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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又不得不佩服徐阁老,果然是拿捏分寸的行家!其实一句谶谣并不会让徐阶取代严嵩,如果在严党如日中天的时候抛出来,很可能不仅没有作用,还会找来灾祸。但严嵩雨中跪金殿的事情已经传开了,还有严世蕃被逐出相府,这一系列的打击让严党人心惶惶。徐阶此刻才抛出这谶谣,既可以让严党更加混乱,也可以使己方士气高昂,更重要的,还能争取到许多骑墙派的支持,效果自然立竿见影。
在徐党使出吃奶的力气造势之下,严党分子终于人人自危,心道:天凉好个秋……
这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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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廷推,就在这样一种气氛下开始了。
当沈默从家里出来,到了西苑门外时,朝中大员们已经到了很多,放眼望去,一水儿全是大红袍,且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三个人群。沈默仔细分辨,站在左边那一拨,有万采有何宾,显然是严党一伙,右边一团自然是徐党了,人数竟不少于严党。
还有一波人数较少,他看到高拱、方钝都在里面,心说这应该是中立派了。
沈默正在踌躇该怎么站队时,高拱也看到他,便招呼他过去,倒省得他继续犹豫了。
沈默便走过去,向几位大人团团施礼,高拱笑着介绍道:“诸位大人,这是新任国子监祭酒,不过人你们肯定早认识了。”
方钝等人颔首笑道:“沈状元的大名妇孺皆知,我等就是再孤陋寡闻,也是认识的。”沈默谦逊几句,便低调的站在一边,听几位大人对待会儿的廷推交换意见,让他意外的是,在这些个中立的官员心中,徐阁老的口碑,并不比严阁老强到哪里去。这些人普遍持一个观点,那就是这两位大人秃子别笑和尚,其实一般模样。
他还听诸位大人感叹,今年政坛变动特别剧烈,往年总是死水无波的六部九卿,短短数月之内,已经有原刑部尚书何鳌,原礼部尚书赵贞吉、吴山、原吏部尚书吴鹏、原苏松巡抚鄢懋卿 ,五名部堂高官相继离去……这一切充分证明,严党和徐党之间的搏斗,已经到了何等激烈的程度。
更可怕的是,这才是风暴的前兆,真正的厮杀还在后头呢……
沈默正在认真听着,突然感到人群一阵骚动,便被好奇心驱使着看去,只见严阁老和徐阁老的轿子,从东西大道上相向而来,几乎是同时到达了西苑门前,两家的轿夫能把分寸拿捏成这样,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啊!
在众人的注视下,有那么好几息的时间,两边的轿子都没有任何动静,仿佛都睡着了一般。
过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东边的轿帘先掀开了,露出徐阁老那张精明干练的老脸,他的目光望着对面纹丝不动的轿子,微不可察的轻叹口气,对身边人道:“迎一迎吧。”便在家人的搀扶下下了轿子,徒步向迎面的那乘轿子走去。
见徐阶下轿走过来,对面那轿子也动了……轿帘掀开,须眉皆白的严阁老苍声对严年道:“快,扶我下来。”
站在轿边的严年,连忙伸手扶住了老首辅。
严嵩下得轿来,徐阶也走到了他的面前,恭恭敬敬的拱手道:“阁老早啊!”
严嵩也毫不怠慢的还礼道:“好啊,阁老好啊。”
徐阶很自然替下严年,搀起了严嵩的右臂道:“严鹄他奶奶好些了吗?”“严鹄他奶奶”指的是欧阳氏,徐阶将长子徐蟠的女儿,嫁给严嵩的孙子为妾,所以才会有这层称呼。
严嵩摇摇头,叹口气道:“还是老样子,唉,撑一天算一天吧。”说着看徐阶一眼道:“我不也是一样?过了正月就是八十三了,也该向皇上告老还乡了。”
这话徐阶不知听了多少遍……当初严嵩七十的时候就说过,之后每年都会提起,至今已经说了十多年,却仍然占着茅棚不屙屎,所以鬼才会再信他呢。但嘴上还要道:“可别!”一边搀着严嵩往宫门口走去,一边笑道:“阁老长命百岁,您老最少得再伺候皇上二十年呢。
严嵩摇头笑笑,还未说话,一个带着恨意的声音却插言道:“真还干二十年,有些人就要恨死我们了!”能这么大胆子,敢在两位大佬交谈时插话的,除了严世蕃也没别人了。
徐阶呵呵笑道:“小阁老多心了,您问问满朝百官,谁不是盼着阁老长命百岁呢?”
“什么小阁老!”严世蕃毫不客气的打断道:“我怎么没听说过,咱们大明朝还有这官职?”
徐阶的面色不由有些尴尬……这称呼已经叫了好多年,以至于在所有非正式场合,人们都以此称呼严世蕃,他也不例外。谁知这严世蕃竟翻脸不认账,闹得徐阁老好大的下不来台。
徐阶不知道,严世蕃已经被陈洪警告过了,哪里还敢用这个头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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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两人僵了,严嵩缓缓道:“百官正看着我们呢,和衷共济,和衷共济。”这时众官员也迎上来,将两人隔开,这个小插曲也就过去了。
过了不长时间,宫门楼上一声悠扬的钟响,大臣们便都住了声,分左右进入西苑,在玉熙宫正殿中列班,沈默作为官位最小年资也最小的小字辈,当仁不让的站在了最后一排,再往后一步就是殿外了。
跟着众大人跪下,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时,他用笏板挡着脸,偷瞧御阶上面,只见空空荡荡,皇帝果然不在。
大人们跪了一会儿,才有个太监的声音道:“有上谕,今日廷推由大学士严嵩、徐阶主持,尔等需秉承公心,为国荐材,不得徇私,钦此。”
“臣等接旨……”又是一阵山呼道。
“诸位大人请起吧。”那太监道:“咱家就不打扰你们议事了,杂家告退了。”说着一施礼,一甩拂尘便翩然而去。
“李公公慢走……”原来是司礼监大珰李芳。
待李芳走后,严嵩坐在锦墩上,垂眉闭目道:“请徐阁老主持吧。”
徐阶没有像往常那样推辞,而是恭声道:“遵首辅命。”说罢直起腰来,目光扫过众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顿时散发出来,只听他用带着松江口音的官话,慢而吐字清晰道:“诸位,吏部已经提请内阁,罢免了礼部尚书吴山,苏松巡抚鄢懋卿 的职务,按例咱们应该为国荐贤,为主分忧。所以请各位畅所欲言吧。”
众人却不会随便发言,因为在廷推之前几夭,各派就已经选定各自的人选,到时候也就是这些能争一争,你要是随便提一个,绝对是毫无用处,而且还自取其辱。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严徐两党的斗争,别人根本掺合不上。是徐党趁势追击,就此确立胜局,还是严党不甘失败,奋力反击?沈默在边上拭目以待。
突然感到脑后一阵凉飕飕,沈默回头看看,原来殿门是大敞着的,自己又站在个门口,自然成了深秋冷风的第一问候对象,不由缩缩脖子,看看乌云密布的天空,他突然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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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沉默后,锐意进取的徐党份子打破了平静,急先锋刘焘出列大声道:“我推荐严讷严大人!严大人资历、德行都没的说,乃是最合适的人选。”此言一出,那些个徐党的积极分子,马上高声附和,极力想造成一种,非严讷莫属的架势。
沈默一听,头立马大了——他虽然现在立意袖手旁观,却在当初已经苦口婆心对徐阶分解过,如果要进行礼部尚书的廷推,一定要推荐欧阳必进,绝不能是别的人选,但现在徐党却推出了严讷,分明没有采纳自己的建议!
天可怜见,他的提议可完全没有私心,而是全意为徐阶着想!
当初沈默在偷袭了严世蕃后,自知实力不足,无法与严党抗衡,便亲赴徐府折节下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说得徐阶答应为此事负责。为了让徐阶打消顾虑,他根据双方的强弱态势,还精心为其设计了一套步步为营、稳重取胜的反攻计划——其核心一步,便是在廷推礼部尚书时,全力推荐吏部尚书欧阳必进,如此虽然将礼部尚书,也就是未来一名阁员的名额让给了严党,但可以将至关重要的吏部拿下来,然后以吏部为依托,一步步的蚕食严党的力量,积小胜为大胜,直到彻底扭转双方的局面!
沈默当时,已经不厌其烦的将这样做的理由和后果,全都讲给了徐阶……虽然在徐阁老那里,自己总像是后娘养的,但当前大敌是严党,所以他没有半点藏私!
沈默清楚记得,自己当初这样对徐阶说:“严党羽翼丰厚、爪牙锐利,贸然相拼的话,一定会两败俱伤,甚至是反受其噬,所以我们要避免决战,切不可操之过急。”其实他这是照顾徐阶的面子才这样说,如果实话实说的话,就是“如果全面开战,我不大相信你能赢!”因为他相信,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平时显露的实力都只是冰山一角,还有大部分力量隐藏在水下,若是贸然冲过去,只能变成铁达尼号。
所以他希望徐阶能在胜利面前继续保守,将优良传统发扬到最后……
本来沈默以为对徐阶来说,做到这点应该没问题,却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竟然推荐徐党的严讷,而不是欧阳必进!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徐党不打算放过任何胜利果实,贪多求全了!沈默不知道这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也许是他多心了,但沈默原先对徐党必胜的信念,竟然产生了动摇……
他的心理活动影响不了任何人,那边严党马上就不干了,何宾站出来道:“我推荐袁炜,不服就比比,看看严大人哪里比袁大人强。”这还真没法比,因为袁炜比严讷早一科,而且袁炜在迁围之前,就是太常寺卿,后来去了詹事府转迁时,接替他位置的,正是严讷,所以无论怎么说,袁炜都比严讷更硬起一些。
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自然谁也说不服谁,最后只能豆子上见真章了。张四维和另一个内阁的司直先发了豆子,言明绿豆代表严讷,红豆代表袁炜之后,又端着罐子下来收集。
沈默看一眼站在正前方的高拱,只见他手中亮出一枚绿豆,旋即收了起来,他便知道,这次高拱选的是严讷……看来裕王的利益压倒一切啊,就凭袁炜是景王的老师,高拱就不能选他。
正在寻思着,张四维端着罐子到了他面前,看着一身红袍的沈默,张四维朝他意义难明的一笑,小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干这个了。
沈默点点头,将手中准备好的绿豆送进了罐子里……不管心里多么不痛快,还是得大局为重啊!
收完了沈默的,张四维便转身回到了最前面,恭敬地递给徐阶道:“阁老,今日在场三十二人,共收集三十四枚定子,请阁老查验。
原来在这个场合中,豆子不叫豆子,叫“定子。
“辛苦了。”徐阶点点头,便伸手接过罐子,对严阁老道:“阁老,咱们开始清点吧?”
严嵩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我看不清了,还是徐阁老自己数吧。”
徐阶看一眼异常低调的严世蕃道:“那,不如让小……哦不,严部堂替阁老数吧?”
严世蕃却拒绝道:“你自己数吧,我们信得过你。”说这话时,他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让徐阶心头升起一丝不安……
摇摇头,将讨厌的感觉甩到一边,徐阶便在众日睽睽之下,将所有的“定子”倒在白色的棉布上,用一种小钩子似的东西,开始一粒粒数起来。
他数的是绿豆,也就是严讷的……一、二、三、四、五……十五、十六!然后便再也找不到一粒绿豆了!
第九卷 鬼哭神啸朝天号 第五五五章 属谁?
按照徐阶原先的打算,是听沈默的话,推举欧阳必进的。
但所谓的“朋党”,是由各种利害关系组成的集团。一个人是没法称为“党”的,所以徐党绝不是指徐阶一个人,而是他和他身后那一帮子的集合。
要想跟严党抗衡,徐阶就得靠着身后那帮人,不然势单力孤,好虎架不住群狼……所以他得注意,千万不能散了人心。
对徐党来说,他们的人心便是“消灭严党,取而代之”,这个目标其实是分两个阶段,先消灭严党,后取而代之,很明显是先苦后甜。
在第一阶段,大家都能怀着一种崇高的精神,甚至以舍身取义的态度,团结在一起,基本没有私人的要求,一切的目标只为战胜“邪恶”的敌人。
但当到了第二个阶段,取而代之,分享胜利果实时,原先的同志情怀、牺牲精神、服从组织,便全都抛之脑后,人人都絮叨着自己的功劳,把手伸的老长,唯恐少分一块馅饼,恨不得把别人该得的也吃掉。
对于长期饱受压抑的徐党来说,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虽然一直以来,无比强大的严党,给了挑战者一次次惨痛的教训,让他们变得无比小心,但当他们得知严阁老雨中跪金殿,并把严世蕃撵出家门时,即使最保守的份子,也会大胆说一声……天亮了!
再加上为了打压严党、鼓舞士气、拉拢中间派,徐党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攻心战,一时间仿佛有“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架势……打没打击到敌人尚未可知,反正徐党自身,似乎被鼓舞的有些……过于乐观了。
不信在六部衙门看看,那些喜气洋洋、满脸放光的,必定是徐党无疑,这些人腰杆也直了,嗓门也大了,开口必称“三十年未有之大变革”,仿佛磨刀霍霍向猪羊一般!
不仅只中下层官员普遍乐观,好像这种情绪也感染了核心层的人物,那些稳重的部堂高官,眼看着形势一片大好,心思也开始活泛起采,纷纷打起了小九九……他们这些人,普遍都是侍郎、右都御史之类,全都是副职。
副职啊,那是天下最辛酸的几种职业之一,吃正职的剩饭,受正职的气不说;正职动动嘴,副职就得跑断腿,完事儿得了功劳还是人家正职的,当然要是办砸了,那黑锅可是非你副职莫属的。就像大户人家的小妾,这些侍郎们都是表面光鲜十分、内里辛酸百分,哪个不是做梦都盼着能扶正了,真正当家作主、扬眉吐气……也欺负欺负自己的副职一回?
这种心情,徐阶是很理解的,因为他就是这世上最大的副职,对副职的辛酸,他比任何人的体会都深!
所以当严讷几个找到他,低声下气,苦苦哀求时,徐阶原本很坚定地主意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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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徐阶生性稳重,绝不会孟浪的。他还是很耐心的劝严讷他们,来日方长,这次就不要争了。
但对于严讷这样的词臣来说,当上礼部尚书,然后入阁为相,就是毕生的最高追求了,这次的良机可能错过了,就再也遇不上了,所以他是势在必得的。听了徐阁老的劝说,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闷声问道:“那阁老准备选谁?”
这种事儿也瞒不下去,徐阶便老老实实道:“欧阳必进。”
此言一出,屋里的五六个人一下便炸了锅,难以置信道:“我们没听错吧?阁老竟然要我们推举严嵩的小舅子?”
徐阶点点头,很肯定道:“是的。” 便耐心向他们解释起来,当然用的是沈默那套理论。
“不行!绝对不行!”但那些人根本听不进去,他们大声道:“阁老,您怎么能听一个黄口小儿的呢?他不过侥幸办成了几件事,却不代表他就是诸葛再世!”便分析道:“阁老您想,最后一次廷推的时候,咱们便仅是落后一票,现在严党折了吴山那一票,即使以上次的结果看,最差的情况下,也该是持平的。”
徐阶点点头,听他们继续大声道:“除非阁老认为,这段时间我们的一切努力全都是无用功,没有为我们拉过一个中间派,不然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是啊阁老!那沈小子的主意,简直是亲者痛仇者快,臭不可闻!臭不可闻啊!”他们继续大声劝说道:“如果我们推举了欧阳必进,在严党看来,是我们怕了他们,妥协了!在我们这边,那就是大大的打击!而那些中间派,都是些墙头草,现在我们形势一片大好,正是疾风吹劲草的时候,可我们来这么一出。人家一看,原来他们还是怕严党啊,得了,我们还是继续和稀泥吧。”
徐阶开始有此动摇了,但他还是道:“我对吏部尚书志在必得,如果没有这招调虎离山,如何取之?”
“阁老糊涂啊……”那些人笑道:“严党已经是墙倒众人推了,只要我们发动攻势,弹劾欧阳必进,必然有无数人跟进,用奏章都能把他埋了,还愁除不掉个欧阳必进?”
“这是我们跟严党正式开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