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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焘却没那么多废话,直接问道:“您对这稿子怎么看,可以定了吗?”
徐阶取下湿巾,睁开眼睛,微微笑道:“法家断案,谅无错误,我看这卷宗文辞犀利,罪名清楚,你们花了不少心思吧?”
“那是,”刘焘面露喜色道:“这两个月来,我们调阅了上千份卷宗,传唤了数百位证人,每一条罪名都是人证物证俱在,谁都推翻不了!”
“很好……”徐阶颔首淡淡笑道:“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二位,”说着他面上笑容尽去,证据冷峻道:“以法司诸君的意思,想让严世蕃逃过这一劫吗?”
这真是莫大的侮辱,刘焘霎时涨红了脸,黄光升也抗声答道:“严世蕃恶贯满盈,一死尚不足蔽罪,奈何令他再活?”
徐阶点头道:“照此说来,是非致死小严不可,奈何你们东拉西扯,搞出这么多罪名来?”
“这样不好吗?”两人奇道:“罪名多,说明他做的坏事多,十恶不赦嘛。”
“唉……”徐阶缓缓摇头道:“诸君弄错了,你们这样做,不仅定不了严世蕃的罪,还会让皇上为难,甚至放他一马也非不可能。”
“为何?”两人不解道:“请阁老明示。”
“嗯。”徐阶颔首道:“我给你们说说,你们所列的罪名,总结起来,可以说是“贪污纳贿,挪用公款,卖官鬻爵,栓塞言路、谋害忠良、行谋逆事……” 我用这二十四个字总结,还有什么遗漏吗?”
“没有了。”两人摇头道。
“唉,这些罪名固然要命。”徐阶叹口气道:“但事事牵扯到皇上……比方说他们卖官鬻爵,可委任状上都是玉玺朱批;比方说他们谋害忠良,可定罪勾决的也都是皇上;再比方说挪用国库,可宫中也没少用了那些钱;至于说行谋逆事,皇上更不能认了……”要是认了这一条,不顾大臣劝阻、执意南下的嘉靖帝,将会立刻与隋炀帝为伍,成为亡国昏君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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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轻声道:“今上乃英察之主,岂肯自承不是?如果照你们申奏,一入御览,皇上必会怀疑,是法司诸公明审严氏一案,阴谋归罪皇上!”见两人面露惊恐沉重之色,他又自问自答道:“皇上必定震怒,反倒不杀严世蕃了。
而言事诸人,恐皆不免,到时候真叫个黑白颠倒,二位悔之晚矣……”
两人闻言惊出一身冷汗,连忙问道:“阁老高见,如暮鼓晨钟,令晚辈警醒,不知该如何修改?!” 他们已经彻底服气了,知道以自己的智力水平,还玩不了这么危险的游戏,只盼着徐阶能出个主意,定个罪名,他们照着去办。
“呵呵,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徐阶微笑道:“只要让罪名沾不上皇上,那严世蕃就逃不掉了。”
“如何……”黄光升追问道:“做到呢?”
“江西远隔千里,严世蕃在老家做的事儿,当然跟皇上没关系了,”徐阶指点迷津道:“第一个参奏严世蕃的,是南京御史林润,他的奏疏足以致命。”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份奏章,竟正是林御史的那封弹劾疏!
在两人惊诧的目光中,徐阶还是不动声色道:“请二位过目,未知可合用否?”
两人按住心中的惊异,仔细阅起那奏疏。只见林润弹劾严世蕃罪状有三,一是“占官产仓场,吞宗藩府第,夺平民房舍,又改厘祝之宫以为家祠,凿穿城之池以象西海,直栏横槛,峻宇雕墙,巍然朝堂之规模也……”简单来说,就是强占他人土地,兴建制比皇宫的府第。
第二是“招四方之亡命,为护卫这壮丁,森然分封之仪度也。总天下这货宝,尽入其家,虽豪仆严年,谋客彭孔,家资亦称亿万,民穷盗起,职此之由,而曰朝廷无如我富。粉黛之女,列屋骈居,衣皆龙凤之文,饰尽珠玉之宝,张象床,围金幄,朝歌夜弦,宣淫无度,而曰朝廷无如我乐。”简单来说,就是贪污招摇、奢侈无度。
第三是“畜养厮徒,招纳叛卒,旦则伐鼓而聚,暮则鸣金而解,明称官舍,出没江广,劫掠士民,其家人阴养刺客,昏夜杀人,夺人子女,劫人金钱,半岁之间,事发者二十有七。而且包藏祸心,阴结典楧,在朝则为宁贤,居乡则为宸濠,以一人之身,而总群奸之恶,虽赤其族,犹有余辜。”这个最狠,是说严世蕃蓄养死士,勾结藩王,图谋不轨……而且妙就妙在,将一个既成事实,倒退回预谋实施,一下子皇帝变成英察之主,哪还用再为难!
三人就着林润的原疏,还是那三条罪名,但添枝加叶的润色一番——一个是,加上了严世蕃与倭寇交通,图谋叛国;二是说世蕃听方士者言,以南昌仓地有王气,取以治第,规模不亚王阙;三是把勾结伊王典楧的事情挑明,说他们阴伺非常,多聚亡命,北通胡虏,南结倭寇,互约响应等语。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七零五章 百岁
待得起草完毕,徐阶复阅稿件,捻须笑道:“好极!好极!这次终于万无一失了。”
刘焘和黄光升两个也笑道:“管教他严世蕃再聪明的脑袋,这次也和身子分开!”
事不宜迟,徐阶马上召来张居正缮折,令其入密室速写,待写好后,再瞧一遍,黄光升、刘焘即用印加封,完成了一本密奏。徐阶将其双手递给黄光升,又将那原先的草稿也给了他。
“这没用的东西险些害人!我回去就毁了它!”黄光升指着那摞草稿道。
徐阶摇头笑道:“却也不是全无用处——严氏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旧党在京尚多,不乏为世蕃怀忧者。这些人无处不在,耳目众多,必会探知尔等卷宗,以为对策……”
“阁老所虑甚是。”两人闻言点头道:“您的意思是?”
“尔等何不将此份判决宣扬,麻痹严氏旧党,使其放松警惕。”徐阶压低声音道:“至于我等新判,则默而不宣,待上呈之日再不动声响的换成真章,必可一锤定音,打严世蕃个措手不及!”
两人闻言大喜道:“好一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有阁老出马,严世蕃这次再没一点希望了!”
“不到严世蕃人头落地,不能丝毫大意。”徐阶郑重嘱托黄光升道:“到时候汝亲往西苑递呈,你这是钦差,谁也不敢阻拦,直接交到皇上手中!”
“遵命!”黄光升抖擞精神道,他知道自己名垂青史的时刻就要到了。
徐阶送他两个出去,回到值房时,见张居正已经等在那里了,“学生有一事不明中,还请老师赐教。”
“讲。”徐阶扶着桌子坐下道。
“是不是每个首辅,”张居正声音压得极低道:“最终都要走到这条路上?”
“什么路?”徐阶看看他道。
“跟皇帝对着干的路……”张居正字字诛心道。
徐阶定定的看他半晌,突然放声大笑道:“太岳啊太岳,我以前还一直担心,你会被沈拙言欺负到,现在看来,老夫绝对是多虑了。”
“老师谬赞了。”张居正谦虚道。
“你是一语道破天机,”徐阶缓缓道:“说起来,丞相和皇帝的关系,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说着正色道:“一个国家,政治想要清明稳定,最重要的是有规矩,所有人都守规矩,国家就乱不起来——我们的规矩是什么?”
“三纲五常。”张居正轻声答道。
“对,但有问题,不能管到所有的人。”徐阶沉声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可以说把全天下的人都归进去,唯独漏了一人。”
“您的意思是……”张居正轻声问道:“皇帝。”
“不错。”徐阶缓缓点头道:“天造万物有造化之功,生一物便有一物克之,而宰相就是用来克制皇帝的,古代称宰相上任为拜相,汉代的皇帝是要向他的宰相行礼的;到了唐代,宰相还可以在皇帝面前坐着,转到宋代,就只能站着了;再到我大明,竟干脆取消了宰相……”
“但天道有常,不是仅凭个人意愿,便能改变的。”徐阶沉声道:“哪怕英明神武有如太祖皇帝,可以将丞相之号永久取消,去挡不住宰相之权,以另一种形式重生,”说着他轻抚一下桌上的玉镇纸,淡淡道:“那就是内阁,经过几代大学士的努力,被太祖皇帝分散给六部的权柄,已经重新回到了内阁,现在首辅权威之重,远超两宋,直追汉唐,这恐怕是太祖皇帝万万没想到的吧?”
这大逆不道的说法,从向来恭谨小心,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徐阁老口中说出,更令人不寒而栗,一下就想起一句老话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是当时身便死,千古忠奸有谁知”。
但张居正的目光中,却露出兴奋的光芒,他简直有些茅塞顿开道:“但不是每个宰相,都会意识到自己的使命吧?”
“当然,要想把这宰相当的舒服长久,一味的迎合皇上,是个不错的选择。”徐阶冷笑一声道:“但想想李林甫、杨国忠、蔡京、秦桧……还有严嵩这些人,也许当时显贵,但无不遗臭万年,为万夫所唾弃……” 说着他垂下眼睑道:“自古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宰相就是士大夫的首脑。”既然今天说到这儿,徐阶就要给他的学生,上这权臣路上的关键一课,他语重心长道;“当你坐上这个位子,就必须承担起这份责任,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置个人祸福于度外,替祖宗江山,大明百姓,满朝文武,把皇帝,还有皇家的鹰犬们看住了,方不愧首辅之称!”
“学生受教了。”张居正深深施礼道,今日这番话,将牢牢地印在他心底,并让他得以站在更高的位置,考虑错综的政治态势,为将来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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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北京暑气尽去,秋高气爽雁南飞,一年中最美好的时刻到来了。
三天前的廷推上,沈默以毫无悬念的压倒性优势,被廷推为礼部右侍郎,正式成为大明朝最年轻的部堂高官。全家人自然无比高兴,若菡命人连夜赶做官服,还有一应出行仪仗也要制备……虽然北京城权贵多如狗,五品官员还得下步走,但部堂级的高官还是少数,出行要坐什么样的轿子,带什么样的护卫和随从,那都是有讲究的。
沈默却对这些事情兴趣缺缺,最近几日总往外面跑,连他最上心的菜园子,都撂下不管了。若菡知道他最近心情不好,所以也没拿那些琐事烦他,直到初九晚上,才对沈默道:“明日去王府喝百日酒,总得试试新作的衣裳吧。”
沈默心不在焉道:“不用了吧,明天皇上要亲临,我得穿官服的,别的衣服穿不了。”
“这可不是别的衣服。”若菡拉着他的袖子到床边道:“正是老爷您新做的官服啊。”
沈默一看那崭新的绯红三品官服上胸前补着孔雀,双肩补着斗牛,样式华美,材质顶级,正彰显他新近显贵的身份。但他却推辞道:“这才刚刚升官,就先把官服做好了,穿出去难免要被人嚼舌根的。”
“穿自己的衣裳让别人羡慕去吧。”若菡笑道:“这又不是偷来抢来的,是相公自己挣来的。”
“还是缓两天吧,”沈默还是摇头道:“不急在这一 时的。”但见若菡面露失望之色,他赶紧改口道:“不过我等不及先试穿一下……”
“讨厌。”若菡多云转晴道:“不穿就不 穿,省得坏了你大老爷的大事儿,小女子可吃罪不起。”
“这话说得。”沈默无奈笑道:“在北京城这个地方,盯着你的人太多,越是升官就越得低调,为夫也没办法。”
一试穿那官服,长短肥瘦分寸不差,沈默自然赞不绝口。
一夜无话,第二天上午,天高云淡,西风昨夜调碧树,催得菊花香阵阵,沈默的随从们已经预备好,准备护送大人前往的裕王府,参加世子爷的百日酒宴。
沈默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穿燕服赴宴……燕服忠静冠服,乃世宗嘉靖皇帝参照古时玄端服的制度而制定,有勉励百官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的意味。沈默当年还没中进士时,就得过这种赐服,现在官居三品了。样式并没有改变,都是乌纱包裱,两山于后,冠顶方中微起的忠静冠,只是原先用浅色丝线压边的冠框,改为金边。衣服也是用深青色丝所制,虽然三品以上织云纹,四品以下纯青,但看上去差别并不明显。
待换好衣服,在三尺的陪同下来到天井里,便见到自己日常坐的四抬蓝呢官轿,已经换成八抬绿呢的,随行的护卫,也增加了四个。
沈默知道,这对三品大员来说是得体的 ,但并不是硬性规定非如此不可,官员如果达到了品级而收入不丰者,是可以量力而行的,不损违制;当然如果品级不到,享受先上去了,就损是违制,要受到弹劾的,轻则被处分,重则要罢官的。
沈默却不打算乘这绿呢轿子,因为这不仅仅是增加几名轿夫的问题,还要有引轿官,扶轿官,排场过于高调。自己好不容易才收敛光华,让同僚不太嫉妒,但现在转眼又称为最年轻的部堂高官,必然许多人的心里又不舒服了。所以他打定主意一定要低调,以免引起上级和同僚的不满……锋芒太盛会让前者有人争权,让后者心中妒意横生,这会让自己的政治生态,重新变得恶劣的。
所以沈默把沈安好心安排的轿夫,并那抬绿呢大轿撵回去,并取他那抬蓝呢旧轿来,沈安嘟囔道:“咱又不是养不起,何苦让人看扁了。”
“什么话,”沈默皱眉道:“我看你最近变化很大啊,初入京时的沉稳劲儿哪去了?”
听大人说的这么严厉,沈安赶紧缩脖子道:“得,全听您的还不成?”便灰溜溜的下去重新准备。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沈默摇摇头,对边上的铁柱道:“他真有十二房姨太太?”铁柱沉默的点点头。
“混帐。”沈默轻骂一声道:“不能让他在北京呆了,过几天想个法子,把他送到上海,让沈京制制他吧。”上海一行,沈默对沈京的印象太深刻了,那绝对是心狠手辣的酷吏,把沈安阉了都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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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西长街的路上,沈默发现同路的人特别多,绿呢、蓝呢轿子也多到让人数不过来,有带仪仗的,有简行的。而且他还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绿呢轿子都在路中间走得飞快,蓝呢轿则要靠边一些,但也比步行的理直气壮……京里穷官多得是坐不起轿子又不屑骑马,只能下步走,还美其名曰,安步当车……
原先一顿饭功夫就能走到的路程,这次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沈默知道,这都是知道大局已定,来赶裕王的场的。路过景王府时,所有人都避之不及,仿佛看一眼那昔日门庭若市的王府,都会对裕王爷莫大的不敬,却忘了昨日钻营乞求、卑为门下狗的时候了。
沈默暗暗感叹着,终于到了裕王府门前,只见宽敞的府前大街,以府门为界分成两个天地,西边车水马龙、水泄不通,东边却红毯铺地,金银焕彩,御林森严,闲人免进的……因为那是皇帝驾临的方向。
沈默下了他的蓝呢旧轿,果然不引人瞩目,悄没声的就从侧门进去,却还是让冯保给看见了,满脸堆笑的凑上来道:“大人,您可好些日子没来了,小得们都想死您了。”
“唉,王爷现在全部心思都在世子身上。”沈默仿佛抱怨,实则欣喜道:“哪还有心思听课,我自然乐得偷懒了。”
“你倒是清闲了。”冯保也仿佛诉苦、实则兴奋道:“奴婢等可是日日忙乱,唯恐今日有什么岔子。”因为这是裕王府落成后,皇帝第一次驾临,所以王府中上至亲王,下至普通宫人都很紧张,唯恐失了礼数,让人看了笑话,惹了皇帝生气。
还是沈默给他们从宫里找来黄锦,对王府众人讲解皇帝将于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来宾又该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并将所需物什全都罗列出来,让他们照着准备。但也是无比艰巨的任务——古董文玩,鸟雀仙鹤,宴饮器具、海量食材都要采买置办,罗列排放;甚至还要请六个戏班子,在府中各处演出戏曲,买百多个小道姑、教她们念咒……这其中任何一桩,搁在平时都是繁杂的苦差事,现在同时压过来,真叫冯保和孟冲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李娘娘已经可以视事,她居中指挥,调度有方,色色斟酌,安排妥当,竟让筹备工作运转起来,到了昨日下半夜,她与正妃娘娘处处查看,终于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
于是裕王今日一早,便入宫恭请父皇去了,至于府中,只好由太监们先把来宾请进来吃茶,共同等候皇帝的大驾。
沈默见身边近处的宫人络绎不绝,皆不得闲,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