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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年。
原本他的身体就不是太好,最近第二个儿子的夭折,又给了他沉重的打击,自数月前,便一直在病中。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他逐渐能下床了,但头发竟出现了些许斑白,身形也有些佝偻,动作迟缓,活像个小老头似的。
此时此刻的裕王殿下,正对着墙上一副宋人所画的《悲秋图》静静出神,口中轻声吟道:“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这是杜甫《登高》的上半部,下半部是:“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裕王虽然没有吟出来,但那种苍凉苦闷的心境,却展露无疑。
这让在一边陪伴他的中年官员皱起了眉,那人四五十岁、身材魁梧、相貌瑰奇,国字脸、络腮胡,双眉间有个深深的“川”字,嘴角薄且下垂,显的孤意昂直,一看便让人凛然不敢亲近。
此乃何人?大明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高拱高肃卿是也。此人与朝中主流的南方书生不同,乃是膀大腰圆的燕赵男儿。他的祖父高魁,成化年间举人,官至工部郎中:父亲高尚贤,正德十二年进士,历任山东按察司提学佥事、官至光禄寺少卿,乃是地地道道的书香门第、官宦世家。
在这样的家庭中,高拱受到了严格的家教,“五岁善对偶,八岁诵千言”,头悬梁、锥刺股,十七岁便以“礼经”魁于乡,以后却在科举道路上蹉跎了十三个年头,才考中进士,选为庶吉士。嘉蜻二十一年授任翰林编修。九年考满,升翰林侍读。三十一年裕王开邸受经,高拱被选为首席讲官,进府入讲。彼时皇太子已殁二年而新储未立,裕王与景王都居京城,论序当立裕王,而嘉靖却似瞩目景王。裕王前途未卜,朝廷上下,猜测种种、议论纷纷。
在这种风雨飘摇之下,本来就性子柔弱的裕王殿下.每日惶恐欲死,几次甚至想到要出家以求安宁,好在这时,高拱出现了,他以自己强大的人格魅力,赢得了裕王的信赖,为他出入王府,多方调护,给裕王很大宽慰.成了他的主心骨与顶梁柱。
高拱在裕王府里一干就是九年,在这九年里,他讲授经筵,敷陈剀切,谨慎用事,使裕王深受教益。虽然高拱年初升任太常寺卿,不再担任王府讲官,但二人已经建立了深厚而牢不可破的王臣、师生关系。
乃至于高拱离开王府后,府中事无大小,裕王必令太监前往问询,对他的信赖已经到了依赖、甚至是依恋的地步。这次裕王说有事,他便匆匆赶来,丝毫不避嫌疑,便听到了这位殿下的“悲秋”之音。
身为殿下的老师,高拱有义务为他排忧解惑,便清清嗓子道:“殿下,您春秋初盛,还有大把的青春。纵使一时遇到些磨难,却也不能太过悲伤,早晚会过去,希望也一定不会破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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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生俩相处十年,对彼此已经了解到了骨子里,裕王自然明白师傅的潜台词,闻言轻声道:“孩子我可以再生,可一旦我那弟弟夺了位子去,必然将我除之而后快的……”
高拱摇头道:“陛下并没说要立景王为皇储啊?”
“也许是我杯弓蛇影……”裕王笑笑,转过身来道:“可四弟最近生了世子,那可是我父皇唯一的孙儿啊。
“殿下是怕景王以子而贵?”高拱明白了裕王的担心,他摇头否决道:“自古选择储君时,都是立长立嫡的,现在没有嫡子,您身为皇长子.便是法理上的储君,满朝文武都会誓死维护您的!”
“誓死维护?”裕王苦笑一声,指一指家徒四壁的王宫道:“您看看,这像是一国储君的寝宫吗?父皇又不是不许给我修宫殿,户部和工部对我的怠慢,怪不到他老人家头上去!”
望着面前的裕王,高拱无语了,谁都知道他是理所当然的储君,但是嘉靖对他的冷漠,和立储上的固执,导致了朝野间猜测四起……难道皇帝有立景王为太子的意思吗?
如果在嘉靖年间以前,这种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是杯弓蛇影,是荒谬无比的。因为那个时代,朝堂中立满了誓死维护祖制、道统的死硬分子,这些人会不顾个人安危的捍卫裕王的储位,除非太子复活,谁也没法撼动。
但现在是嘉靖四十年,经过了长达二十年的大礼议,嘉靖帝已经把那些直言敢谏、“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的硬骨头,全部挫骨扬灰,换成了以严嵩为首的柔媚之徒。
有道是上欲下所好,在嘉靖帝的口味变化下,如今这个朝堂上,坚持原则的大臣固然大有人在……但大都是些不得志的小官,而真正的权位,多被一些利字当头的小人所把持,他们都在掂量着,这个时候应该支持谁,站在谁的一边,为谁摇旗呐喊。支持裕王自然不会被唾弃,但也有些个投机惯了的,想要在这场储君之争中跟着景王混。
原因很简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已。
很显然,跟着景王殿下混,如果成功了,所带来的收益,必然大于跟着裕王。这种思想起先并不浓厚,但随着严世蕃与景王眉来眼去、过从甚密,开始给严党一个信号……在经过长期的掂量之后,他们父子似乎要跟景王混下去了。
这几乎是严家父子必然的选择,因为他们需要更大的功劳,来让未来的皇帝,保住自家的荣华富贵,更重要的是不被清算。在这一点上,向来老实巴交的裕王,当然不如一肚子坏水的景王,更加与他们情投意合。
而仅比裕王小一个月的景王,也终于在这种大好形势的鼓动下,真的做起了皇帝梦,想要和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拼一拼这太子之位!
当裕王的儿子夭折,景王的儿子降生之时,所有人都认为胜利的天平已经向后来者倾斜,在这个追涨杀跌的时刻,裕王被彻底的不看好了…… 事实上,这是高拱在卸任王府讲官后,第一次踏足裕王府,就是为了给他信心!让他不要还没有开战,就先被心里的压力压垮了。
所以高拱无论如何也要让裕王振作起来,想到这,他微微一笑道:“我想到一个人,如果能让他归附殿下,则万事无虞了!”
“什么人?”裕王的眼中。放射出难得的光彩,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住高拱的手道:“快说呀!”
第九卷 鬼哭神啸朝天号 第五零五章 帝国的继承人
高拱性情严肃,从不卖关子,说出一个人名道:“沈默……”
“什么?”裕王不解道:“难道我没说清楚?方才请师傅说出那个人名来呀。”
高拱不禁动容道:“殿下,我说那个人的名字,姓沈名默!”说着瞪大眼睛道:“您不会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吧?”
“哦……”裕王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些印象了。”想一想,却又道:“他是干什么的呢?”
高拱这下彻底打败了,虽然深知这位爷对政事兴趣缺缺,却也没想到,竟然漠不关心到这种程度。只好道:“他原是苏松巡抚,朝廷的开阜功臣,刚刚回到京里,陛下还赏赐了他那柄黄玉如意……”
“黄玉如意……”裕王迷茫的双眼一下瞪起来道:“你是说那位司经洗马?”
高拱除了苦笑还是苦笑,心说您也就对这个感兴趣,便顺毛捋道:“殿下可能有所不知,此人乃是陛下着力培养的未来股肱,一踏入仕途,便直入中枢,在内阁锻炼之后,下放江南历练,着实干出了些好事,深得陛下欢心。”
裕王的性格已经被高拱摸得透透的,闻言过眼着紧道:“这人真那么重要?陛下把那东西赐给他干什么?”
“圣意如天,岂是做臣子的可以妄揣。”高拱习惯性的摇头道:“但我可以很肯定的说一句,得沈默者得天下!这个人的能量和手腕,绝非等闲大臣可比……若得此人相助,殿下便如长缨在手,可反手缚住苍龙了!”
“哦……”裕王沉吟片刻,方道:“陛下为什么赐给他那黄玉如意呢?”
高拱闻言直翻白眼,心说:“好嘛,等于方才白说了。”只好跟裕王瞎掰道:“如非要说上一二,那微臣以为,这是陛下要借机试探,看看谁最眼红这宝贝。”
“那还敢招徕沈默?”裕王瞪大眼睛道。
“若是别人,自然是不好跟他接触,”高拱淡淡笑道:“但自我离任后,王府四位师傅少了一个,我回去便上书,要求为殿下补齐……到时候翰林院公推,这个人必然为沈默所得。 ”
“哦,为什么?”裕王奇怪问道:“翰林院里上百位鸿儒,伦资历、学识,似乎都轮不到沈默吧?”
“呵呵,殿下有所不知,”高拱笑道:“那沈默的同年同乡,几乎全在翰林院中,他又跟李春芳、张居正等人相善,只要他想,哪能不会成行?”说着轻声道:“归根结底,他那一代的官员,已经逐渐成长起来了,而身为丙辰科领袖的沈默,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虽然官职不高,却可以一呼百应、领袖群伦,这便是我想要招徕他的原因。”
“原来如此,”裕王终于明白了,却担心道:”你怎么知道他愿意跟我们走,万一景王也招徕呢?别忘了,现在的局面,可是他占了优势的。”
“哈哈,殿下放心吧,张太岳已经去了,此事定能成行。”高拱十分笃定道。
“那万一不行呢……”裕王弱弱问道。
“呃……”高拱差点没噎死,好半天才无奈道:“不行的话,那也是他没这福分,活该跟景王一起灰灰了。”
“您就这么笃定我不会输?”裕王小声道。
“是的。”高拱狠狠点头道:“殿下一定会赢!”
“为什么?”裕王巴望着他道。
“这个……”高拱彻底无奈了,叹口气道:“您只需稳坐钓鱼台,剩下的就看我和张太岳的了。”
“哦……”裕王点点头,小声道:“好吧……”话虽如此,可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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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皇帝的真实想法,就算目前京里的主流看法……陛下属意景王殿下……也不过是主观的猜测而已。
其实对这个儿子,嘉靖同样十分冷淡,一年也难得见他几次面,虽然确有些亲疏之分,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没什么区别。不过景王诞下唯一嘉靖帝唯一的孙子,这让景王的支持者,平添了许多底气,毕竟如果几年内,裕王生不出儿子,也就自然失去了竞争储君的资格。
到时候殿下就算实际上的一国储君,哪怕殿下永远不立太子,也改变不了这个铁的事实了。于是乎,京城风向大变,虽然大臣们碍着“王公与大臣不得私自结交”的祖训,不敢登临景王府,却把景王的几位师傅家中,门槛踏破、板凳坐穿了。
唐汝楫虽然是景王殿下的四位讲官中,资历最浅的一个,却是众人心中分量最重的——原因无他,此人乃是正牌严党,被当做“党代表”派到景王府中,自然非同小可。
所以从景王殿下诞下世子那天起,唐汝楫门前便车水马龙,大臣们纷纷奉上厚礼,请他专呈景王殿下以表达恭敬之情……当然也少不了给唐老师一份同等分量、甚至更重的礼物,请他多多美言。
唐如楫也是见过世面的,不动声色的把自己那份收起来,并将给景王的分出来一半,送到严府,组后才把剩下的一半,用大车装了,欢天喜地的给景王送去。
景王殿下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金银财宝呢,简直把他欢喜坏了,恨不得趴在上面不起来。
看着殿下的丑态,唐如楫心中暗叹一声:“这就是未来的皇帝?怎么这点出息?想当年老子去苏州,沈默给我五十万两好处,我都没激动成这样。”他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也不看看景王摊了个什么样的爹。
“咳咳……”见景王迟迟不肯自拔,唐如楫只好咳嗽几声,才把他唤了起来。
景王站起来后,便是一个活脱脱的朱厚熜,只是比他年轻许多,且没有眉间的深不可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暴戾之色:“唐爱卿,这些人这么有钱,怎么还整天哭穷啊?实在该杀!”
唐如楫苦笑一声道:“殿下,京官这个行当,那是穷的穷死,富得富死,拿兵部来说吧,武选司、武库司一个管武将升迁,一个管军械发放,那就是鬼都不理,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哦,原来如此。“景王冷笑道:”这些人贪了我的钱,再用来孝敬我,还要我感念他们,真是取之于孤、用之于孤啊!“说着狠狠一挥手道:“早晚都把他们杀掉!”
嘉靖帝像他这个时候,已经在与满朝文武大臣的斗争中取得完胜了,可裕王和景王却一个不成器,一个不着调,可见教育要从娃娃抓起,两位爷就是吃了念书晚的亏。
唐如楫心中郁闷道:“这就提前把自己当成皇帝了?”可他就不敢给景王泼冷水,因为这位爷的脾气实在太古怪,动不动就要抽鞭子,就连他这样的师傅,也不能幸免。
景王一屁股坐在宝座上,顾盼自雄道:“唐师傅,那个“如意”送了什么礼物过来?”
唐如楫想一想,轻声道:“他刚从外地进京,对京里的人事还不清楚,不过最晚也就是这两日了……”
话音未落。便听景王一拍桌子道:“现在大明朝谁还不知道,孤王的世子降生?这么大的事情他却视而不见,这说明什么问题?他没把孤王放在眼里!真该抽他二百鞭子,让他长个教训!”
唐如楫苦笑一声,道:“他毕竟是陛下赐给黄玉如意的近臣,殿下还得给他留些颜面的好 。”
一听“黄玉如意”四个字,景王当即瞪起眼来道:“好吧,让他速速将如意送来,免得一顿皮肉之苦。”
“这个,不好吧。”唐如楫苦笑道:“那毕竟是御赐之物,他就算敢送人,殿下也不能要啊。”
“倒也是。”景王使劲挠头,烦躁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呵呵,殿下虽然不能强要那玉如意,”唐如楫笑道:但可以把沈默招徕到麾下。如此一来,他持有如意,您却持有他,不等于您持有那玉如意吗?”
“让我想想,有点晕……“景王抱着头想了半晌,最终开窍,大喜道:“确实不错,你快把他找来,让他从了我吧。”
“这个还需要从长计议。”唐如楫干笑一声道:“我得亲自跑一趟,殿下就静候佳音吧。”
“速去速回。“景王挥挥手,面露贪婪之色道:“他在市舶司干了这么多年,肯定捞了不少油水,你知道怎么办的!”
“臣知道……“唐如楫随口敷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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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皇帝如愿了,他将一柄颜色特殊的如意抛出,便将京城上空搅得疑云四起,而沈默这个可怜的人儿,甫一进京,就成了各方瞩目的中心——他们怀着不同的目的走到一起,几乎是同时给他下了名帖。
“胡直,这是严阁老的。“徐渭翻动着桌上的一摞名帖道:”张居正,这是徐阁老的;殷士瞻,这是裕王府的;唐汝楫,这是景王府的。“说着呵呵一笑道:“恭喜沈大人众望所归了。”
沈默坐在大案后,左手支颐道:“少在这幸灾乐祸!”说着叹口气道:“就知道见了皇帝准没好事儿……原本我想夹起尾巴来,低调做人的,结果可好,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躲都躲不掉。”
“要我说,该站队时,就得站队。”徐渭道:“你看这四党犬牙交错,勾结敌对,朝堂中谁人不牵连其中?想要击鼓买糖、各干各行,已经是不可能了……就算你想要清静,可别人会主动找你,让你躲不开、绕不过,只能深陷其中。与其被动的被席卷,还不如亮明态度、旗帜鲜明一些呢。”
沈默轻轻摇头道:“这个态度我不能亮,陛下将这柄如意赐给我,就像压住孙猴子的五行山,让我不敢轻举妄动。”那柄如意的意义太重大了。沈默每走一步,都要掂量掂量,会不会让人产生什么联想,又会不会引起嘉靖帝的不快,无形中便好似被套上一副沉重的枷锁,让他不得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那这些怎么办?”徐渭将那些名帖一把推给沈默道:“见还是不见?”
沈默看一眼那些花花绿绿的名帖,点点头道:“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管他是群英荟萃,还是萝卜开会,便让他们一起来吧。”说着起身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顺其自然吧。”便往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徐渭跟着起身道。
“我都进京三天了,再不去司经局看看,恐怕要被御史上本了。”沈默拿起乌纱帽,道:“你要是有事儿就去忙,没事儿的话,就在这给我盯着。”
“陛下从昨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