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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嘉靖也就是那么一说,并没有别的意思,用膳过后,嘱咐沈默就算是在司经局,也要好好干,便让他滚蛋了。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抱着那玉如意出去,嘉靖帝的嘴角挂起一丝笑意。
“主子,该服丹了。”老太监李芳端着个托盘过来,轻声道。
嘉靖点点头,伸出细长的手指,捻起个鸽蛋大小的鲜红药丸,用清水送入口中。也不知那些道士干什么吃的,到现在研究不出小型丹药来,害的万岁爷常年服用这种大丹,嗓子眼儿都撑粗了。
嘉靖拿起毛巾擦擦手,坐在蒲团上,摆开架势却没有马上入定,而是对李芳道,“你评价评价这个沈默。”
李芳轻轻搁下托盘,顺手用银镊子夹了几块细长整齐的檀香木,填在香炉中,动作娴熟而缓慢,不发出一点声音,如云卷云舒,让人看着赏心悦目。别小瞧这几下,没几十年是练不出来的。
他一边稳稳的动作,一边轻声笑道,“这个沈默年纪不大,太极却打得出神入化,绝对是个人物。”
“哦?”嘉靖淡淡笑道,“你那个干儿子也是这么说的?。”
“黄锦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李芳笑道,“说沈大人的手段,出神入化、翻云覆雨,天马行空,算无遗策,已经到了状诸葛而近妖的地步。”
“评价可真高啊。”嘉靖笑道,“那你觉着他是怎么想的?那么高尚的请求底下,又蕴含着什么鬼心思?”
“老奴斗胆猜测,”李芳道,“一来,小沈大人自觉升得太快,怕摔得太惨,所以想要稳一稳、慢一慢;二来,他可能不愿在严阁老当政的时候出来做事,怕沾上严党的污名,宁肯蛰伏几年,等待时机,相时而动。”
嘉靖缓缓颔首道,“果然姜是老的辣,他那块小姜的心思,还是瞒不过你这块老姜啊。”
李芳想一想,又正色答道,“沈大人为王家父子求情,还是真心实意的,如今这年头,能做到这一点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这句话,值五十万两银子,已付。
嘉靖缓缓点头道,“是啊,朕很意外,想不到在这种时候,他还坚持原则,这一点确实难得。”
“不过他这是自讨苦吃。”李劳呵呵笑道,“他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严阁老那边知道了,肯定不会干休,徐阁老虽然说是他的老师,但两人其实交情很淡,而且徐阁老又是那种脾气,护不护着他还难说,到时候真不知谁能帮他。”
嘉靖闻言看他一眼,看的李芳心里发毛,不过好在嘉靖也不相信身居大内的大总管,会跟常年在南方的沈默有什么关系,心说也就是一点好感吧,便淡淡笑道,“你甭瞎操心,他可是朕的宝贝,朝廷要是没了银子,还得靠他去弄,将来……朕的儿子也得靠他保驾护航,哪能让他折了。”说着指指那原先拜访如意的地方道:“朕把那玩意儿给了他,看谁敢动他一根汗毛?”
“黄玉如意……”李芳轻呼一声,一脸苦笑道:“陛下这下可玩大了,景王殿下讨要了不知多少次,您都不给他,现在却赏给了一个臣子,这让他们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朕,也想知道,”嘉靖缓缓合上眼睛道,“朕就要用这一柄如意,试探一下这池子水,到底有多深多浑,让那些魑魅魍魉全都蹦出来,看看他们的真面目。”
李芳心中咯噔一声,他伺候嘉靖几十年了,却从没真正摸清过这位聪明多疑的帝王,每当他觉着自己差不多了了解了,嘉靖便马上给他个“惊喜”,让老公公只能暗叹一声道,“老了老了,跟不上思路了,还是不想了吧。”
见皇帝已经入定,他便悄悄起身退出了精舍,以免打扰道君的修炼。
第九卷 鬼哭神啸朝天号 第五零三章 玉碎
有时候人再聪明,也免不了被算计,尚不知已经揣了个炸药包的沈拙言,把那根玉如意揣到怀里,便出了宫门……他现在的级别和职务,是不能在宫里多待的,出去后没有召见也不能再进来。
到了西苑门前,便见徐渭笑眯眯的等在那里,道:“快跟我走吧,大伙都等着给你接风呢。”便跟他上了马车。
徐渭早就看到沈默胸前鼓鼓囊囊,一上车便迫不及待的问道:“怎么样,陛下赏你什么好东西了,快拿出来看看?”
沈默撇撇嘴道:“就是一个“抓挠儿”咱们那叫“不求人”,北京话叫“老头乐”。” 如意最初的原型只是民间的一种挠痒痒用的东西,取其名曰“尽如人意”。
沈默他们蒙学时,学得《音义指引》上说:“如意者,古人爪杖也,或骨角竹木削作手指爪,柄可长三尺许,或脊有痒,手不到,用以搔爪,如人之意。”这种“搔痒痒儿”的工具,在南方被称之为“不求人”北方人则叫作“老头乐”,南北朝时期便非常走红,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你要是手里没个抓挠,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后来一部分手爪状的如意头,渐渐变成了祥云状、灵芝状,淡化了实用性,用料也从木头、金属、变成了金银宝玉,成为一种权势富贵的象征。
到了明朝时候,痒痒挠就是痒痒挠,如意就是如意,除了读书人知道二者的渊源外,老百姓是不会将其联系在一起的,沈默这么说,不过是矫情而已。
“痒痒挠?不会吧?”徐渭张大嘴巴,说什么也不信,便伸手往沈默胸前去抓。
沈默伸手挡住他道:“干什么,毛手毛脚的,我对男人没兴趣。”
“我对你那玩意儿有兴趣。”徐渭嘿嘿笑道,已经一把抓住把柄,将其从沈默怀里掏了出来,一看竟是一柄通体黄澄澄的玉如意,不由张大嘴巴道:“竟是这玩意儿?”
沈默一边整理被他抓乱的衣襟,一边问道:“这玩意儿怎么了?”
徐渭一边抚摸那如意,一边啧啧有声的摇头道:“这可不是一柄普通的如意,这是玉熙宫的镇案至宝啊!”说着指一指那如意的表面道:“有道是:“世人都晓羊脂好,岂知黄玉更难找。”你看这如意的颜色,那是古今罕见的帝黄玉!整个大内也找不到第二块,这么大、这么黄的玉!这还是成化年间,西域进贡给宪宗皇帝的,后来落到当今圣上手里,他十分珍视这件历代先帝把玩过的宝物,一直放在皇宫的御案上,成了镇案、镇宫之宝……素来为景王殿下所凯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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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王也想要?”沈默猛然发现,这玉如意似乎不单单是件赏赐那么简单。
“那是,而且别看裕王老实巴交、逆来顺受似的,其实他也一样想要!”徐渭点点头道:“在裕王景王眼里,这如意可不是如意,而是传位的国宝!给了谁,谁就是一国储君、未来的皇帝了!”
沈默脸上突然露出忸怩的神色道:“我觉着我没那资格吧……”
徐渭被他的故作姿态逗乐了,笑骂一声道:“你倒真敢想,就算这玩意儿真有那功效,也是在二位王爷那儿,现在到了咱们手里,就是当痒痒挠都嫌硬,屁用都没有。”
沈默当然知道,他方才那么说,也不过是搞个笑罢了,笑完了便正色道:“照你说来,这种东西应该属于皇家专属的物件,那就不该赏赐给臣下,现在皇帝给我了,到底什么意思?”
“我也觉着不可思议,”徐渭用那如意抓抓后背,感觉很不顺手也不舒服,便收回手道:“皇帝肯定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对这玩意儿的看重……他一向心机深沉,今天把这传位的国宝赏人,莫不是要警告二位殿下停止明争暗斗?”
沈默摇摇头道:“你整天在皇帝身边,却还没把他看透——依我看,咱们这位皇帝,是生命不息、折腾不止,他把这玩意儿扔出宫来,不是想息事宁人,而是唯恐天下不乱!”
“此话怎讲?”徐渭把玩着那如意,问道。
“还用怎么讲?”沈默翻翻白眼道:“你见哪有不吃屎的狗?现在这黄澄澄的一条,绝对可以吸引京城里所有的恶狗……”
听到沈默的比喻,徐谓登时便变抓为捏,险些把这“黄澄澄的一条”丢将出去,还脸“你怎么这么龌龊”的表情。
见他仅用两根指头捏着那玉如意,沈默登时惊出一身冷汗道:“小心……”谁知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他的话音还未落,便突然感到车厢猛的一震,便被从座位上抛了起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大头朝下摔在了地板上。
他的额头猛地撞在坚硬的地板上,登时眼冒金星、两耳轰鸣,一下子整个人都懵了,好长时间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不知什么时候,铁柱跳上车来,使劲掐他的人中,才把沈默从吓掉魂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赶紧低头看徐渭,只见他一脸痛苦的躺在地板上,显然也摔得不轻。
指指徐渭,沈默嘶声道:“快把他扶起来。”
徐渭却用尽力气摆摆手道:“千万别,我的腰好像断了,乱动会瘫了的。”
“那赶紧去叫大夫……”沈默道:“跌打科的。”
“哦,”铁柱立马吩咐下去,然后面色怪异的对沈默道:“有个女子突然从道边冲出来拦驾,若不是车夫是个老把式,这下恐怕就翻车了。”
“哪来的女子?”沈默摸一摸额头,火辣辣的疼,不过好在没破皮。
思量了好一会儿,铁柱闷声道:“您的一位……故人。”
“故人?”沈默吃惊道:“到底是谁?别卖关子了!”
“是……”铁柱刚要说,便听外面一个尖利却还很悦耳的声音道:“沈默,你给我出来!”然后便是他的护卫们的喝止声:“你不能过去,不然我们要不客气了!”
沈默的记性好,一听便皱眉道:“陆绣?”陆绣者,陆绩之妹,因涉嫌勾结倭寇罪、操纵物价罪、组织非法武装罪等数项罪名,于嘉靖三十六年,被诱捕于苏州府周庄镇,而后押送锦衣卫诏狱,而后便没了消息……
当然这是官面上的说法,事实上,是陆炳要沈默把陆绣送到北京,说要好好管教她,沈默不能不给陆炳面子,便把她给了朱十三,但现在看来,陆炳所谓的管教,效果着实一般,这不,外面都要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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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沈默拉开生门,露出严肃的面孔道:“这是天子脚下,威严之地,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一经训斥,他的侍卫马上退下,不敢再给大人惹事儿。
陆绣已经摆好了架势,见对方撤了,只好也立定站好,怒目而视着沈默道:“我哥呢?”她自然一身男装,却掩不住身形的高挑、体态的婀娜,至少在知道她底细的人看来如此。
“都二十好几的大姑娘了,还这么没礼貌。”沈默看看越聚越多的围观群众,叹口气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明天过府去拜会师兄,到时候再跟你说吧。”话说沈同学的功力愈发深湛,明摆着占陆绣的便宜,却让她无可驳斥,只好闷声道:这是你说的。”便转身走掉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沈默不禁摇摇头,他突然觉着这姑娘真可怜,所谓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就是这个意思吧。
没有看到料想中的热闹,围观群众很快怏怏散去,沈默低声吩咐道:“继续前进吧。”便坐回车厢里,看到躺在地上装死的徐文长,已经坐起来了。
“你不怕成瘫子了?”沈默笑道:“刚才还真以为你伤到脊粱了呢。”说着话,看徐渭的脸色蜡黄,不由关切道:“怎么了,受内伤了?”
徐渭想笑笑,却实在笑不出来,只好艰难的小声道:“我不要紧……”
“都这样了还不要紧?”沈默道:先别说话了,待会儿大夫就来了。”
“我要说的……”徐谓小声道。
“不急在这一时,”沈默摇头道:“提着这口气别放弃,你可千万千万要挺住,将来有的是时间,想说什么都行。”感情他以为徐渭要交代后事了,看来本身也确实摔得不轻。
“不是……我没事儿。”徐渭哭笑不得,但表情更倾向于哭道:“我跟你说件事儿,你可千万要挺住。”
沈默的眼一下子瞪起来,腰也直起来,牙齿有些打颤道:“你要告诉我什么?”他已经看出徐渭本身没事了,那这家伙这副鬼样子干什么?不会是……沈默不敢再往下想了。
“其实……那个……事实上……问题是……”面对着沈默敏感的反应,向来巧舌如簧的徐渭,竟也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所以,你千万要顶住。”
“我顶你个肺啊!”沈默一双眼睛要吃人似的道:“说,什么事?!”
徐渭嘴唇翕动几下,但实在没法说出口,只好心一横,将藏在背后的右手缓缓绕到身前,同时紧闭着双眼,一副任他宰割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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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忘记了呼吸,呆呆的望着徐渭的手,从身后转到身前,便看到那柄玉如意。打眼一看,还是完整的,不由松口气道:“吓我一跳,还当怎么了呢。”这世上能让他害怕的事情不多,不过这玉如意若是坏了,便会是其中之一。
说着沈默伸手抓住如意头,心说:“这玩意儿太要命了,还是贴身保存的好。”但意外的是,徐渭竟然不撒手。
“放开啊,”沈默催促道。
徐渭一脸可怜兮兮的望着他,在沈默的逼视下,只好稍稍松了松虎口,沈默便感到手上一轻,笑道:“刚才可吓死我了,还以为这玩意……”话说到一半,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因为他看到——自己手中仅仅是一个如意头,柄和尾却不在他手上。
“柄呢?”沈默呆呆问道。
“在这……”徐渭活脱脱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把左手伸到他面前,翻开手掌,一截三寸长的黄玉段,便出现在沈默面前。
“尾……”沈默两眼没了焦距,失神问道。
“这儿……”徐渭又伸出右手,又是一段黄玉,正是那玉如意的尾部。
沈默彻底傻了。
见他这个样子,徐渭更乱套了,拿过沈默那段如意头,把三段接起来,这才组成个完整的如意,只听他语无伦次道:“回去用浆糊粘粘,粘粘就好了……”
却被沈默一把打掉在地上,徐渭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要吃人似的揪着他的领子。沈默愤怒的声音都变了调道:“你为什么不拿刀直接杀了我?”
徐渭任由他抓着,苦笑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呀,方才车猛的一震,我猝不及防,便把这玩意儿失手跌落地上,然后后背又结结实实压上去,立刻压成了三段,整个过程都在我控制之外……”
“还狡辩!”沈默愤怒道:“你要是好好握着,又怎会失手跌落?”
徐渭委屈道:“你要是不说“黄澄澄的一条”我也不会一下变成捏着的。”
沈默一看自己也给绕进去了,马上便原谅了他,当然更重要的,是原谅了自己,转而愤愤道:“都怪那陆绣,她简直是个丧门星,每次出现都没好事儿,还一次比一次厉害,”说着还气得咬牙道:“当初真该杀了她!”
诸位看官定然奇怪,沈默向来不是个爱计较的,怎么碎了玉如意就暴跳如雷,喊打喊杀了呢,因为这年代,皇帝赐的东西都是有政治意义的,寻常物件都得好生保存供养着,更别提这种意义重大、意味深长的国宝了,现在竟然给打碎了,确实跟杀了沈默没什么区别……因为要是被人知道,拿着做点文章,他确实够得上西市斩首,全家发配的份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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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沈默都在骂骂咧咧的发泄,快到酒楼时才平复下来,一脸无奈的望着徐渭道:“陛下赐我一件什么宝物?”
徐渭也无比低落道:“金黄玉如意。”
“现在在哪里?”沈默冷声问道。
“在这儿……哦不,”徐渭的脑子相当好使,转眼便明白了沈默的意思,道:“那么贵重的东西,当然要送回家保存了。”
“很好,就这么说。”沈默黑着脸看他一眼,便打开车门下去了。徐渭失魂落魄的跟着下去,两人进了酒楼、在三楼包厢中,见到了除外放南京的孙鑨外的诸位兄弟。
此时沈默已经调整好心情,让人看不出端倪,可徐渭的脸色还是蜡黄蜡黄,就像生了场大病似的。
众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兀自起哄笑道:“来晚了,来晚了,罚酒三杯。”
这种情况下,沈默实在是无心磨叽,坐下连干了三杯,便开席了。
席旬推杯换盏自不必说,跟徐渭坐对桌的陶大临奇怪道:“老徐,你怎么了,吃什么不消化了么?”
徐渭苦笑一声道:“不是,我方才和拙言做了番深谈,正深刻的检讨自己呢。”
众人一阵起哄,好在兴趣点不在他这边,很快便转回沈默身上道:“今天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