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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到了战后分赃时,却又是另一番情形,一根筋的日本人总是少分后分,分不着多少值钱的东西,被充分赋予了“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伟大情操。每每倭寇攻城,都是让真倭冲在前面,拼死拼活,但一旦城陷,那些汉人便抢先入城,把城中的帑藏抢劫一空;如果被真倭抢先入城,汉人便会骗他们,说官府的库银都藏在监狱里,或者其他难于攻打的地方。
这时候真倭便相信了,遂叽里呱的把老乡,同胞叫到一起,去攻打那些地方。而此时汉人假倭,便去府库中,将成千上万官帑拿走,然后溜之大吉。而真倭往往还不知情,仍在卖力的攻打那些没有用的地方,等到明军反扑过来,将他们打败后,所有的死伤被俘者,皆是真倭,而假倭寇无一被创者。
沈默所说的那件事,是发生在嘉靖三十八年春,而在此之前,日本人的伤亡已经很大,所以其遗族多有怨恨倭寇的,对王直的态度也从拥戴转为仇视,而原先那些支持王直的大名,也因为损失惨重,所获甚微,投入产出严重失衡,所以非常不满。
而且嘉靖三十七年,叶麻,辛五郎等人丧命,徐海,徐洪倒戈,成为了消灭倭寇的急先锋,使日本强藩感到失去了战胜官军的希望,且十分不满王直在此过程中的观望态度,所以对他的立场也大为改变。
当大内家和大友家的使者准备出发时,王直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决定上岸与胡宗宪谈判,以免落入腹背受敌的窘境。
嘉靖三十八年,他带着上百艘战船,以及精锐属下千余人,协同大友义镇的使者善妙手下的四十余日本人,抵达了浙江岑海,请求登陆与胡宗宪谈判。胡部堂终于得偿所愿,按说此时应该老怀大慰才对,可恰恰相反的是,他遇上了大麻烦……就像沈默当初一样,他选择在私下进行自己的谋划,并没有将计划详细通告手下,更别提治下人民,因为他与沈默持着同样的看法,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是非理性的,不能让他们凭着好恶感情去操纵军政,而是要靠少数清醒的人独断专行,才能成大事。
但当王直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岑港,要求上岸谈判时,巨大的分歧在官府内部出现了,大多数的官员是保守的,他们要求胡宗宪拒绝与王直的谈判,并用强硬的手段,回击对方的挑衅。
这其中,以巡按御史王本固最为积极,他甚至已经上奏皇帝,称:“直等意未可测,纳之恐招侮!”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那些人云亦云的愚昧之徒众议汹汹,都说胡宗宪要酿成东南大乱了!就连胡宗宪的铁班底……浙江的文武官员也都冷眼旁观,无人出来支持他,甚至他最为倚仗的将领卢镗,还私下会见善妙,要他擒获王直,作为通贡的条件。
结果不愿意用谈判解决问题的武将们,擅自将军队调集到岑港,并戒严该区域,禁止任何船只出入。王直乘兴而来,结果吃了个闭门羹。同样的事情在嘉靖三十六年已经发生过一次,但当时王直算是不请自来,明军防备还情有可原,可这回是胡宗宪几次三番要求,人家才来的,却又一次被拒之门外,老船主心情之恶劣,也就可想而知。
他再次派出毛海峰,上岸责问胡宗宪:“我等奉召而来,将恩兵安境。谓宜使者远迎,宴犒交至。近咸陈军容,禁舟楫往来,公怡我耶?”这句话翻译成白话,意思是“玩人也不是这么玩的。”胡宗宪很郁闷,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他之前没想到的……他低估了清流谏臣们不切实际的死硬,更低估了手下将领对战胜王直的渴望……现在的情况,已经与几年前沈默招安徐海时截然不同了,当时倭寇的压力太大,明军左支右拙,恨不能减轻下负担,因此虽然有非议,却还是顺利的实现了。
但现在,眼见着战局越发有利,越来越多的明军将领,开始热烈盼望着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了,胡部堂想用谈判解决问题,显然不合他们的心意。
可胡宗宪不是那些只知道空喊口号的谏臣,也不是那些只知道打仗的武将,他是统领全局的东南总督。对当前的局势有着超人的清醒认识,正因为知道这几年倭寇之所以消停,其实最大的功臣是沈默的市舶司,正因为有了丰厚的贸易利润和护航收益,王直和受他控制的亲近势力,都专注于贸易和护航中,对大陆的骚扰自然减少。
所以最近几年官军击败的其实是一些新近加入的杂牌势力,而真正的老牌倭寇,不仅没有被削弱,反而因为财力壮大,纷纷招兵买船,装备也鸟枪换炮,俞发强大起来。
但身为一个深通厚黑的老辣大员,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孤注一掷,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件还没大有谱的事情上,他必须做好各方面的准备,为自己留好后路,而且,他还得避免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也不能过于违逆众意……无论这个“众意”是多么愚蠢。堂堂一品大员,太子太保兼东南总督胡宗宪,那时竟有“二嫂之间难为姑”的郁闷,因为面对毛海峰的质问,他只能想尽办法多方劝说,甚至不惜诅咒发誓,向王直写书面保证,保证一定保证王直的安全和人生自由,并全力向朝廷争取,尽可能满足其要求,云云。同时,还得劝说手下的文武官员,让他们同意自己的计划。
胡宗宪的委曲求全没有白费,因为王直终于消气了……其实他不消气也不行,因为此时王直已经是骑虎难下……妙善已经向他发出最后通牒,要他尽快与官府谈判,否则他将直接撇开王直,单独进行。
而且面对着已经集结好的明军,王直也没法强硬了,他只能再三试探——先提出让毛海峰回来,事实上,胡宗宪还嫌整体包他食宿费浪费钱呢,闻言二话没说,便让小毛回去了。
见到毛海峰全须全尾的回来,还带着胡宗宪的礼品,王直的心放下一半,再提出派遣贵官作为人质,胡宗宪也不在乎这一条,反正手下的官员又不是他儿,便立刻把沈京和夏正提了两级,一个成了总督参议,一个成了指挥使,速成了一文一武,两个高级官员,让他俩去岑港当人质。
这下王直终于放心了,他命毛海峰留守岑港,看好后路,自己则带着叶宗满和王汝贤登上了大陆,往平湖去见胡宗宪……胡宗宪特意从杭州移师平湖,为的就是离那些呱噪的家伙远些,一来眼不见心不烦,还能少些压力,其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胡宗宪按照自己的承诺,用最高规格接见了王直,这两个打了多年交道的老对手,终于见了面并坐在一起,虽然谈不上惺惺相惜,但他对待王直十分礼遇,且从不限制他的自由,这既不是什么“礼仪之邦,重信守诺”,也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只不过是面对强者时的必然选择……倘若王直没了岑港那数千精锐,没了大洋上的上千条船,几万人马,胡宗宪还是会请他吃饭的,不过是吃牢饭,哪能让他这么逍遥?
对于自己的本钱,王直有着绝不狂妄的自信,所以他心安理得的跟老娘儿子团聚,一边优哉游哉的享受起了天伦之乐,一边耐心等待着谈判的结果。
谁知这一等就是一年,从嘉靖三十八年十一月,到现在三十九年,十一月马上就要过去了,他还是没等着最终的结果。不过他知道这个庞大朝廷的效率惊人底下,又隔着千里万里,谈判自然耗时,往往这边开出个条件,到达京里,然后讨论出结果,再传回音讯来,就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然后他再讨价还价,又是一个月,如是下来,时间自然不值钱了。
好在买卖做到他这一步,只需在战略上把把关,至于具体运转自然有人去做,根本不用他操心。正好可以趁机多陪陪老娘,所以王直的情绪基本稳定,没有特别急躁。
但是却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胡宗宪在招降王直一事上遇到了超乎想象的阻力,许多人都认为,应该趁这个把王直杀掉,一方面永绝后患,另一方面可以洗刷那些反对派反对他的污蔑。
胡宗宪恍然发现,自己遇到了与沈默当初同样的问题,那时候沈默招降了徐海,他去主持仪式,也曾在私底下劝沈默,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当时沈默的选择是,坚守承诺,不背信弃义,加上当时的敌我势态,沈默还算顺利的过了关,且在朝野上下名声极好,都说他重承诺,守信用,年纪虽轻却有长者之风——他二十五岁便升任巡抚,说怪话的人却不多,与这个很有关系。
但沈默之所以能过关,靠的是“用徐海对王直”的理由,但是现在要保住王直,胡宗宪就没办法照方抓药了,他实在不知道,还有谁值得让王直去对付的?王直不是徐海,他是公认的海盗之王,倭寇的祖宗,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值钱的倭寇和海盗了。
所以胡宗宪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理由,来保住王直,如此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压力越来越大,尤其是那位浙江巡按王本固,连续数月三日一本的攻击他“养寇自重”,“姑息养奸”云云,虽然皇帝没有追究过,可也没有下旨斥责过王本固。这让胡宗宪俞加惶恐,不知道皇帝到底什么态度,会不会突然一天,有锦衣卫上门,将自己像张经一样锁到京里去?
惶恐之下,他渐渐开始动摇了……当然这是后话。
第八卷 书生何须百万兵 第四九零章 无须再忍
宴会后,沈默留下戚继光单独谈话。因为他看到自己最亲信的将领,自始至终都提不起精神。
“元敬兄”,沈默给戚继光倒一杯茶,微笑道:“这次去义乌可有收获?”
其实从之前的信件往来中,他便知道了结果,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让话题轻松开始罢了。
果然,戚继光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点头道:“是啊,再没有比义乌人更合适的兵了!”说着对沈默佩服的五体投地道:“大人看问题的眼光,总是和普通人不一样。从一场斗殴中,就能发现义乌矿工的可贵品质。”
沈默呵呵笑道:“我也是让你去碰碰运气,能不能满意,却全靠你自己的运气。”说着轻啜一口茶道:“看来你的运气好极了。”
这年代流行的是募兵制,戚继光的部队,从嘉靖三十四年开始操练。到三十九年,已经整整五年。不能再留,也留不住了,尤其是绍兴兵,都流露出浓重的思乡情绪,处州兵倒不厌战,却遭到了友军的挖角,闽浙一些将军的手下,携着重金,慕名而来,邀请英勇善战、经验丰富的官兵们跳槽。处州兵正好也受够了戚继光的严苛要求,于是那些军头纷纷向他申请,要求自由转会。
戚继光黯然郁闷,但人家是合同期满,来去自由,自己也只能同意。
而且说实在的,他也受够了每每战前,都要磨破嘴皮子,还不一定能不能说服这帮祖宗,于是他决定重新招募,据说苏北徐州那边的人,民风彪悍,体格强健,好像挺不错的,他准备请沈默批准,去那边试试。
但当报告递上去时,沈默却告诉他,回浙江去看看吧,去义乌说不定有惊喜。
戚继光询问原因,沈默笑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你还是去眼见为实吧。”就这样,一头云雾的戚将军便被打发去了浙江金华府的义乌县,在那,他大开了眼界,彻底改变了他对浙江人柔弱怕死的固有印象。
事情是这样的,义乌原本也属于“穷山恶水”的地方,但架不住义乌人人品好,接二连三发现了许多矿藏,于是义乌的老百姓,离开贫不拉几的土地,纷纷改行当起了矿工。
事实早已证明,在人口稠密的地方,想靠种粮发家致富,那简直是痴心妄想,所以义乌的矿工们很快便先富起来,家家户户吃上白米,盖了新房,十里八乡的姑娘们也愿意嫁到义乌去,让周边地区的兄弟们十分眼红,尤其是邻县永康,同样是穷山恶水、地不长毛,可把山挖透了,也找不到一点矿,只能眼看着本县光棍越来越多,怨气快速积聚,终于在嘉靖三十九年六月的一天,爆发了。
事实证明,并不是夏天火气大,容易起摩擦,而是一些永康土豪早有预谋、利用民众情绪,煽动的此次事件,简单说来,就是一百多永康人悍然越界,在靠近本县的义乌八宝山中,抢夺义乌人已经开好的矿藏。义乌人当然不让,劝阻不听,引起械斗,因为人少力孤,被打得屁滚尿流,伤了好些个。
这时候,中国人强大的宗族优势体现出来,被打跑的义乌兄弟,马上回乡,召集数百青年后生,把那一百多个永康人暴揍一顿,抓了一半。解往县衙,希望县老爷能给与惩罚,知县赵大河是位忠厚长者,他考虑到睦邻关系,把那些永康人教训一顿,便放了回去。
结果这种姑息,助长了不法者的气焰,土豪们又哄骗了一千余永康民众,据险把守山头,在山头插上一面大红旗,招引亡命之徒。
义乌人被激怒了,但他们总体说来,还是守法的,先去赵大河那里,请求官府解决,赵大河也愤怒了,去金华李知府那里告状,李知府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便按照惯例发出告示:坑场杀死者不论!让他们自行解决矛盾。
那告示便如战斗的檄文,一时间全义乌的老少爷们纷纷请战,赵大河被形势所迫,发出了趋兵剿贼的命令。于是,两千多义乌青壮马上组织起来,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从小路杀上山岭,击溃鸠占鹊巢的永康人,并杀死为首的永康富商施文六等数百人。
施文六余党不甘失败,以在山中挖到的银砂和矿物为诱惑,煽动三千多永康人,再次野心勃勃来到八宝山,砍伐林木,建造栅寨,砺兵秣马,准备大干一场!
义乌的爷们马上作出反击,五千多人激战数月,终于把可耻的侵略者赶了回去,但因为下手太狠,杀伤了千余永康人,这仇是彻底结下了。
十月,永康县中大户,为死难者召开招魂大会,并拿出金银,备足粮草,纠集万余被仇恨冲昏头脑的百姓,杀气腾腾赶来义乌。
义乌人早有防备,同样数万人严阵以待,双方便在八宝山一带,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戚继光十月下旬抵达的义乌,正好赶上了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斗殴的高潮部分,那场面让戚继光永生难忘。只见一寸土地一寸血,义乌百姓,不论男女、无分老幼,大家手持着各种武器,农民用锄头,矿工用撅头,连家庭妇女也拿起了菜刀,轮圆了闷着头杀进人群,手起刀落,绝不含糊!
更可贵的是,义乌人不但打仗不怕死,还极具牺牲精神,哥哥死了弟弟上,儿子挂了老爹替,媳妇残了婆婆顶,只要还有能动弹的,就一定还在前线,绝不考虑以后家里怎么办。
整场斗殴从盛夏起,一直打到十月秋收以后,才以义乌人完胜告终,此役双方至少出动三万人次,共死伤三千余人,海内震动,远近尽知,义乌人名声大噪。
戚继光猛灌下茶杯中的茶水,激动的对沈默道:“我自幼随父从军,转历四方,到自己带兵打仗,至今已经三十年,曾亲眼目睹轻轻鞋铁骑,来去无踪,动如惊雷,迅猛无敌!也见过那些红衣黄盖的日本浪人。他们善用刀剑,武艺高强,且性情暴戾,不惧牺牲。我一直认为。这南北双寇,便是世上最难对付的两种人。”说着叹一口,禁不住的感叹道:“但跟彪勇横霸,善战无畏的义乌人比起来,他们都不算什么!”最后激动的拍胸脯道:“若准末将在义乌征兵四千,倭寇之乱必平!无敌之师可成”。
沈默呵呵一笑道:“这个没问题,我已经跟胡部堂打好招呼,写个条子你就可以回去招兵了。”
戚继光先是一喜,继而又面色一黯道:“还招兵作甚,想来是用不着了吧?”
“哦,元敬兄何出此言?”沈默往他的杯里注入亮黄色的茶汤,微笑问道。
“来时与俞副都督同路”,戚继光有些郁卒道:“他跟我说,总督大人已经决意促成和谈,结束战争了。”
“促和止战?”沈默顿一顿,缓缓摇头道:“谈何容易?”说着把茶杯推到戚继光面前,轻声道:“光靠谈判解决不了问题,阴谋诡计也代替不了战争。就算最后谈成了,那倭寇也不会就此烟消云散了,王直虽然号称海盗之王,却还代表不了所有倭寇,不愿被招降的大有人在,就算王直投降了,还会有周直、吴直、郑直冒出来,继续领导死硬分子横行打劫。”
沈默最后加重语气道:“归根结底,要取得最终的胜利,还得靠我们自己的军队。”
戚继光有些将信将疑,轻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接下来还会有战争。”
“有!战争将长时间存在,规模也不会小”,沈默点点头,肯定的答复道。
但其实以沈默的判断,抗倭战争将不再是大明朝的主要矛盾,因为倭寇已经不可能再危及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