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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棚在驿馆一角,墙外就是一条直通大街的小巷,他辨明方向后,便借着微弱的月光,蹑手蹑脚的上了大街,走到街角一家小饭馆,而后绕到一侧的小巷,敲响了饭馆的后门。
院门过了一会儿才打开,露出一张睡眼惺忸的胖脸,但一看清来人,登时一个激灵,侧身将他放了进去。
赖清川跟他进了房间,胖掌柜挂上厚厚的帘子,确认没有光线会泄露出去,才点上油灯,关切问道:“四爷,您这是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几天了。”赖青川惊魂未定,端起桌上的大茶壶,也不管里面的水是热是凉,咕都嘟的直灌。
“我都一点不知道……”胖掌柜这里,是赖清规的秘密联络点,按说这种事要先知会他,以便做好接应准备的。
“唉,栾斌可能叛了,现在情况复杂。”赖青川叹口气道:“哪敢随便和你们联系?”说着搁下大茶壶,心神终有些放松道:“若不是没有路引出不了城,我也不会冒险来你这。”
“路引我这有。”胖掌柜道:“天亮就送你出城。”
“好……”赖青川点点头,又问道:“你的饭馆消息灵通,可听到什么风声?”
“还真有……”胖掌柜叹息一声道:“要是你们早跟我联系,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别扯些没用的了。”赖青川有些烦躁道:“说正题吧。”
”哎”,胖掌柜点头道:“我每天往经略府中送餐,和里面人都很熟了,今天听说,又有一帮人自称是李珍的使者,来跟经略大人谈判。我猜这两帮人中八成有一帮是自己人,正在那想法子联系上呢,谁知他们今晚就抓人了……”
赖青川沉声问道:“你说,后来的那帮人,是个什么货色?”
“肯定是李珍派来的”,胖掌柜很肯定道:“你不知道这小子在城里时有多逍遥,整天骑马坐轿,招摇过市;官府还包下了最好的青楼,作为他的下榻之所,这般待遇就连经略大人自己,也没享受过,他要是没许了人家什么,万万不会这样待他的。
“果然如此!”听自己人证实之后,加上今晚的遭际,赖青川终于信了十分,拍案道:“他们肯定担心出卖使者的事情走漏风声,所以派人来解释了!”
“一定是这样。”掌柜的附和着点头道。
“栾斌呢?”赖青川又陷入思索道:“他参与在里面没有?”
“这还用猜?”掌柜的指指脑袋道:“李珍就是个花岗石脑袋的二世祖,这些门门道道他可不想不出来,全靠他姐夫在后面教。”
“嗯……”赖青川领首道:“我估计也是,当初小小一次打劫,他俩非要一起出去,结果卖给官府一场胜利不说,还让李珍故意被俘,好跟官府搭上线!“他越说越觉着真实,也愈发愤恨起来,拍案道:“我看他就是主谋!”
城门开后,赖青川便凭着胖掌柜给他的路引,有惊无险的出了城。然后一路狂奔,两日后回到了山害中。
一见到赖清规便放声大哭道:“哥啊,弟兄们都被他俩给害惨了,全让官府抓了……要不是弟弟我一直扮作马夫,也见不到哥哥的面了。”
“莫着急。”赖清规阴着脸道:“慢慢道来。”于是赖青川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结合推理想象,全都用很肯定的语言讲述一遍。
这下由不得赖清规不相信了,他一掌劈碎身边的一把交椅,声如猿猴啼血道:“这两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枉我这般厚待他们!”见大龙头盛怒如此,草堂中那些心向栾斌的,也不敢再说什么……他们很清楚,大龙头与两位当家的已是势不两立了,如果还为栾斌开脱的话,恐怕会命丧当场的。
虽然杀心大盛,但赖清规也不敢莽撞行事,真要是带兵攻打牛尾山,怕是会两败俱伤的。
思来想去,他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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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他小老婆生了,该我屁事。”李珍随手把那大红请柬一丢,翻白眼道:“又不是我的功劳。”
栾斌捡起来,拍插上面的土,叹口气道:“大龙头降尊纡贵,请你去赴宴,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你要是再不识抬举,咱们就得彻底散伙了。”
“散伙就散伙”,李珍撇嘴道:“我带着弟兄孵远走高飞,当一个逍遥大王,省得整天受他的鸟气!”
“走?”栾斌冷笑道:“你走哪去?三面前被官军封锁了,你准备往东去找江月耀?”
“俺杀出一条血路去!“李珍嘴硬道。”要真有这本事”,栾斌毫不留情的戳穿他道:“你当初还用投奔大龙头?”
“我……”李珍终于泄了气,没话说了。
见对他打击够了,栾斌换上语重心长的口气道:“兄弟,一根筷子一掰就断,但十根筷子绑一起,谁也掰不断。现在是官军大举压境,咱们赣南义军都有灭顶之灾,这时候只能摒弃私心偏见,联合在一起,共度时艰……”
“好了好了,别念经了……”李珍抱头起身道:“我去就是了。”
栾斌松口气,心说终于是把你磨过来了,却不知也带着他一脚踏入了鬼门关。
当两人带着厚礼进到总寨,便感到气氛怪异,但都以为是针对李珍的,所以也没放在心上,一路畅行无阻,来到聚义堂上。
一进那草堂,栾斌便瞳孔紧缩,因为他一眼就看到,自己那张虎皮交椅,已经被劈得粉碎……在土匪文化中,交椅代表一个头领的身份地位,所以即使空着别人也不能坐。当它被打碎,意味着什么?三岁孩子都知道。
栾斌站住脚,捂着肚子道:“哎呦,上茅房。”拔脚便想溜走。但已经迟了,只见院中屋内涌出上百刀斧手,登时将他们的卫士簇而杀之,然后将两人五花大绑,押上堂去。
这时赖清规兄弟,并一众大小头领,才从堂后转出,在各自的交椅上坐定……赖青川却坐在了他哥身边,原先李珍的位子上。
李珍破口大骂道:“癞皮狗,原来是耍诈诳爷爷,算什么英雄!”心中的旧愁新恨喷涌出来,化作污言秽语,问候了赖家兄弟祖宗十八代。
赖清规怒不可遏,命人堵上他的嘴巴,拉出去杀了喂狗。
栾斌高叫着:“住手,万万不可……”但没人在意他说什么,眼睁睁看着李珍好大的头颅离了身躯,然后被大龙头豢养的恶狗分食。
“啊……”,栾斌说不上是心痛还是惊惧,吐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要不要把他一起杀了?”赖清川问道。
赖清规看看众人,皆都面色戚戚,担心彻底寒了人心,摇摇头道:“毕竟跟了我二十多年,就是条狗也有感情了”,说着叹息一声道:“他不仁我不能不义,先关起来吧!”
把李珍、栾斌一杀一关,却还不算完,赖清规亲自率众包围了牛尾山,然后派人上山宣读大龙头令,尽言李珍、栾斌之叛逆,命令余众放下武器,下山接受改编,可不问拂逆之罪。
但回答他们的,是使者被削成人干、抛下山来的惨状。
赖清规大怒,命部下攻山,但山寨的易守难攻,并不是只针对官军的,谁要攻打都会付出惨重代价。结果虽然兵力上有绝对优势,还是无法撼动寨门,反倒被黑甲军杀了化进七出,血流成河,这才知道李文彪赖以成名的王牌,仍然保持着成色。
攻打了两天,死伤千余人,赖清规知道不能再打了,否则队伍非要分崩离析了不可……因为他明显感觉到,众人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隔阂,还经常背着自己嘀咕些什么。
赖清规心里清楚,这是抓了栾斌的后遗症……试问一直为他鞍前马后的老兄弟都能说抓就抓,那别人这些半道入伙,又哪有安全感可言?
盘算了几日,他决定饶了栾斌这一次,至少暂时放过,度过这次危机再说。但就在他准备下令之时,一个消息传来,登时让他改变了主意!
赣南之行马上结束了……
第七四六章 覆灭(中)
原来沈默闻得噩耗,竟悲伤过度,直接晕厥过去,醒来后,为李珍兄弟两人举行盛大的出殡礼。不是称李珍为兄弟,而是为李珍和栾斌两兄弟,并在龙头山上亲自设坛祭奠,且作祭文沉痛哀悼。
这篇祭文很快被藏在暗处的奸细录下,传到了赖清规那里。虽然奸细的文化不高,但祭文的大体意思还是能听懂,首先沉痛哀悼李珍和栾斌两兄弟,并深深惋惜不能和他们共举大事,又表示将起大军为他们报仇,希望两人在天之灵,能庇佑他成功。
这还没完,紧接在祭文之后,沈默又发表一篇檄文,这个贴满了赣南各县城的大街小巷,赖清规可以不费力的获原文,如下:
‘盖闻逆贼起而社稷乱,社稷乱则百姓永无宁日。逆贼赖清规称乱以来,於今十年矣,其尝自称忠烈之后,为百姓谋,然徊数其实,大谬而非:其父平,本蓝之姓,世代以打铁箱驴为业,为谋富贵而忘其宗,以恶霸赖万年为父,因假其位,犬仗人势,欺男霸女,横行乡里,作孽多端!’
‘万年者,其祖以九出十三归发迹,假天灾掠良田万亩,肥一家而毁千家,及至万年,不思行善,以补阴损,仍变本加厉,饕餮放横,伤化虐民,为乡民所不齿也。’
‘有父若此,安识孝道?彼祖如是,怎知仁义?然其样貌岸然、性也虚伪,广聚食客、以为好义;市恩惑众,掩其野心。故得虚名甚嚣于赣南,少年无知以为爪牙。’
‘而狼爪蛇齿终难掩盖,甲寅年后,举国上下、齐心抗倭,赖某觑得空当,日益跋扈,肆行凶忒,见有司无以应对,野心日盛,终至大逆不道,公然反叛国家’
‘其自叛逆以来,蹂躏州县过数千里,荼毒百姓近百万人;所过之境,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却仍大言不惭,谎称为山民谋,引那无知之民,蠢蠢而动。然其误入贼中者,先录取衣服,捏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而后驱之临阵向前、筑城睿沫、巡山守夜,运米挑煤。但有不从者,则立斩活录以示众;若有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赖某亲信自处於安富尊荣,而视我赣南被胁之人犬系牛马之不如。此其残酷无耻之尤,凡有血气者未有不痛恨者也。’
‘然犹有可恨百倍之恶行——赖某为挥霍,遍寻各族先祖大户之墓、亲临发掘,所过耻突,无骸不露。掠取金宝、不计其数,乃至破棺挟尸、敲诈勒索……其桀虏之态、毒施人鬼,污国虐民,人神共弃,余历观载籍,无出其右!’
‘然朝廷方御外奸,未及征讨,加绪含容,冀可弥缝!然其豺狼野心,以致病狂、残暴荒淫、肆无忌惮,虽其股脑左右,亦难幸免。李珍居次席,可谓位高权重,然赖某一则凯觎黑甲军久已,巧取豪夺,誓得此劲旅;二则,李珍之妻周氏,貌美不凡,赖某好色,垂涎久矣。竟纳周氏之妹为妾,趁其入宅探望,将之反复奸污。其暴行比禽兽尚远不若,珍安不恨之入骨?’
‘此等残暴不仁、无君无父、祸害百姓、状若禽兽之徒,不可留之旦夕。
今倭寇已平,天下思安,本部堂奉天子命,统师十万,折冲宇宙,南北并进,雷霆虎步。誓将卧薪尝胆,玲此凶逆,救我被胁之民人,解百姓于倒悬。不特抒君父宵肝之勤劳,且慰天地人伦之隐痛。不特为数万生灵报枉杀之仇,且为诸家祖宗雪被辱之耻。’
‘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现大军抵龙南而角其前,据本冈而持其后。若举炎火以燃飞蓬,有何不灭哉?又赖某之麾下,多为平凡百姓,受其迫胁,权时芶从而已。经半年之围困,已饥寒交迫、咸怨旷思归、流涕北顾。若尔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此番王师天降,登高冈而击鼓吹,扬素挥以启降路,必土崩瓦解,不俟血刃!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壮士立功之会,可不勋哉!是用传搬远近,咸使闻知。有助我征剁者,本部堂引为臂助,厚以银粮;有抱道君子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有取赖匪首级来归,本部堂为其请万户侯、将军绶,封妻荫子,荣耀百世;有久陷贼中、幡然醒悟,杀其头目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受官爵;倘有被胁经年,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无论前科、一概免死,资遣回藉。’
‘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赣南百万民众芸芸,幽有列代祖宗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如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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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拨文,把个赖清规骂得体无完肤,但绝不是造谣诽谤,而是建立在精准详尽的情报基础上,将其祖宗三代不可告人之事,全都添油加醋,展示给天下人…他的祖辈打铁煽驴,父亲改姓;以及赖家放高利贷起家,这些经年隐秘,知道的人极少极少,就连他老婆都没听说过;还有那令人不齿,合该三刀六洞的强奸李珍妻一事,更是做得隐秘,且当事人绝不会声张……而且更窝囊的是,此事发生在李珍被俘之后,显然不能成为他背叛自己的理由,但沈默就是欺他有口莫瓣,故意混淆了时间,把这个‘欺其妻,以致兄弟反目’的屎盆子,狠狠扣在他头上。
读了这篇檄文,赖清规都觉着自己臭不可闻,就像被扒光了扔到人群之中,那种羞愤欲绝的感觉,真让他想找根绳吊死算了。
当然他不舍得,于是便要将怒火发到别人身上,开始在盛怒中寻思,是谁将他的秘密泄露?
想来想去,只乖一人可能知道全部的秘密,那就是跟他二十多年,曾经无话不谈,知根知底的小舅子——栾斌。
想到沈默误以为栾斌也死了,沉痛哀悼的祭文,他更加深信,这个畜生背叛了自己,并把自己的所有丑事,一股脑的告诉了官府!
越想越觉着,只有这一种可能,赖清规如负伤的野兽般,双目血红、喘着粗气来到了地牢中,打开了最深处的牢门,见到正在吃饭的栾斌。
一看他这样子,栾斌便了然了,搁下饭碗,把口中的饭慢慢咽下去。
借着油灯的光,赖清规看到栾斌面前的小几上,有鸡鸭鱼肉、四菜一汤,还有一壶小酒,他登时一阵邪火,狠狠一脚把小几踢翻,哗啦啦杯盘洒落一地。
有些惋惜的看看落在地上的酒喜,栾斌摇摇头,便把身体坐端正,平静的望着赖清规道:“你终于连我也要杀了吗?”
赖清规的嘴角一阵抽动,恨恨道:“是不是你把我的秘密,泄露出去的?”
虽然不太清楚对方所指,但栾斌不想多想,也不想多说,只是淡淡道:“是有如何?”这话在赖清规听来,自然是肯定的回答,顿时火气上涌,飞起一脚直踹他的心窝,栾斌闷哼一声,像麻袋一样被击飞出去,撞在栅栏上,然后缓缓滑落到地下。
碗口粗的木栅栏,都咯吱作响,可见大龙头含恨一击,有多么大力。
但赖清规并不解恨,追上前去,单手把他提起来,抵在栅栏上,咬牙切齿道:“我待你不好吗?”
“好”,栾斌点点头,声音微弱道:“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我曾对不起你吗?”赖清规目光愈发阴狠,虎口不由自主的收紧。栾斌口中溢出鲜血,但仍勉力摇摇头道:“没有……”
“那为什么背叛我?”赖清规怒火填膺道。
“我……”栾斌眼中的光芒转瞬即逝,闭上眼缓缓道:“对手太强了,你没有赢的希望……”
“放屁!”赖清规怒道:“多少年来,我们打败了多少所谓的名将?这十万大山就是我们的无敌屏障,百万畲族是我们的力量源泉,在这里我们是战无不胜的!”
“你还沉迷在想象中,不肯接受现实……”栾斌摇摇头,断断续续道:“想想这些年,咱们干的事儿吧,洗劫、绑票、强奸、杀人,敲诈、勒索,强拉壮丁……这可大都是对自己族人做下的,咳咳……”喘息几下,接着道:“要不那沈默再有本事,也不会用半年时间,便让咱们众叛亲离,成了丧家之犬。”
“你还想继续替他打击我!”赖清规手上猛然加力,栾斌直翻白眼,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听他如野兽般,一声声嘶吼道:“自古畲汉不两立!我们的族人为何要支持汉人?”
“难道五十年前的惨剧都忘了吗?是谁屠杀了我们的父辈?血海深仇都不想报了吗?”
“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解救被奴役的同胞,我有什么错?”赖清规的表情狰狞无比,声音仿佛从九幽黄泉传上来:“哪怕是一时让你们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