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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阅看之后,感到十分的振奋,因为自从去岁‘万全右卫大捷’,一举终结几十年来对俺答不胜的历史后,朝中自上至下,情绪从一个极端,转到了另一个极端……原先是对蒙古人谈之变色,根本不相信自己能打赢;现在却开口闭口都是‘封狼居胥,报仇雪恨’完全相信自己打得赢
主战的情绪在朝堂弥漫,搞得徐阶很是被动,作为骄傲的天朝首相,如果条件允许,他也会支持讨伐鞑虏的然而条件根本不允许,且不说财政上的窘迫,单说大明边军的糜烂状况,就让他无法给予信任……他虽然不通军事,却也知道上次的胜利是利用蒙古人大意,以有心算无心,精心设伏的结果。这种奇谋可一而不可二,更不要说主动出击,去挑战蒙古人了。
所以徐阶心里是不同意开战的,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逆潮流而动,于是授意各部府院科道各部门,都集体开会研究对策,然后由分管军事的大学士沈默汇总概括一下,最后上了一道奏疏,向皇帝提出了十三条对策,大致是:‘责实效,定责任,明战守,申军令,重将帅,练兵民,储人才,择边吏,缮城堡,团民兵,处久任,广纳招’等,算是内阁的表态了。
虽然只是应景儿的官样文章,却也不能一点都不做,现在王国光请练京营官兵,正好可以体现内阁强兵振武的态度,且又不会花费太多,所以徐阶是十分支持的。但处于谨慎起见,他让通政司先将王国光的奏疏见报,待获得舆论支持后再颁旨不迟。
当时正是倒拱最热烈的时期,文官们哪有心绪论兵事?所以议论的不多。但这并不代表没有反对的,三大营的官兵就一万个不乐意,不为别的,就为王国光的奏疏中的一句——‘重编三大营,并罢诸弁不任事者。’于普通士兵,当兵吃粮,混混就好了,谁愿意像神机营那样整天脱层皮?尤其是那些滥竽充数者,这下连饭碗都要被砸了。
对军官们来说,更是无法接受的,因为真让他这样干的话,这些年虚报名册吃空饷的事儿,就得全露馅不可。所以此疏初传,京营官兵群情汹汹,这下王国光遭袭,八成就是军队的人想给他好看。
所以才会三大京的交界处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才会争吵谩骂那么长时间,也没有军官出来喝止所以事发后,行凶的士兵才会悉数从军营中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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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王国光有些灰心丧气,但沈默还是向他保证,自己必会一查到底,把真凶揪出来严惩给他一个公道捍卫朝廷重臣不容侵犯的尊严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第二天一早的内阁例会上,沈默讲起了这件事情,义愤填膺道:“王大人青青子衿,饱读圣贤之书,出仕二十余年,实心为朝廷办事,为人又正义不阿在工部时管河工,亲上决堤口查看险情,掉进洪流中,差一点就被淹死;弹严党,忤逆了严世蕃,又差一点被乱棍打死我隆庆朝为了拨乱反正、弘扬正气,重又请他出山,本应当万民敬仰、尊严备至才是谁知现在却遭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越说越激动,最后近乎怒吼道:“升斗小民,穿窬之徒,尚且有尊严不可冒犯,何况我辈?皇城之内,京营之中,小小卒吏竟敢詈骂羞辱当朝太尉,险些将其杀死有道是大臣的尊严受辱,国家就会遭到轻视此事若不严惩,大臣体面何在?国家尊严何在?”
沈默罕见的怒火,使内阁中每个人都深受震动,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要求严惩凶手,以彰大臣尊严
张居正更是激愤言道:“国朝两百年来,还从未发生这等事情首辅若不严惩,朝纲何在!”
见张居正把话引到了自己身上,徐阶心里头已生了几分不快,便宕开说道:“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嘉靖八年,也发生过京营官兵袭击兵部高官事件。”
“那当时是如何处理的?”众人追问道。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徐阶轻叹一声道:“京营就在京城之内,真去追查幕后主使,非要乱套不可……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最后只能拿几只替罪羊顶罪,就草草结案了。”
虽然徐阶说的在理,但阁臣们都觉着不是个味儿,怎么还没开始查案,就先泼冷水了?
“老夫说这话,不是为了庇护那些京营官兵,”见众人表情有异,徐阶话锋一转道:“我辈都是士林中人,同命相连,王尚书遭袭,就是我们全体文官丢脸,此事若不严办,老夫这个首辅,还有何面目面对朝中百官?”说着看看沈默道:“江南,兵部的事情归你管,这个度还望你把握好。”
“是……”沈默这个气啊,俺好容易雄起一把,就不能配合一下?就这么不客气的给我掐灭了?于是问道:“那分营练兵的事儿,又该如何把握?”正如之前王寅的定计,如今这个人事震荡时期,要严格区分分内分外,分外的事,要尽量少掺和,不发言;而自己分内的事,却要更积极,多发言,增加自己的存在感。
徐阶被将了一军,毕竟这件事,他在内阁会议上是表过态的,有些郁闷道:“先调查吧,如果这次真是分营练兵引起的,那就要考虑是不是兵部的工作没有做好……”顿一顿道:“改善以后再谈练兵吧。”
“是”沈默这次的回答十分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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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散会后,被全权授权处理此事的沈默,便来到了兵部。
分管兵部三个月来,他并未如人们想象的那样,被山西帮杯葛在外,恰恰相反,他与兵部上下处得是蜜里调油,人人交口称赞,没一个觉着他不好的。
首先在与几位堂官相处时,他没什么架子……这与在礼部当堂官时有不同,当时他对下属要保持威仪,现在却只是分管,并不是直接领导关系,所以沈默一直保持谦和的态度,遇到事情能听取他们的意见,有什么需求也尽量帮他们争取,还从不插手具体部务,这样的管理者谁不喜欢?所以他能赢得兵部的上下欢心,也一点都不意外。
然而想要树立自己的权威,靠兵部做出些成绩,光靠怀柔是不行的,还得要立威,但立威就不会让人那么舒服了,所以必须把握好时机,如果时机不好,沈默宁肯等,如果等不到,他就会自己创造……
当他在一条彪形大汉的陪伴下,进驻兵部的时候,还有人意识到,沈阁老这次,是要来立威的
兵部里,因为尚书大人遇袭,大小官吏们都无心工作,是以都巳时了,仍然这一堆、那一堆,聚在一起议论着昨天的事件,沈默止住门房的通报,在厅口听了片刻,有些悲哀的发现,这其中竟然幸灾乐祸者居多,很多人都在看王国光的笑话。
直到有人掀开纱帘,准备把茶壶里的茶根倒掉时,才发现沈阁老面如寒霜的站在那里,不由先是一惊,然后堆着笑道:“沈、沈阁老……”
沈默哼了一声,径直进了大厅,目光冰冷的扫过众官吏,便穿堂而过,来到了正院的阁老签押房中……为了奉承上司,每个部都为分管的阁老安排了上好的签押房,兵部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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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之前所写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沈默尽快拥有权力,而不是为了所谓的虐主,有时候不争就是争,争来争去,反而什么也争不到。
第七九六章 尚书遇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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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进驻兵部之后,宣布将分别与郎中以上官员谈话,这也是为稳定人心、消除谣言的应有之意。
他先召集二位侍郎,向他们传达了内阁的会议精神。并正告二人,内阁并不认为,此次兵部尚书遇袭,并非只是一个偶然事件;相反,内阁认为,它折射出大明整个军事体系都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堂堂戎政大臣,竟然连一点保护自己不受侵犯的权威都没有,我不知二位作何感想。”沈默的脸上,在没有一丝笑容,严肃的表情,与平时截然不同。
王崇古和霍冀无言以对,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能装聋作哑了。
“好吧,是不谷问得太空泛了。”沈默淡淡一笑道:“那好,我问具体一点……你们认为王部堂为何会遭此厄运?”
“部堂大人迫切希望做出些成绩,推行的一些政策难免操切,引起一些士卒的不满。”这下两人不能再推诿,王崇古道:“他又不了解武人粗鲁暴躁的脾气,始终与其针锋相对,结果惹得他们兽性大发,这才酿成了这场大祸。”
“为什么会惹恼了武人?”沈默追问道。
“说到底,还是部堂大人碰到了很多人的饭碗。”霍冀答道:“京营之中的状况,虽比大多卫所强些,但同样有一批老弱病残混饭吃的存在,部堂大人推行的分营练兵,无疑会打破这些人的饭碗,他们能不恨吗?”
“好吧,就算这些人恨他入骨,”沈默冷冷问道:“那为何营中其他官兵没有援救?”
“他们可能碍于同袍情分,又是世兵,大都沾亲带故,”霍冀道:“可能不想伤感情吧。”
“怕伤感情……”沈默点点头,两眼微眯道:“却不怕折了戎政大臣,所有人被连坐处置?看来我们的京营官兵,真是义薄云天呢。”
“这……”王崇古和霍冀再次无言以对。
“还是说,他们有恃无恐,知道打了也是白打,”沈默的目光如利剑般直射二人,强大的气场竟压得两位指挥过千军万马的侍郎,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你们到底想隐瞒什么,还是根本和他们串通一气?”
“卑职不敢……”两人额头见汗,吃力道。
“是不敢说,还是不敢做?”沈默追问道。
“既不敢做,也不敢说。”霍冀无奈哀求道:“沈相您就别问了,有些话我们实在不能说,说出来也没用,还给大家都惹麻烦。”
王崇古仗着和沈默的关系,低声道:“江南,别再问了,快要把老哥逼死了……”
“二位看来有些误会。”沈默闻言笑起来,身子前倾,给两人斟上茶道:“觉着是内阁小题大做了。”
“卑职不敢……”虽然口中这么说,但两人的表情却深以为然。
“那太好了,”沈默点点头道:“我确实不是来抖威风的,恰恰相反,我是来救你们的。”
“救我们?”王崇古和霍冀面面相觑,后者更是讪笑道:“这个是手长袖子短,根本扯不上吧?”
沈默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终于展颜笑道:“看来是我误会二位了。”
“呵呵……”两人笑得有些勉强,道:“也是沈相的职责所在。”
“唔,”沈默点点头道:“不谷的压力也很大,未免有些神经过敏了。”便端茶送客道:“就不耽误二位的时间了。”
“哪里哪里。”两人如蒙大赦,虽然此次谈话并未触及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然而沈默压迫性的气势,和似有若无的看破天机,让二人不由心慌意乱,一刻也不愿在他面前多待。于是起身道:“我等告退。”
沈默点点头,并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
王崇古走了一半,觉着这样灰溜溜的出去,似乎有些没面子,便回头道:“本想请江南吃饭,不过这几日实在不合适,还是等这事儿过去了,咱们再聚聚吧。”
“用不了多久,”沈默点点头道:“鉴川兄就会来找我的。”
“那是当然。”王崇古随口应下,出去后却觉着沈默这话似乎有些别扭,却又不那么肯定,只好摇头苦笑道:‘人在屋檐下,只能把头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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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一共有四个清吏司,分别是武选司、职方司、车驾司、武库司;七名郎中,前三个司各有两名,武库司是一名,这七人掌管着本部的四个职能机构,维系着本部的正常运转。接下来的时间,沈默便与兵部的郎中们进行了保密会谈,且都是不厌其烦的一对一,似乎他对这些人,比对两位侍郎还要上心。
“其实所谓的京营禁军,久已是一个腐化的体系,从下层到上层,是层层的剥削。”谈话中。竟有个郎中语出惊人道:“京营十万官兵,除了神机营外,每年军费开支折银二百万两,如此巨大一块肥肉,用克扣军饷,虚报空额,倒卖军需……等等五花八门十几种方法,最多可以套出一百多万两的白花银子,凡是经手的自然都能吃肥谁管士兵饥寒交迫,谁管军队毫无战力”
沈默没有坐在大案后,而是与那郎中一起坐在一排花梨木椅子上,一边给他斟茶,一边听他语带愤怒道:“但大头轮不着军官,他们得把剥削所得,进贡给那些个勋贵世家。”
“勋贵世家……”沈默轻轻念着这几个字。
“是啊,虽然自土木堡之变,本朝的勋贵武将被一扫而空。现在他们的后代,已经拉不开弓、上不得马,但京营军官尽出其门下,向来以其马首是瞻。” 那郎中和沈默说话的语气,比两位侍郎还要稔熟,道:“军官们向勋贵世家进贡财富,并支撑起他们的地位,而勋贵世家则为军官们提供保护,并帮助他们的升迁……但那些公爷侯爷也无法插手朝政,就只能采取曲线救国了。”
“行贿。”沈默给他斟上茶,淡淡道。
“不错,他们将得到的孝敬分润京官,早就买通了兵部上下,甚至连科道都被他们喂住了……听说有时大学士也受贿。”那人的心直口快,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不是每个人都爱钱。”沈默轻声道。
“那是,部堂大臣大都比较清明,而且山西人最不缺的就是钱,谈不到贿赂。那些国公侯爷们,便与尚书侍郎们拜把子,结姻亲,想尽法子拉关系。甚至降尊纡贵,与武选、武库、车驾这些要害部门的郎中称兄道弟。这么多年经营下来,勋贵和兵部,早就沆瀣一气,揪扯不清了。”那郎中揭露谜底道:“所以王学甫和霍尧封才没法回答你,怎么回答?拔出萝卜带出泥,非得把自己也绕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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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那郎中感到喉咙发干,便端起茶盏轻啜起来。
沈默歪头看着他,脸上挂着放松的笑道:“你在这里前后加起来,也有七年了吧?”
“七年零七个月。”那人点点头,回忆往昔道:“散馆之后,我就在这儿,先任职方司主事,然后去宣大当了三年的参议,回来武选司,已经又是三年多了。”说着看看沈默道:“说起来,咱们几个人里,我可是落在后面了。”
“知道什么叫后来者居上吗?”沈默笑着坐直身子道:“这次叫你一次超过他们。”
“怎么,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有把握?”他显然对沈默要做的事儿早有所知,因为他叫吴兑吴君泽,沈默的同窗同乡同年好友,也是琼林社的创始人之一。他今年四十岁,正是男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候,边关生活的磨砺、兵部任事的锻炼,使他已没了当初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年少轻狂,而是呈现一种稳重如山、刚毅如刀的成熟气度——然而那颗渴望建功立业的心,却没有丝毫改变,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发的强烈起来。
“谁能有十足的把握?”沈默摇摇头道:“只是这次的机会难得,该出手时就出手罢了。”
“下一阵风会往哪吹?”吴兑在部里,没有沈默在内阁那样先知先觉。
“接下来一段日子,”对着自家兄弟,沈默自然不需隐瞒:“山西帮的日子会十分难过,我正要趁此机会,拿下兵部的控制权。”
“想插足谈何容易,”吴兑闻言皱眉道:“堂官和佐贰都是山西人,武选司、武库司、车驾司的郎中、员外郎,也大都是他们的人。”
“至少我还有你吧。”沈默笑起来道:“你也是堂堂武选司郎中啊”
“老西儿排外,我能有多大权力?”吴兑苦笑道:“虽然是武选司郎中之一,但武官的品级、选授、升调、功赏之事,全都归另一个山西人管;我只负责考查各地之险要,分别建置营汛、还有土司的武官承袭、封赠等事,权力几乎没有,纯属打杂的干活。”
“你管那么多,品级一样就行。”沈默却不以为意道:“在部里这么多年,你也该有些人脉了吧?”
“关系处得都不错,”吴兑想一想道:“说起来,其实山西人抱团也有个坏处,就是但凡好点的位子,都被他们把持的死死的,部里其他人自然意见很大,虽然因为前后几任堂官,都是他们的人,大家只能私下发发牢骚,但怨气其实是不小的。”
“你就说,如果兵部变了天。”说到正事儿上,沈默又恢复了平常的神态道:“你能保证多少人跟你干吧。”
“一个郎中,三个员外郎,五个主事……”吴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