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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嵩也深深望着妻子,他知道已是看一眼少一眼,能多看她一眼都是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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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家欢喜几家愁,嘉靖帝难得的开心一次,告祭了宗庙,又在玉熙宫设宴款待进京受赏的将士,最后群臣告退,独独留下沈默一个,让他陪自己说话。
看到金殿里已经没有别人,沈默连大气都不敢喘,以他的经验看,这个喜怒无常的嘉靖皇帝,惯会在你兴头上泼冷水,在你难受的时候雪上加霜——果不其然,便听嘉靖哼一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啊!朕分明说的是,四路钦差查案,你倒好,一个人就包圆了,把人家都挤兑回来,显得自己很厉害吗?”
“还能来点新鲜的不?”沈默赶紧赶紧跪下讨饶道:“皇上息怒……容臣辩解几句。”
“讲!”嘉靖一挥宽大的袖子道。
“涂大人和周大人提前回京,并不是因为案件本身,而是怕了蒙古人,不敢承担责任。”沈默道:“要不他们为什么早不走、晚不走,偏偏鞑丄子入寇的消息一来,便忙不迭逃回来呢?分明就是怕万一战事不利,跟我一起承担扣押总督的罪过,所以提前抽身,回来先告我一状,好撇清他们自个。”
“哼……”嘉靖冷哼一声道:“但人家说你先一步便抓人。还逼得全城文武都做了口供,让他们想查也没法查,这总不是假吧?”
“皇上冤枉啊!”沈默满脸委屈道:“大家都是钦差,他们还是两位侍郎,都比我高一级,处处都能压我一头。之所以他们办不下去,只是因为此案已经证据确凿、不容开脱,想翻案都不能!”说着双手奉上一封书信道:“这是杨顺写给蒙古人的信,上面有他的签名和私印,请皇上过目。”
嘉靖也有些糊涂了,根本没想到,这信其实是沈默后来才缴获的,只当是早先扣押的证据,看完后怒气勃发道:“杨顺这厮活该千刀万剐!那周毖和涂立也是一对糊涂蛋,还想包庇这种人,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第十卷 莫道浮云终蔽日 第六一二章 伤离别
见嘉靖帝被勾起了真火,沈默暗暗道:“到底用不用火上浇油,将涂立和周毖一起推下火坑呢?”想了想,他觉着严党这次的损失够大了,如果再穷追猛打,似乎就有些过犹不及了,难免会引得皇帝猜忌,还是见好就收吧,便忍住没有出声。
嘉靖见他没有附和,有些意外道:“怎么,不这么认为吗?”
“二位大人可能也是一片好心,”沈默已经确定,嘉靖如是说,不过是试探自己罢了,便光棍道:“兴许觉着既然由微臣接管城防,他们在的话,我会束手束脚,所以就先回来了。”
“你倒会替他们开脱……”嘉靖没好气道,但并没有怪沈默的意思,而是让他起来,自己也坐回了明黄蒲团上,显然考验已经结束。
沈默心中暗骂一声:“奶奶的,都说伴君如伴虎,这话还真不诳人,老子要是哪天一得意,嘴秃噜了,弄不好就完蛋了。”
嘉靖不知道他的腹诽,还对他的态度表示满意道:“你很懂事,徐阶能有你这样的学生,确实是他的福气。”
沈默赶紧道:“微臣首先是皇上的臣子。”
嘉靖赞许的点点头道:“你没忘了这点,就说明比那些人都懂事。”说着叹口气道:“你知道吗,严阁老的夫人,不可能活过今天了……”
沈默默然低下头,仿佛为严阁老感到悲哀,心中却在咀嚼这句话,知道这是嘉靖帝再明确不过的暗示了——跟严嵩相濡以沫的妻子死了,他定然深受打击,而且他儿子严世蕃得扶柩回江西,然后在家守孝三年,恐怕严党就此便会一蹶不振——很显然,嘉靖是这样以为的,并且不愿徐党再对这个老人进行打击了。
沈默不禁暗暗感慨,果然姜是老的辣,当初徐阁老便说,这次弹劾,只对付杨顺路楷,最多再扯上许纶,但万万不能触及严嵩父子,不然全偷鸡不成蚀把米。沈默当初还颇不以为然,若不是刚被老师教训了,恐怕方才就要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了。但事实证明一切——徐阁老是对的,所以不会眼看严党完蛋的……
只听嘉靖缓缓对他道:“别人闹腾你也别跟着了,回去好生歇歇,等着过了年,自有新的安排。”说着竟有些促狭的看沈默一眼道:“也该把媳妇接回来了吧……”
沈默老脸一红,知道有人把自己当“裸官”的事情,告诉嘉靖皇帝了,便挠着头,不好意思道:“微臣当时觉着肯定要罢官回家了,便让家人先行一步,现在看来确实有些唐突了……”
嘉靖点点头,缓缓闭上眼睛道:“是呀……天道不可凭、仙道不可期,最实在的还是夫妻、父子、兄弟的人伦之道,不要轻易分离,有违人道啊……”
听了这话,沈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那位修炼的太上忘情、绝情绝性的道君皇帝吗?难道是有人假扮的?他忍不住偷瞧一眼,只见嘉靖须发苍白,皱纹深刻,分明是个花甲之年的老头。
修仙修仙,只要没真成仙,就终究还是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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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说欧阳夫人撑不过今天了……但这位老妇人,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量,竟然一直坚持着不咽气,一直到深夜,依然紧攥着严嵩的手不松开。
严嵩原本无比珍惜这最后的时光,但见妻子明显在硬撑着,已经有进气、没出气,显然无比的痛苦,不由又心疼起来。以为她还有什么遗憾未了,便轻声问道:“你还想见见庆儿?”
欧阳夫人不敢说话,因为她怕一开口,这口气便泄了,直接见了阎王,便直直盯着严嵩。
严嵩知道不是,又问道:“那定然是鸿儿、鹄儿了?”那是严世蕃的儿子,他们的孙子。
欧阳夫人依旧不眨眼,显然还不是。
严嵩想了半天,道:“难道是必进?”欧阳夫人的弟弟,娘家唯一的亲人。
却还是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严嵩这下猜不透了,但更确定,夫人是有什么心愿未了,只好问道:“你到底还有什么心事儿?”
欧阳夫人终于开了口,声音无比微弱,严嵩得靠在她耳边,才能听得到:“什么……时辰?”
“什么时辰?”严嵩环顾屋里,却找不到计时的东西,因为他讨厌西洋钟报时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丧钟一般,所以都让人搬得远远的,但现在要看时间了,却一下抓了瞎,只好扯着嗓子问外头道:“严世蕃,现在什么时辰了?”
严世蕃已经听说了今天的庆贺仪式,也知道了杨顺路楷被同时押解进京,对于这种荣耀属于徐党,耻辱属于严党的恼人状况,他简直快要气死了,感觉浑身燥热,在屋里一刻也呆不住,大半夜的还在外头转圈圈。
听到老爹的问话,他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道:“已经过了子时。”
“已经过了子时?”严嵩一下子兴奋起来,像个小孩似的手舞足蹈,兴奋的对老伴道:“你八十了,你终究还是撑到八十了。”
看到他笑容,欧阳夫人笑了,满足欣慰的笑了,如释重负的笑了,那一笑,便如六十多年前,那个山花烂漫的日子,她在窗前拈花微笑,引得一个穷书生为之倾倒,便化成一段甲子姻缘……
得一夫君如此,此生了无遗憾。
严嵩正兴奋不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便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妻子,却见她已经悄无声息的闭上了眼睛。
严嵩颤抖着伸出手,试了试她的鼻息,果然已经气息全无,魂归西天了。此刻他哪里还不知道,妻子之所以撑到方才,不是为了要见谁,而是想坚持活到八十岁,让他没有遗憾,稍减悲伤……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严阁老紧紧将妻子的身体抱在怀里,先是默默流泪,然后泪如雨下,最终嚎啕大哭起来……他本以为妻子熬过八十,便算是喜丧,自己可以不再难过,但真的到了这时候,悲伤还是如潮水般卷来,因为他猛然发现,妻子在时,自己就有爱人、有朋友、有知己、有伴侣,但面在妻子一去,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虽然身处无数人的安慰中,他还是感到无比的孤独……
谁还会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爱你?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对于真正相爱,却又阴阳相隔的爱人来说,死,是亡者无尽的遗憾,生,是生者永恒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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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嵩这一哭,立刻惊动了外面守夜的儿女子孙,众人一下子从瞌睡中醒来,待分辨清楚,果然是严嵩的哭声后,便都意识到,老夫人终是归西了。
于是哭声震天响起,全府迅速进入哀恸状态。
严世蕃紧紧闭上眼睛,面色一阵青红皂白,自言自语道:“来了,终究还是来了……不,我绝不能离开北京,绝不能……”
“爹,”严鸿凑过来,小声道:“赶紧换衣裳进去,得抓紧时间给奶奶小殓了。”所谓小殓,便是为逝者净身整容,穿上寿衣,这个必须马上进行,因为过不了多久,死者便会四肢僵硬,没法再从里到外的穿衣服。
主要的步骤,自然由孝女和孝妇进行,但到最后的寿鞋,一定是孝子来穿,这样老人才会走得踏实,走得没有遗憾。
严世蕃木然的被人伺候着,换上了不缝边的白色粗麻布衣服,腰上系了麻绳,脚上穿了草鞋,这便是孝服了。但他心中充满着怨念,根本没法悲伤起来,就那么浑浑噩噩的跟着儿子过日子内室。
严嵩双眼红肿,被孙子扶着,对严世蕃道:“你娘对你的嘱咐,你可千万没忘了。”
“知道了……”严世蕃有些不耐烦的点点头,便接过姐姐递过来的一双蓝色的绣鞋,要往老娘脚上套。因为这个仪式禁止说话,所以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可就在这时,屋外传来“铛铛”钟表报时声,除了老严嵩,没有人在意。
但很快,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严嵩身上,因为他那张充满悲伤的老脸,此刻已经满是诧异。
场面又一下安静下来,只听严嵩一字一句道:“到底现在是什么时辰?”
他二女婿赶紧跑出去,看了看坐在偏房中的自鸣钟,回来禀报道:“父亲大人,是子时刚过一半……”
“把钟抬过来!”严嵩面色阴沉的可怕,众人只好照办,赶紧出去将那口两尺高的自鸣钟,抬了进来。
严嵩看那表盘,便见粗而短的指针,仍指着十二点的方向,分针也不过是稍稍走了数格,用西洋人的说法,也就是才过了几分钟而已。
他指着那表盘,双目喷火的望着严世蕃道:“你不是告诉我,子时已经过了吗?”
严世蕃无所谓的撇撇嘴道:“我是看天猜时间,谁能猜得那么准?”
“我叫你看天!”严嵩勃然大怒,抄起手边的暖炉,狠狠丢向严世蕃。
严世蕃正木着呢,没来得及躲避,便在一片惊呼声中,被那黄铜内胆的暖炉砸中了额头,登时鲜血直流,痛得他哇哇大叫,捂着被砸上的地方怒视着老爹道:“我不过是看错了时间,你至于要我的命吗?”说着一指边上的母亲道:“就算要打,也不能当着我娘的面吧?”
他不提他娘还好点,一说便彻底激怒了严嵩,只见老头子须发皆张,猛然拍下桌子道:“你还有脸提你娘,若不是你不看钟就信口开河,你娘就能活到八十了!”
一听是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严世蕃一下子瞪起眼来,大声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让你娘最后的努力付诸东流了,知道吗?”严嵩怒视着严世蕃道,他此刻心中的郁闷,绝不是任何人能体会的,夫人用尽所有的潜能,终于支撑到了深夜,为的就是能活到八十岁,让他一直以来的努力没白费,然而因为严世蕃的随意,早报了半个时辰,结果导致欧阳夫人还是没能完成目标,永远的完不成了……
但严世蕃根本没法理解这种奇怪的逻辑,他只知道自己的头上鲜血直流,胡乱的用块汗巾捂上,气不打一处来道:“差了不过一个时辰,那么讲究干什么?”
他这边生气,那边的老严嵩却被气得险些翻倒,哆嗦的指着严世蕃,对严年道:“把这个不孝子给我赶出去!他娘白疼他一辈子了!!”
严年只好上前,小意对严世蕃道:“少爷,您先下去包一包头吧,出血多了会伤身的。”多会说话啊,给了严世蕃一个完美的台阶。
严世蕃猛地一甩衣袖道:“走就走,别求我回来!”说着便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当时谁也没明白他的话,直到给老太太小殓完了,才发现,她的两只脚上还没穿鞋呢……
严嵩大骂一声:“逆子啊,逆子……”竟气晕过去。
第十卷 莫道浮云终蔽日 第六一三章 壬戌三子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严府中沉吟在一片悲恸中,却不影响别人该睡觉的睡觉,该喝酒的喝酒。
方居寺胡同,吴时来宅中,他和董传策、张翀三人,又聚在一起喝酒。一碟花生米、二斤老白干、三两猪头肉、四样小咸菜,便能从傍晚时分,一直对付到子夜。
三人中的张翀,白日里跟着部堂大人参加了迎接凯旋的仪式,在那里绘声绘色的讲述当时的盛况:“刚才说到外面,再说城里更是热闹非凡。那叫一个烟花齐放,香雾绦绕。爆竹、起火、冲天炮,如同开了锅的稀粥似的响成一片……天街上那叫一个人流如潮,挥汗如雨啊;老百姓挤过来,拥过去,声声呼叫,如狂如醉。我在京城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
听得董传策十分后悔道:“早知这样,出去看看就好了。”
“亏着你没去。”张翀笑道:“简直是太挤了,就为了看沈状元一眼,一个个全都臭汗淋漓、哭爹喊娘,道边为过年扎的花架子也全都被挤踩得稀烂,不知道有多少人受伤哩。”
董传策羡慕道:“咱这辈子要是能这么一次,就是减寿十年都值。”
“唉,谁说不是呢。”张翀感慨的摇头道:“沈拙言不过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比咱们还晚了两科,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势力、机遇,一个都不能少。”董传策道。
两人正聊得热乎,那边从开始就不大说话的吴时来终于憋不住。猛地一拍桌子,吓得两人一哆嗦,都望向他道:“我说老吴,你吃炸药了还是咋了?”
“唉……”吴时来重重叹口气道:“我是恨啊,今天这份荣耀,本该属于我们才对。”
“属于我们?”两人不由失笑道:“你没喝多吧?”
见两人压根不信,吴时来脸上挂不住了,愠道:“本来就是,你们别不信。”说着起身进了内屋,不一会儿拿出个牛皮袋子来,丢给二人道:“喏,你们看,我一个月前就有这个。”正是张居正扔到他家的那个袋子。
两人好奇的打开纸袋,凑在一起看里面的东西,看着看着不由吃惊道:“这是谁给你的?”
“不知道。”吴时来摇摇头道:“但这里面的东西,可一定是真的。”
“那是,现在都证明了。”董传策点点头道,张翀又问道:“有这个东西,你怎么不早给我们看?”
吴时来当然不能告诉他们,自己已经独自上书了,只是不知被通政司的什么人给扣下了,所以没能上达天听。如果被他俩知道真相,一定会怪自己不仗义的,便撒个谎道:“唉,当时那情况,眼看着严党要重遮天了,我哪敢拿出来捅这个篓子,祸害二位贤弟?”
说着重重叹口气道:“谁成想风向一转,竟成了现在这模样,我是后悔死了,你们尽情的怪我吧。”
“事已至此,说那些还有什么用?”两人已然信了他的话,道:“只是下次有这种事,不管干不干。都要提前说一声!”
吴时来点点头,闷了片刻,突然抬头道:“其实,这次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两人提不大起精神道:“杨顺路楷已经锁拿进京,许纶也引咎辞职了,咱们再像别人那样跟风上本,只能徒惹笑尔。”
“咱们兄弟以豪杰自许”吴时来道:“却在这蜗居中蛰伏三年,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怎么个一鸣惊人法?”两人问道。
“你们想,许杨路三人不过是爪牙帮凶,首恶严家父子仍安然无恙,逮治那三人虽人心莫不称快。却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能真正解黎民于倒悬、救百姓于水火!”
“你的意思是?”两人吃惊道:“弹劾严家父子?”
“对!”吴时来高声道:“边臣搜刮军饷,贿赔内阁当权有罪,而内阁当权受贿,与之狼狈为奸同样有罪。进而论之,根子还是在严家父子一手包办官员任免的恶果!”说着端起酒碗,饮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