明十大商帮中,除了闽商、粤商和一部分浙商外,都显得过于保守,对土地的眷恋,和对海洋的依赖,让他们很难组建船队,将货物卖到南洋、日本,甚至是印度、欧洲去。
所以想要避免苏州成为王直的独家供货港,还得指望这些极具冒险精神的老外。
当然在此之上,他还有更深层的目的,据他所知:此时,大海的另一端已经进入海上争霸的时代,海上贸易和殖民运动开始兴盛。大洋中,各国的商船正满载着黑奴和黄金香料运往欧洲,而各国的私掠海盗也四处游弋搜寻着敌国的商队。高傲的骑士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商人与海盗。在这股来发自海洋、交织着黄金与鲜血的大潮中,缓慢前进了上万年的人类社会,将迎来第一次全球化的洗礼。
从此以后,西方将逐渐强大起来;而东方则逆水行舟,不进反退,最终彻底输给了西方。
即使大明还是世界最强国,却已经在很多方面,被别人赶上了——波斯人的航海术和遭船技术,是目前最先进的;欧罗巴人已经文艺复兴、已经环行地球,哲学与自然科学蓬勃发展。这些都是大明这个骄傲的帝国,必须谦虚地学习的。
而这些不远万里而来的商人,正是带来那些知识的使者,沈默怎能不欢迎呢?
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着人头攒动的广场,沈默从来没有这样笃定过。是的,闭关锁国是大错特错的,开放交流才是大势所趋!当这个帝国的工商业繁荣到一定程度,大海才是唯一正确的方向,就让承载大明朝未来命运的方舟,从今天,在苏州城,起航吧!其实他要做的很简单,就是为它保驾护航,将各种威胁它的存在消灭掉,只要没有外力的干扰,大明朝也会完成自己的进化,不会落后与时代的!
“吉时已到!”礼赞官一声高叫,打断了他纷飞的思绪。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拙言,一刻都不要放松啊!”沈默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朝笑眯眯立在一旁的胡宗宪拱手道:“请部堂大人揭牌吧!”
胡宗宪笑道:“我们一起。”便与沈默一人一边,捏住红绸的一角,在众人的注视下同时掀起,露出里面的匾额,只见“江南市舶司提举司”七个瘦金体的大字,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在两人的带领下,全场人跪下齐呼万岁;因为那行大字的边上,还有一行小字,一处印章,合起来的意思是,嘉靖三十六年御笔亲题!
便有八个军士,小心翼翼将那牌匾升到大门门楣以上,稳稳落在早留好的位置上。
待牌匾落成之后,人们才呼啦啦地起身,胡宗宪简短致辞之后,沈默便宣布庆典开始。整个苏州城烟花齐放,香雾涤绕。爆竹、起火、冲天炮,如同开了锅的稀粥似的响得分不出个儿来。两条三十丈的长龙,以及八对狮子也卖力的舞动起来!登时便营造出一派欢庆气氛。
官员们涌上来纷纷道贺,沈默笑着还礼,请他们入内就坐;然后是士绅、富商、还有外宾,全都请进衙门去。里面已经摆好了美酒佳肴,自是盛情招待。
典礼之后,第二天官员们边悉数告辞了,沈默又一一相送,感谢他们拨冗前来。只是不知何故,本应该最忙碌的胡宗宪,却偏偏又多待了两天。见他整天把徐渭找去喝酒聊天,沈默便知道胡宗宪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了——他显然并不满足于仅仅让徐渭把关,而是想让他捉刀代笔,写那个《进白鹿表》。
这事儿沈默不好插话,便故作不知,倒是徐渭过来问他,主动把这事儿说了说,问他该怎么办?
沈默沉默片刻,轻声道:“写吧,别署名就是。”
“就是不署名,别人也知道是我写的。”徐渭撇撇嘴道:“现在也是名人了,多少有人揣摩我的文章,一看就看出来了。”
“还真不谦虚来。”沈默笑骂道:“那你看着办吧。”
“那我还是写吧。”徐渭轻声道:“当年我落魄的时候,蒙他赏识,三顾茅庐。要不是你,我真就去了。为了这事儿,我一直觉着欠他的,这回写了就两清了。”
第七卷 直挂云帆济沧海 第四四七章 胡公子,你叔叔喊你回家吃饭
沈默又留了六位兄弟几日,除了一起饮酒说话外,还有很重要的一项,便是请他们到苏州府学讲学。
得到了徐渭文采飞扬的《进白鹿表》,胡宗宪如获至宝,终于打道回府了。但他儿子说,苏州真是个好地方,我想多玩两天,胡宗宪就这一个儿子,十分宠溺,便随他去了。
沈默能怎么办?虽然很不爽,却也只能笑着让他随便玩,把花销都记在苏州府的账上。心说玩两天腻了也就该滚蛋了,结果就这两天出事儿了。
这日沈默正在府学中,听诸大绶给生员们讲学。诸大绶身为丙辰榜眼公,又在翰林院修史一年,其实力愈发精进,讲起课来清晰明了,隐隐有大家风范了。
见学生们听的十分认真,沈默很是欣慰。他十分看好这一届的生员,以经验看,不出意外的话,会有不少榜上有名的,其中长洲生员徐时行,太仓生员王锡爵,是他最欣赏的……也许是同样的少年英才,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年,那真是“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啊!
正在自我陶醉间,门口出现三尺身影,因为有规定无故不准进入课堂,他只好在那里焦急地搓手。
好在沈默没有专心听课,看到了乱晃悠的三尺,便悄然起身,出了教室,做个噤声的手势,便往远处走去。
一直到拐了弯,才站住脚道:“什么事?”
“大人,您快去看看吧,大事不好了。”三尺焦急道:“那位胡公子,把我们给打了!”
“为什么?”沈默面上一阵黑气道。
“他今天吃了早饭便直奔潇湘楼,指名道姓要见苏大家,潇湘楼告诉他,苏大家已经闭门谢客,他便让手下直闯,”三尺阴着脸道:“潇湘楼的护院出来,他就道“我是胡总督的儿子,你们不要命了吗?”果然唬住了他们,没人敢上前阻挡。因是大人有吩咐,要保护苏大家的安全,我们的人便现身了,告诉他苏雪姑娘跟一件案子有关,现在任何人都不能见,结果他就把我们的人打了!”
“蠢货!”沈默竟然骂道:“我不是教过你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吗?”
“没有……”三尺苦笑道:“可是兄弟们,都怕给您惹麻烦不是。”
“惹个屁麻烦,”沈默骂道:“打就打了,胡宗宪能为这点事跟我过不去?你也太瞧得起他儿了。”
“好,我这就去打。”三尺重重点头道。
“你长不长脑子?”沈默骂道:“要打早打,现在我已经知情了,还打个屁,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三尺彻底晕了,咋舌道:“那到底咋整?”
“现在怎么样了?”沈默问道。
“吴县的衙役闻讯赶到,已然将双方隔开了。”三尺道:“但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沈默低骂一声道:“苏州府是我的底盘,谁也别想撒野,把人都带到府衙去!”
“哦,”三尺应下,又挠头道:“我该怎么说?”
沈默想一想道:“胡公子,你叔叔喊你回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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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回到府衙不久,三尺便把胡公子喊回来吃饭了,只是被绑着双手,也不知该如何拿筷子。
沈默一看胡公子跟个粽子似的,佯装惊讶道:“怎么把贤侄给绑了?快快松绑!”
三尺才把胡公子给解开,却仍然虎视眈眈的站在他背后。
胡公子名叫胡宁,其实还比沈默大两岁,虽然父亲在时,老老实实称他“世叔”,但现在胡宗宪回杭州了,胡公子才不买沈默的帐呢。揉着手腕上青色的勒痕,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道:“沈大人,你手下把我打伤了,还抢我的女人,这事怎么办吧?”
“哦?有这等事情?”沈默笑道:“那他们多半是不知道你的身份。”
“少来这套,我已经自报家门了。”胡宁鼻孔朝天道。
“怎么回事儿?”沈默看向三尺。
三尺便照着沈默的吩咐道:“弟兄们可不认识什么胡公子,却都觉着胡部堂是大清官,他公子怎么会如此胡作非为,败坏胡部堂的名声?以为八成是谁的家恶少,竟敢冒充胡大人的公子,这才把他抓来了。”
“你听到了吧?”胡公子翘着二郎腿道:“还不重重处罚他?”
沈默却笑道:“待事情搞清楚也不迟。”便问三尺到底怎么回事。
三尺将先前的话又重复一遍,沈默听完问胡宁道:“贤侄,是这么回事吗?”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胡宁实在忍不住道:“我说沈大人,你别一口一个贤侄好不好?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充大辈?”
沈默呵呵笑道:“那么说,你跟胡部堂是一个辈分了?”
胡宁勃然变色道:“你怎么说话呢?”
“你父亲与我虽未曾结金兰,但事实上已经是休戚与共的手足兄弟了!”沈默也沉下脸道:“你却在这没大没小、没老没少,说不得我这个当叔叔的,要替兄长管教你一下!”说着淡淡道:“给他把椅子撤了。”
“你敢……”胡宁话音未落,便被抽了椅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呲牙咧嘴道:“你敢这样对我?”
“你想我会怎么样对你?”沈默冷声道:“你来苏州七天,哪天不闹事?光被你的跟班打成重伤的,已经到了两位数,被百姓视为瘟神一般,天天盼着你赶紧滚蛋。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胡公子,部堂大人的名声全让你丢光了。“
“那又怎么样?些许屁民而已!”胡宁骂道:“打了就打了!我爹是东南王,谁敢怎么着我?”
“将这句话记录在案。”沈默冷声道。
胡宁骇然转头,才看到角落里一个书吏在奋笔疾书,一下子呆住了。这才四下打量,发现此处竟然是知府衙门的二堂。
“你,你竟然审我?”
“废话,这“明镜高悬”匾下,岂是嗑牙花子的地方?”沈默冷笑道:“今天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原原本本的送到部堂哪里,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你,你不怕我爹?”胡宁瞠目结舌道。
“我正大光明,依法办事,部堂大人只会夸奖,怎会怪罪?”沈默心中冷笑道:“小子,你也太把自己当盘菜了,你爹都得让我三分,哪轮到你来我的地盘撒野?”
“好、好……”胡宁表情一阵难堪,却终究怕了“记录在案”四个字,把狠话咽到肚子里,闷声道:“我的一个小妾跑了,把她找回来我就走,这总不犯法吧?”
“小妾?”沈默笑道:“这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便轻轻一拍惊堂木道:“传苏雪上堂。”
一袭素衣的苏雪便走上堂来,问安便跪在一边,沈默询问道:“你与这位胡公子,可有什么关系?”
“回大人,没有任何关系。”苏雪轻声道。
“她胡说,明明是从我家跑出来的。”胡宁仿佛要吃了苏雪一般,叫道:“要不我来苏州这破地方干什么?还不是为了把她找回来!”
“你们各执一词,可有什么证据?”沈默问道。
“有。”苏雪从袖中取出两份文书道:“一份是我的赎身文书,一份是现在户籍文书,足以证明民女是自由人。”
衙役转呈,沈默接过来一看,道:“确实如此,胡公子,你有什么证据?”
“我手下都可以作证,”胡宁道:“你把他们叫进来问问呗”
“这种人证没用,”沈默摇头道:“这样吧,你暂且在这里委屈几日,我写信给部堂大人问问,如果部堂给你作证,我就采信你的说话,如何?”
胡宁不过是仗着下面人都敢怒不敢言,才到处横行霸道,惹是生非。短短一年时间,胡公子的恶名已经传遍了江浙,恐怕只有他爹娘不晓得了。
要是真被胡宗宪知道他在外面干的好事,打断他腿都是轻的,胡宁不禁一阵胆寒道:“不必了……”
“那这个案子,就不利于胡公子了。”沈默瞅准了这家伙色厉内荏,可劲儿的欺负道:“你看仔细点,是不是重名啊?”
“哎……”胡宁垂头丧气道:“也许吧。”
欺负这种二世祖,沈默总有些胜之不武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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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胡宗宪的儿子,沈默也不好做得太过。见这件事抹过去了,便给他一包盘缠,撵他打道回府了。
等胡公子走了,苏雪朝沈默道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