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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进去时,沈默和严年已经铺好了宣纸,磨好了墨,老严嵩提着粗粗的猪鬃大楷,运气调息,精神凝气,虽八十高龄,执笔的手却稳如泰山,写出“六心居”三个字结构匀称、苍劲有力,大家风范跃然纸上,引得沈默赞赏不已,确实比自己写得强多了,严年更是连声叫好。
严嵩左手拎着右臂的袍袖,右手持着笔,审视着自己的作品,满意的点点头道:“看来功力还在!”
严年在一边对那张德贵笑道:“你祖上烧高香了,竟得到阁老的墨宝,这可是字字万金啊,还不快磕头谢恩。”却见张德贵脸上除了惶恐之外,还无比的纠结,严年不由笑道:“看这家伙,都高兴傻了。”
这时,张德贵终于扑通跪下磕头道:“多谢相爷厚爱,您这字太贵重了,小人小店小铺面,只怕承受不起啊……”
严嵩呵呵笑道:“无妨,只管挂上就是……”
见老相爷还没明白他的意思,瓜皮帽张德贵终于忍不住道:“小人不敢挂……”
一言既出,满室皆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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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就连严年智商也不低,当然明白张德贵这话的含义……
严年气恼道:“死乞白赖求字的是你,现在相爷写好了你又不要,真是个不知好歹的狗东西!”他还要骂,严阔老却缓缓搁下笔,如冬日残阳般笑笑道:“不想要,那就算了吧……”
张德贵磕头如捣蒜,一个劲儿的解释道:“相爷的题字,小人是极想要的,可敝店叫六心居,正是因为六个人合伙开的,凡事儿得我们六家商量一致才能决定,小人得回去跟他们商量商量才行……”
“你这个解释,”沈默摇摇头道:“简直烂极了。”说着摆摆手道:“既然阁老说算 了,你就赶紧走吧。”
那张德贵如蒙大赦,给大人们又磕了头,便屁滚尿流的跑掉了。
书房中,严年仍然愤愤道:“最看不上这些小商人,无情无义无耻,胆子比针鼻还小,一听见点风声,跑得比兔子还快?”
严阁老朝沈默歉意笑道:“让沈大人见笑了。”
沈默摇摇头,轻声道:“小本商人,本就如履薄冰,掉下片叶子都怕砸到头,顺天府兵丁查封东楼别院的事情,已经传遍全城,百姓听风是雨、三人成虎,难免自己吓自己,阁老千万别多想。”
“呵呵,不会的。”严嵩摇摇头,缓缓道:“等到你八十岁,便会知道人情似水,世味如茶,自然能看开了。”
沈默点点头,没有再问,又说了会儿话,便起身告辞,严嵩要送他,被沈默坚决拦住,连称:“使不得”,就施礼告退了。严年看看老爷,见严嵩点头,便赶紧跟着出去。
沈默到了外面,便算是完成一半任务,问明身边的小吏,又向严东楼的住处行去,继续履行后一半的任务。
来到严世蕃那富丽堂皇、非金即玉的院子里,沈默不禁对严东楼的品味大摇其头,且不说严阁老人品如何,但至少志趣高洁,起居雅致的很,怎么就生出这么个俗不可耐的儿子呢?
此时官差们正将屋里的玉屏风、血珊瑚之类的宝贝搬出来,小心的往大车上装。贪污皇帝八百两,就要用这些价值万金的东西还,这下小阁老还真是折本大了。
负责清点财物的王启明迎上来请安,沈默问他查的如何,王启明摇头道:“除了屋里的摆设价值万金之外,并没有什么金银珠宝,也没有票据债券什么的。”在沈默的关照下,他已经当上刑部主事了,一直很想回报沈大人的知遇之恩,结果这次没搜到什么细软,心情十分的沮丧。
“哦 ……”沈默点点头,却又听王启明献宝似的道:“但是开眼的东西可不少,大人可得进来看看。”
“什么东西?”沈默便跟着他进了屋,就看见几个官差,在打一张精雕细琢,九尺长、丈六宽的黄梨木大床的主意,想要把这玩意儿也运出去。看到那张硕大无比的合欢床,沈默不禁连连摇头,便听王启明感叹道:“真乃男儿金戈铁马的大好疆场! 要不大人,把这个给您搬家去吧。”
“去你的!”沈默笑骂一声,给他个暴栗道:“少出馊主意!”
此时又有人钻到床底下,想看看下面藏着宝贝没,结果掏出一堆白绫汗巾来。
“还怪精致呢。”王启明拿起一条,见用的是上好湖绸,上面是刺绣流苏,一看就不是凡品,放在鼻端深深吸口气,道:“还挺香呢。”便顺手揣到怀里道:“回去洗洗扎上,这不算贪污吧?”
“不算。”沈默摇头笑笑,他眼尖,看到 那些汗巾上,似乎都有点点片片的污渍,又见左右有官差在偷笑,便问道“这是干什么用的,你们知道吗?”
一个官差捂着嘴笑答道:“小得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王启明翻捡着地上的汗巾,想再找出几条好看的,送给相好的,一边随口问道:“干什么用的?”
“这是秽巾,据说严东楼每玩过一个女人,就丢一张汗巾在床下,年底统计汗巾条数,看看一年的结果,据说最多的一年,有九百多条。”那官差笑着答道。
包括沈默在内,众人齐赞道:“小阁老好身体啊!”只有王启明的脸都绿了,赶紧把揣到怀里的汗巾扔出来,道:“呸呸,真恶心!”又想到自己方才还闻过其中一条,直接捂住嘴巴,飞奔出去,不一会儿,便听到阵阵呕吐声在外面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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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严世蕃的老宅中,并未搜出什么金银细软,倒是搜出来各种奇奇怪怪的淫器性具不下千件,有的枸思巧妙,有的用料昂贵,大多是沈默见都没见过,甚至叫不上名字来的,绝对可以开办一次顶级的明代性文化展。
不过另一路,涂立那边收获颇丰,共抄出黄金两万两、白银五十万两,东珠八百颗,各色珠宝十二箱,以及……更多的淫器……
两人一合计,金银珠宝该分的分,那些奇淫的玩意儿,也不知道严世蕃都用过没,所以一件不留,全都编造成册、呈送宫中,两人来到西苑复命。
其实是他两个书呆子少见多怪,人家嘉靖看到那些“小玩意儿”时,表现的十分淡 定,只是赞叹道:“这家伙还挺会玩。”想当年皇上年轻时,那也是没少玩过这些东西,当然不觉着稀奇,还责备沈默两个道:“这种东西随便处理了就行,还送到宫里来作甚?”
两人无奈的应下,心说,我们还以为这些玩意儿很稀罕呢。
看完抄家清单,嘉靖对涂立道:“涂爱卿可以先回去了。”涂立有些嫉妒的看沈默一眼,只好乖乖下去了。
待涂立出去,嘉靖劈头便问沈默道:“老严嵩的情绪可好?”
沈默轻声道:“挺好的,他似乎也看开了,并没有太难过,还想进宫谢恩呢。”
嘉靖闻言面色一沉,低声道:“他要是早看开,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沈默不知这话有何深意,只好劝道:“严阁老说,他能得以正常致仕,严世蕃也保住了性命,已是皇恩浩荡,别无奢求了。”
“唉,树欲静而风不止,哪有那么简单?”嘉靖指了指御案上的一摞奏章,对沈默道:“你看看吧。”
沈默擦擦手,快步走到御案前,翻看那些奏章,清一色都是弹劾严家父子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贪污受贿、强抢民女……林林总总的罪名,毫无想象力。
他正看着,便听嘉靖道:“不当出头鸟、专打落水狗!这就是朕的臣子!”说着冷哼一声道:“一犬吠人、百犬吠声,这些破玩意儿,朕看着就心烦!”
沈默不敢说话,因为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写进皇帝的起居注,说不定将来哪一天,就会惹出什么麻烦。
却听嘉靖又问一句道:“落井下石的人很多啊,平时多少人千金求严嵩一字而不可得,据说有家酱菜铺求了多少年,他终于答应下来,把那家店的老板,叫到跟前,要当面给他题词,谁知老板听说他倒台了,竟要都不敢要了,有这么回事儿吗?”
“有。”沈默不禁打个寒噤,暗道,难道严阁老家的一举一动,都在皇帝的眼皮底下?转念一想,又觉着不可能,因为要是那样的话,严嵩早死了八百回了,哪能还让皇帝如此心软?所以八成是那瓜皮帽张德贵被暗探盘查了。但他仍然不敢怠慢,实话实说道:“臣当时正在场,确实如此。”
“哼!”嘉靖冷哼一声道:“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严嵩服侍朕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让他致仕,就表示既往不咎!谁再敢揪住不放,就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是!”沈默赶紧应下,腹诽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跟我使厉害干啥?”
“你亲自跑一趟,”嘉靖吩咐道:“去严阁老家,把他给那酱菜店题的那副字给朕取来。”
“遵命。”沈默又应下,小声问道:“那您还见不见严阁老,我得给他回个话。”
“算了。”嘉靖摇摇头,有些艰难道:“不见了,婆婆妈妈的干什么?”
“是。”沈默赶忙出了西苑往西拐,转眼便到了严阁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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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年一看沈默又来了,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道;“还要抄家?”
“不是抄家,是问阁老要那幅字。”沈默挥挥手道:“你快带路吧,皇上还等着回话呢!”
严年不敢怠慢,赶紧带他去见严嵩,沈默道明了来意,严嵩道:“已经扔掉了,还留着作甚?”
“那就劳烦阁老再写一个吧,”沈默陪笑道:“皇上等着要呢。”
“好的。”严嵩不知道皇帝要干什么,但多少年来的习惯,早就让他将皇帝的话当成最高指示,很快便又写了一副更漂亮的“六心居”。
沈默吹干了墨迹,夹进木匾里,命两个小太监抬着,便急忙忙回到了西苑。
嘉靖一看,呵,还挺新鲜呢。
沈默道;“是新写的。”
嘉靖点点头,不再言声,低着头看那“六心居”三个字,过一会儿,问道;“为什么叫六心居?名字怪怪的。”
沈默赶紧解释道,“据说这个酱菜铺,原先是六个姓张的兄弟开的,因此起名“六心居”。”
嘉靖闻言摇头道:“不好,不好,六个人便六条心,那还有不乱套的吗?”说着目光望向殿外高天上的流云,幽幽道;“人心似水,民动如烟。大明朝现在是六千万人口,照他们这样想,那便是六千万条心,朕这个皇帝还怎么当?”
沈默听皇帝话里有话,似乎有些明白嘉靖的意思了。
果然,便听嘉靖道:“你是朕的才子,来说说,怎么改就好了?”
沈默心说,我上辈子好像听说过一个“六必居〃,名字很好听,便道:“以臣愚见,也不必大改,只要在心上加一撇,把“心”改成“必”! 六合一统,天下一心!店名唤作六必居,皇上以为如何?”
“六合一统,天下一心?六必居?”嘉靖闻言眼前一亮,忍不住拊掌,对身边的黄锦笑道:“怎么样,朕的门生比杨升庵如何?”
“杨升庵怎么比得过沈大人呢。”黄锦大言不惭道,“他不过状元而已,沈大人可是六元!”听了这话,沈默臊得恨不得找个缝钻下去,在学问一道上,杨慎是公认的大明史上数一数二,就是他和商辂加起来,也只能望其项背,想要相提并论,不过是自取其辱。
但嘉靖不管那么多,其要他觉着有人能胜过可恨的杨升庵,便很开心了。对黄锦道:“磨墨。”
黄锦赶紧将一段朱砂在大案上的御砚碾好,并将最大号的御笔蘸好。
嘉靖接过来,运足气力,便在那严嵩提写的“心”字上,加了重重的一撇,端详着那如血红一刀的一笔,嘉靖双目中绽着冰冷的光道:“心字头上一把刀,谁要敢再动邹应龙那样的心思,少不了挨这一刀!”
“皇上息怒……”太监们赶紧俯身道。
“沈默!”嘉靖沉声道。
“臣在。”沈默赶紧抱拳道。
“将这幅字裱了,送给那家酱菜铺。”嘉靖森然道:“命他们即日刻匾悬挂起来,让全京城的人都看到!”
“遵旨!”沈默应声道,心中呻吟道:“真是上面动动嘴,下面跑断腿,轿夫们,对不起了。”
【本卷终】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六五二章 新相
才刚入夏,便是京城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
一场细雨刚过,屋檐滴下几颗露水,风夹带着这季节特有的清爽,随风飘舞的柳絮杨花已看不见,向日葵却对着太阳绽放,整个京城仿佛迎来新生一般。
这几日的北京城,确实发生了很多的变化,严阁老黯然返乡;严世蕃被发配雷州;一块由严嵩和嘉靖共同完成的“六必居”匾额,也在前门内,一家酱菜馆前悄然挂了起来,但无一人道贺,也无一人光顾,愁煞了那位叫张德贵的少东家。
但这一切,都比不了内阁的变化更吸引人,在严嵩离京的第二天,嘉靖便任命徐阶为内阁首辅,少傅兼少师……实际上,徐阶已经代理首辅半年了,不过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一直循规蹈矩,不过是低调维持着局面而已,以至于很多人都觉得,他跟严嵩没什么不同,都是靠赞玄修、写青词、拍马屁上去的。那换成他当首辅,也不过是烧窑的碰上卖瓦的,都是一路货。
但徐阶的举动让他们大跌眼镜——
正式上任的第一天,他便于自己西苑的直庐中——就是原先皇帝给严嵩建的直庐,现在赐给徐阶,供他休息之用——徐阶在雪白的墙壁上榜书三语,曰:“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任何走进这间直庐的人,都可以看到这醒目的三行大字。
毫无疑问,这是徐阶登首揆席后的第一次宣言,向皇帝和百官表明了他的政治态度和治国施政方针。
然后他在对六部九卿的第一次首辅训谕中,便明确道出自己行使首相权力的原则“事同众则公,公则百美基;专则私,私则百弊生”,表明自己不会专断独行,必要虚心接受大家的意见。
紧接着,他在以首辅身份,向嘉靖所上的谢恩奏章中,劝诫皇帝道:“采舆论利便者白而行之。希望皇上广开言路,重视、鼓励和保护舆论,对有上奏者应详加查询,如果事大而言实,则行之;其不实者。“事大则亦薄其责而容之”意思是,即使说错了,也应该宽容,以鼓励天下人大胆进言。
徐阶甫一上任的接连行动,绝对是早有谋划,尤其是时机选择的十分巧妙——在皇帝刚刚任命他为首辅的当口,除非他的谏言大逆不道,否则皇帝是不可能驳他的面子,因为那等于皇帝自扇耳光,承认自己用人不当。
但徐阶毕竟讲究以柔克刚。不可能蹬鼻子上脸,没有利用那短暂的“无敌状态”,争取更多的权益,反而“以威福还主上”的谦卑姿态,提出了这个“小小的要求”。
嘉靖虽然对大礼议中前赴后继的言官心有余悸,但想想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年里,除了偶有几个愣头青之外,大部分官员还是挺老实的,便没有驳首辅的面子,准了他的奏请,明文宣示百官。归根结底,他已经习惯性的轻视自己的臣子,认为他们不敢在自己面前胡说八道。
但究竟敢不敢,还得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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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一点起来,先不说效果如何,立刻得了个满堂彩,京中百官无不交口称赞,尤其是那些科道言官更是欢欣鼓舞,誓要将严嵩当政时,落下的爪牙污名洗刷。恢复言官们昔日的荣光。
但让徐阶十分失望的是,现在的科道言官,素质简直比二十年前差了不止一截,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严嵩把持朝政这么多年,早把这些专门告状的家伙,大都换成了自己人,剩下一部分,则是他徐阁老的人,两方人眼里没有对错、只有对方,一切以打倒对方为要,凡是对方支持的必反对,凡是对方反对的必支持。
但这种事积弊日久,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徐阶只能先缓一缓,任由他们狗咬狗一嘴毛,待时机成熟再收拾烂摊子。但有些事情不能缓,必须立即着手去办。他必须把握这黄金时机,黜贪汰庸,洗刷弊政。为大明朝换来一朝新气象。
总体来说,徐阶宣布要抓三件事,一是整顿吏治、这是哪位首相上台。都必须的表态。仿佛国家的问题都在吏治,吏治清则天下安一般;二是针对暴露出来的边镇将帅冒领克扣军饷的弊端,责令各省长官以身作则,违者听部臣及该科参奏严惩;三是清理盐政,因为朝廷近些年,加派了五成盐政的课税,令两淮“苦不堪言”,徐阶便暗示巡盐御史徐爌,提请严嵩任内提高的课税额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