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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节 府试 (下)
应试的童生们在大堂内等候,县尊大人却久候不至。
沈默低着头,为东南的危机而心忧,他十分想为自己的国家做点什么,可是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到底应该做什么。
看沈默有些心不在焉,陶虞臣暗暗窃喜,心说:‘是你自己不在状态的,可别怪我胜之不武!’
在众人各怀心思之时,领他们进来的礼房书吏去而复返道:“县尊大人在后花园等你们,诸位跟我来吧。”便将众人又带去了县衙的后园。
北国仍在冰雪中,江南已是遍地春。后花园中的柳树已生出嫩绿的细叶,微风吹过,柳条轻拂碧绿的湖面,一池春水便波纹荡漾。
李县令仍在那个凉亭里坐着,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丝毫没有感到春的气息,看他神色委顿的样子,似乎是病了。
学生们排成数排,给恩师行礼,待礼毕之后,才听县尊大人嘶声道:“因为最近绍兴的状况,提学大人不能如约而至了。不过他派人带话过来,说要在院试一关等着,到时候再试过诸位的斤两……咳咳咳,”说着便剧烈的咳嗽起来,好久才缓过劲道:“你们也看到了,本官偶感风寒,精力不支,所以今日考试不按常规,你们以‘春夏秋冬、悲欢离合’八个字各作一首诗,然后拿给我看。”说完便闭上眼睛,神魂游离去了。
考生们面面相觑,心说‘前辈们都说李县令重视士子,每次提堂必然宾至如归,让人觉着像过年一样,怎么这次连个座位也没有?’牢骚归牢骚,该作诗还是得作诗的。
准备写时又发现没有纸,大伙只好可怜巴巴的望着司礼大人,那苟书吏这才回屋拿回一摞白纸,一人两张分发下去。
有的考生又道:“经承大人,可有桌椅?”
苟书吏抱歉笑笑道:“衙门里大忙忙的,也没给各位准备,你们就将就一下吧。”
考生们想自己去找,却被告知不准离开此地。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将纸铺在地上,撅着屁股趴下,开始咬着笔头构思。
沈默如仙人打坐一般,盘腿坐在地上,提着笔却迟迟没有磨墨,显然心思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陶虞臣见了这一幕,更是信心大增,一时间文思泉涌,妙笔生花、花团锦簇的写完了八首试贴诗……虽然县令大人没有规定格律,但经过严格应试训练的陶同学,还是选择了最规范的诗体。
但他这次不急着交卷了,因为总结上次的教训,他觉着这位李县令似乎喜欢老成稳重型的,便也学着沈默的样子,盘腿坐在地上,耐着性子靠时间。
等啊等啊等啊等,等得他屁股蛋子冰凉冰凉,肚子里面咕噜咕噜,再看那沈默,仍然优哉游哉的坐着,一点不适的感觉都没有,陶虞臣便暗暗咬牙坚持,心说一定不要输给他!
这时别的考生开始陆续交卷,李县令拿过来一看,也不求合辙押韵,只要语句通顺的便算通过,完全违背了他挂在嘴上的‘学问无小事,字字是大事’的宗旨。
那些通过之后的考生还磨磨蹭蹭在他眼前晃悠,李县令不耐烦道:“该干嘛干嘛去,还等着管饭啊?”
很多人便傻了眼,他们不少人出身贫寒,为了等这一顿好的,从昨晚上就开始饿着肚子了,可也没处说理去,只好捂着肚子,哭丧着脸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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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坚持了半个时辰,考生已经走了七七八八。这时陶虞臣的脸都憋紫了,心说我要是再等下去,非得拉了裤子不行,那还不成为一辈子的笑柄啊?
便小心翼翼的起身,弓着腰、走着猫步到了李大人面前。李县令一见他来了,破例抬起头来看一眼,不由吃惊道:“虞臣你怎么了?难道昨天晚上也没吃饭么?”
陶虞臣乃是殷实人家的子弟,心说我至于吗?但更不好实话实说,只好点点头,勉强笑道:“学生快……饿晕过去了,先生能快点放我回去……用饭吗?”
李县令赶紧一挥手道:“去吧去吧,你的水平我还是知道的,免检了。”心中不禁嘀咕道:‘这孩子怎么这没出息呢?’
陶虞臣朝县令大人难看的笑笑,便转过身去,小碎步往外挪。那两张精益求精写出来的诗文,干脆就没交上去,不是忘了,实在是另有用处。
这时候,沈默终于施施然站起来了,陶同学才看到,原来人家屁股底下还垫了个书包……陶同学真是欲哭无泪啊,只能捂着肚子快步出去,找一处花树掩映的幽静场所,痛快发泄一番腹中的愤懑。
沈默莫名其妙的看着陶同学,心说‘看来是吃坏肚子了。’便将随笔写就的诗文交给县令大人。
李县令接过来,起先也是无精打采,但当看到《赋悲诗》的时候,不由自主的便默念道:‘绿荷扶夏出,嫩立如婴儿。春风欲舍去,尽日抱之吹。对此伤我心,泪下如绠縻。天岂欲我穷?天岂欲我衰?日月自见多,大化谁能持。阑边秃尾雀,摧老看众嘻。微物亦有然,聊复酒一卮。”
反复念着‘阑边秃尾雀,摧老看众嘻。微物亦有然,聊复酒一厄。’这句,突然两行老泪便不自觉淌了下来。猛然察觉到自己失态,李县令赶紧擦擦泪道:“你这诗做得好,不如老夫也请你‘聊复酒一卮’吧。”
沈默拱手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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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一刻,县衙外的照壁墙上,终于贴出了此次县试的成绩榜单。拥挤在照壁前的人们,只见在榜首的位置,单独写着‘案首沈默’四个赫然大字,在他之下才是第一等十九名……其中第一个便是陶大临,第二个是沈襄。另有二等七十名,三等一百四十名,四等三百名,五等二百名,其余皆是不入等。
本次县试的案首,将与一等、二等,以及三等前二十名的考生,一同参加两月后举行的绍兴府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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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节 新任知府 (上)
县衙后堂内,炕头小机上,几碟小菜,一壶老酒。沈默盘腿坐在李县令对面,听他一边用筷子敲打出节奏,一边浅吟低唱道:“夜来风雨匆匆,故园定是花无几。愁多怨极,等闲孤负,一年芳意。柳困花慵,杏青梅小,对人容易。算好事长在,好花长见,元只是、人憔悴。”
沈默知道,他唱的乃是宋代程垓一首词,词牌名唤《水龙吟》,唱的是‘回首池南旧事,看花老眼,伤时清泪。’可谓满腔心灰意懒的归去之意,也算是历代士人仕途受挫后的集体写照了。
李县令将整首词唱完,端起酒盅一饮而尽。伸手拭去胡须上沾着的酒液,这才无限失落道:“老夫已经写好辞呈,明日便递上去。”
“大人离致仕还早呢,为何兴起此等念头?”沈默明知故问道。
“你可知道知府大人这几日就要卸任?”李县令浑无所觉道。
沈默点点头。
李县令又道:“你可知道新任知府就在城外,只等黄道吉日进城了?”沈默又点点头。
只见李知县满脸落寞道:“老夫今年五十一,错过这次机会,今生是休想再进一步了。”
沈默摇头笑道:“不见得。”
“哦?拙言有何高见?”李县令微微抬起眼皮道。
“有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学生看来,这次先生没有上去,却是一件好事。”沈默微笑道。
“休要消遣我。”李县令瞪他一眼道:“老夫往日对你不薄!”
“先生莫急,听学生为您分说。”沈默淡淡一笑道:“学生听说朝廷要特设东南六省总督,统筹整体抗倭,请问先生可有此事?”
李县令颇为意外的看他一下,想不到这小子消息竟如此灵通,便微微点头道:“据说是有此事,但陛下并未表态,因此设立与否还在两说。”
“八成是要设的!”沈默笃定道:“先从东南局势看,已经远超过朝廷的预料。学生观察去年全年的战例,竟有八成以上是发生在两省交界处。这说明倭寇已经抓住我大明卫所各自为战的弊病,专门在两省交界处登陆,一旦遇到官兵主力便窜入邻省,我军却只能隔省而叹,无法追击。所以设立总督,统一调兵,已经是势在必行了。”
李县令微微颔首,听沈默继续道:“再从朝廷近期的一系列人事任命看……去年年末,已经被定成死罪的福建都指挥佥事卢镗出狱,仍以都司在福建备战抗倭。与他同时论罪的李显也得以起复,为总兵官,在广东备倭;腊月里,广东都指挥佥事俞大猷奉命带兵北上,为宁台参将,负责浙东、苏南平倭;正月里,以能用兵闻名的南京兵部郎中谭纶,任台州知府;又有任环、汤克宽等骁勇善战之辈,也从各地被调往东南……请问先生,这说明什么?”
李县令坐直身子肃容道:“朝廷已经将抗倭视为头等大事,要集中我大明的精英良将,全力以赴的稳定东南局势。”不知不觉中,李县令已经用上了讨教的语气:“这么说,新任绍兴知府也必然精通用兵之道了?”
“是的,绍兴府濒临大海,居于南北要冲,一旦全面抗倭,必然是战略重镇。”沈默缓缓点头笑道:“我想问一句,先生懂兵法、会打仗吗?”
此言一出,李县令心中的郁结登时冰消雪融,使劲摸着前额道:“有理有理,现时非比往常,一旦倭寇来袭,知府便有守土之责,老夫可担不起这个责任。”说着嘿然笑道:“光想着五品官的位子了,却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拙言,我不如你啊。”
沈默摇头笑道:“先生是当局者迷,学生是旁观者清,算不得什么的。”
这话让李县令十分舒服,想一想,他便郑重其事道:“既然大明有事,我李云举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要抗倭还未成功,这个县令就一直当下去。”除了士大夫忠君爱国的情操之外,他这话里也包含着几多无奈……一旦真要开始全面抗倭,绍兴地处战场前沿,递辞呈就等于临阵脱逃,然后被逮进刑部大牢,身败名裂,贻笑千年。
“大人高义!实乃晚生后辈之楷模。”沈默自然能体会他的心情,先是一脸钦佩的称赞,马屁之后便接着安慰道:“大人,国家有事,正是您建立功业之时,只要兢兢业业三五年,别说知府,就是布政使也不在话下。”战争是官员飞快晋升的阶梯,对于纯文官来说也是如此,当然前提是一直不犯错误,把上峰交代的事情办好。
只见那李县令摇头笑道:“老夫不图升迁,只求能为抗倭大业出一份绵薄之力。”说着却又按耐不住的问道:“我下一步该怎么办?”
“给新任知府大人一个良好的第一印象。”沈默轻声道:“从此以后你们就是唇齿相依,一荣俱荣了……而且他既然身负重任而来,权柄自然重于一般知府,您应该首先调整好心态。”
李县令点头道:“不错,具体呢?”人就是这样,一旦信服之后,便容易产生依赖心理,懒得自己动脑子。
沈默心说‘可算绕到这了。’便一脸平静道:“既然和府尊大人一损俱损,那他的麻烦大人就不能不管啊!”
“他有什么麻烦?”李县令说完便恍然道:“城外的难民!”
“先生英明,”沈默先赞一声,又沉声道:“府尊大人身负众望,必然为中枢瞩目,一旦难民处置不当,难免会影响他在朝中大员心中的形象,他必然会对先生不快。”说着单拳轻轻一握道:“反之如果先生把这件事处理好了,让府尊大人脸上贴了金,想必他一定会投桃报李的。”
李县令面色阴晴不定的寻思片刻,终于沉声道:“好吧,开仓放粮!”说着从座位上站起来道:“拙言你慢用,本官现在就出城面见府尊大人!”
“不是不合规矩吗?”沈默一脸奇怪道。
“你都说是特殊事情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李县令挥挥手,便快步往二堂去了。一面走还一面高声下令道:“击鼓升堂,本官有要事布置!”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沈默长舒口气,他这番苦心劝说,其实不知是为报答李县令的知遇之恩,更重要的是,是他想帮帮城外的难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比如说殷小姐便从外埠调来了数船粮米,散发给难民;比如说长子每天从城上往下系饭团子。而沈默认为,他的方法才是最有效的。
夹一筷子牛肉,细细的品尝起来,他满足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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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六节 新任知府 (中)
李县令出城之后,很快带回了知府大人的命令,打开义仓施粥,但不许一个难民入城。
当看到会稽县转来的谕令后,吕县令还有些不当回事,气呼呼道:“这个老不要脸的,大人还没离开绍兴城呢,就忙着去巴结城外那位了。”恰好他闺女婉儿进来,见爹爹一脸气愤,便问道:“什么人惹爹爹生气了?”
吕县令也不瞒她,就把事情的经过讲清楚,末了愤愤道:“人都说人走茶凉,李老头这是人未走,茶先凉!”
吕婉儿却劝他道:“孩儿知道父亲心里发堵,这两日一直心情不好,连带政事也荒了,老府尊宽厚,您这样做没什么大碍。可有道是‘一个将军一道令,一个神仙一道法。’万一那新任府尊是个雷厉风行的主,父亲再这样携带下去,给他留下个坏印象的话,日后差事可就难做了。”
吕县令想想也是,朝女儿不好意思的笑道:“连李老头都想明白的事儿,我却还在这纠结,实在是不应该。”便打起精神,也安排山阴县开始放粮。
有了维持生命的粮食,灾民的情绪终于暂时稳定住了。到了二月二十七,府尊大人入城这天,总算没出什么乱子。那天一早,沈京便来找沈默去看府尊入城,沈默却没兴致,他最近比沈先生在的时候还要忙……大半天时间温习功课,小半天时间钻研从李县令那里弄来的兵书地图,战争年代吗,学点这个总是有用的……虽然上不得战场,但躲在后方当个狗头军师还是可以的。
只是兵书上有许多无法参悟的地方,他觉着自己得找个人请教一下,于是乎想起了徐渭……记得那次在他家听他们几个胡侃,聊得最多的便是兵法,徐同学好像还是蛮懂的。
去徐渭家一问,果然没有他不懂的地方,只是在回答了三个问题之后,任凭沈默再三询问,他便高低不答了。沈默正纳闷呢,便见徐渭一个劲儿的摸肚子,这才恍然——原来自己还欠着他三顿饭呢。
只好领着得意洋洋的徐渭,去一家干净的饭馆,要一个安静的单间,点一桌上好的席面,徐渭这才满意,对他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末了还宣称:“以后三个问题一只烧鸡,五个问题一坛好酒,若想一次问个尽兴,就得用今天这样席面。”
为了尽快完成基础扫盲,沈默忍痛挨宰,果然每天都拎着酒肉去找他。徐渭起初还很得意,谁知后来沈默的问题越来越少,也越来越难。到了一个多月后,竟然一隔好几日都不上门。
这让吃顺了嘴的徐文清十分挂念,终于忍不住打听到宝佑桥街的三仁商号,又费了老大劲才让长子相信,他真是沈默的朋友,而不是前来借钱或者吃白食的那种怪叔叔。
他进去时,沈默正坐在天井里晒太阳,手边拿着本书,却是他上次介绍给他的《唐李问对》,属于比较实用的兵书。
一见沈默起身相迎,徐渭便怪叫道:“你是不是没钱了?”
沈默奇怪道:“何出此言?”
趁着他起来,徐渭一屁股坐在沈默的安乐椅上,随手从小桌上的果盘,捞起一串红彤彤的樱桃,一下全塞到嘴里,使劲咀嚼几下,把酸甜的汁水咽到肚子里后,一边呸呸的吐种子,一边含混不清道:“你一定是没钱了,不然怎么不去问我问题了呢?”
沈默无奈的再搬把椅子,坐在徐渭对面道:“还有几天便府试了,我最近得用功温书。”
指着他手中的书,徐渭大惊小怪道:“府试也考《唐李问对》吗?”
“读书读累了,换换脑子而已。”沈默苦笑道:“你来找我就是为这事儿吗?”
“不是。”徐渭摇头道:“还要找你吃饭。”
沈默无可奈何道:“好吧,我们去吃饭。”说着便进屋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