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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京一脸后怕道:“我今早过去找他。便看见他爹拿着碗口粗地棒子。要把他地腿敲折了。我说你一定能劝住他。他爹才没有动手。”
沈默听了皱眉道:“前天晚上跟长子说话时,他还没这个意思?”
沈京一锤大腿道:“我记着昨天你们受赏前,长子和那俞大猷是前后挨着地,好似那姓俞的跟他说什么来着。”
“这家伙倒挺有本事,抽个空就把长子给收编了。”沈默不由笑道。
“怎么?听你的意思,不反对长子去当兵了?”沈京瞪眼道:“怎么一当上官就只为朝廷着想,不为弟兄着想了?”
沈默锤他一下道:“少胡扯,正因为是兄弟,所以我才尊重他的选择。”
沈京还不服气,沈默也不再辩解,只是道:“到了地头再说。”
两家离得不远,不一会儿便到了三仁商号外,两人急匆匆下了车,直接从店面穿到后院,就见长子光着脊梁跪在地上,姚老爹则气呼呼的坐在对面,看都不看他一眼。
听到脚步声,姚老爹才回过头来,一看是沈默,赶紧起身相迎道:“公子来了。”因为气急了,面上一时还挤不出笑容来。
沈默过去拉着他的手道:“大叔,长子怎么惹您生气了?”
姚老爹闷声道:“他想去当兵!”
沈默拉着姚老爹在杌子上坐下,朝长子递个眼色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长子眼圈乌黑,眼珠子也满是血丝,但面上的表情却极其坚定道:“我就要就当兵!不当兵我睡不着觉。”
“至于这么严重吗?”沈默轻声问道,这次到不是装腔作势。
“我现在只要一闭上眼,满眼便是那一夜地场景,那些畜生在船上残杀奸淫,朝落水的人们射箭,他们在血泊中大声的狂笑着,”长子紧紧攥着拳头道:“分明是在嘲笑我华夏无人啊!”
姚老爹第一次听他如是说,也是十分的震惊,但仍然不愿改变主意道:“太祖爷立下的规矩,打仗是卫所军户们的事儿,咱们这些民户只管服徭纳税就是……”
长子抗声道:“爹,您说的这都是老黄历了!潮生和俞将军都告诉我,咱们江浙一带的卫所已经十停去了九停,指着这些人去和倭寇打仗,整个浙江都得丢了!”
姚老爹吃惊道:“那现在是什么人在打仗呢?”
“就是像你们一样的良善之民!”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俞大猷那魁梧地身躯,出现在院门口,他先朝沈默拱拱手,再对姚老爹道:“长子兄弟方才说卫所空虚,乃是实情。为了应对倭寇肆虐,朝廷特旨允许沿海各省督抚招募兵勇。”
“有什么不同吗?”姚老爹虽然被说晕了,但“一日为兵,子子孙孙都得当兵”的想法根深蒂固,让他依然无法接受,充满警惕的望向俞大猷道:“长子想当兵我理解,倭寇糟蹋老百姓,是个爷们就想跟他们拼命。可到时候倭寇没了,他却还得继续当这个兵!他的子子孙孙也得继续当下去!都会怨死他地!”
俞大猷摇头笑道:“老哥你听我说,募兵和卫所军是绝不一样的。他们不是世袭地,是应募而来,身虽为兵,仍隶民籍,退伍仍为民,等打完了倭寇,他还可以回来当他的小老板,供养孩子念书进学……成为沈大人那样的人。”
姚老爹最担心的就是子孙出路问题,闻言将信将疑道:“军爷您这不是……那啥,缓兵之计吧?”
“哈哈哈……”俞大猷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牌道:“不信您就看看吧。”
姚老爹接过来,正反翻着看了看,没几个认识的字,只好递给沈默道:“公子帮着老头子念念。”
沈默便对着正面那密密麻麻地小字念道:“南京兵部尚书,总督浙直闽鲁两广军务张经谕:保家卫国为男儿之本,岂能尽委于军户?今国家有事,特招募我大明各籍丁壮抗倭,虽已明言事毕归农,但恐民人不能尽知,有后顾之忧。故本官别刻小票,以与民为质,凡应募者人给之,许其事平之后,执是为后信。”
再翻过来一看,写着一大一小两行字,小字是“应募之民”,大的是“姚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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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姚老爹这下信了。
“您总可以答应孩儿跟俞将军走了吧?”
亘在前面地大难题解决了,姚老爹哆嗦着嘴唇道:“那就,那就……”一想到儿子要去面对那些恶鬼般得的倭寇,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松这个口。
俞大猷显然是做惯了这种拐带人口地买卖,胸脯拍得山响道:“老哥甭担心,长子是去给本官当亲兵的,寸步不离我左右。”说着指指自己地大脸道:“我是堂堂参将……哦不,副总兵大人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上战场的。”
听在姚老爹的耳朵里,这无疑是保证长子的安全了,他终于稍稍放心,可还是松不了那个口,最后一咬牙,对沈默道:“公子,您帮我出个主意吧,我听你的。”
沈默沉默了,他虽然在化人滩时答应长子会帮他说话,但现在让他亲手将兄弟送上战场,真的很难下这个决定。
见他迟迟不说话,长子高声道:“潮生,你是最理解我的,不能不支持我呀!”
沈默终于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了。”说着一掀袍子的下襟,便与长子并肩跪下道:“如果长子不回来,我便是您的儿子……”姚老爹慌不迭的去扶他,连声道:“公子万万使不得。”
说着看一眼长子道:“老汉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就送给大明了吧。”面上却已是老泪纵横。
长子一家人自有依依不舍,沈默三人便先行告辞,沈京见他俩也有话要说,便道:“我去那边等你。”说完也不看俞大猷,便径直离去了。
沈默歉意的笑笑道:“俞大哥别介意,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俞大猷摇头笑道:“没事,这样的情况我遇到多了。”
看着他苍白的鬓角,粗的皮肤,沈默突然心中一酸道:“你们太不容易了。”
饶是铁打的汉子,俞大猷也有些动容道:“末将谢谢大人理解。”
“不要叫我大人。”沈默沉声道:“在你面前我不配。”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六三章 铁柱队长
沈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自贬式夸奖,竟引得俞大猷的脸色数变,一双醋钵大小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仿佛被五雷轰顶一般。
这反应也太诡异了吧,沈默心惊肉跳道,莫非这位俞将军有什么精神方面的隐疾?
当神色恢复正常,俞大猷朝沈默深鞠一躬道:“大猷冒犯大人了,还请您念在末将是初犯,能原谅则个。”
沈默赶紧扶住他道:“俞大哥搞糊涂沈默了,在下可是真心实意的钦佩您啊。”
俞大猷摇头道:“这个末将有经验,文官的话得反着听。”
“将军何处此言?”沈默无奈道,说着一脸郑重道:“将军为亿万生灵奔波奋战,沈默心中只有钦佩,绝无其它!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他这边都起誓了,那边俞大猷的表情才放松些,挠头喃喃道:“我的经验不灵光了。”
沈默再三追问下,俞大猷才吐出令人啼笑皆非的实情,原来他是被文官给整怕了……
嘉靖十八年,他还是金门千户所的一名千总时,因为福建海寇频发,俞千户在仔细调研、认真分析后,给布政使上书,进言靖海方略。布政使大人收到之后,很快做出了批复道:“小校安得上书?杖之,夺其职。”
被胖揍一顿,然后一撸到底地俞千户这个郁闷啊……自己也就是提几个合理建议。一没有口出狂言,二没有辱骂上级,就算说地不对。你当我放屁就是了,也犯不着又打又罚呀?他是怎么也想不通。
可谁知到。想不通地事情还在后面呢,同一年,右都御史毛伯温征安南。好了伤疤忘了痛地俞百户不折不挠。上书毛大人力陈“平南方略”。请求从军出征。毛大人这次没打他。反倒好生夸奖了他。但是依旧不用他。这让俞百户更加无法理解——打我地不用我也就罢了。夸我地也不用。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但这还不是郁闷地顶点。嘉靖二十一年。俺答进攻山西。皇帝下诏各地举荐武勇士支边。百折不挠地俞大猷自告奋勇。到了宣大总督翟鹏帐下听用。
翟鹏与他谈论军事。俞大猷侃侃而谈。字字珠玑。令翟总督深深折服。竟然走下座位。向他行礼道:“吾不当以武人待子。”大明以文制武。文官向来视武官如奴仆。翟总督这种部堂高官给一个下级军官行礼。绝对是百年不遇地。果然令全军震惊。俞将军算是一炮打响了。
然翟鹏虽然始终以礼相待。却亦不用。
将自己摸不着北的历史讲一下,俞大猷一脸苦涩道:“不知我才者不用,知我才者亦不用;未见我面者不用,见我面者亦不用,沈兄弟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默这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的夸奖反应那么大,原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啊。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轻声安慰道:“至少毛大人是赏识大哥的,您后来守备汀漳,破海贼康老,自此开始统兵剿倭、名闻天下,不还是毛大人的举荐吗?”
提起时任兵部尚书的毛伯温,俞大猷一脸伤感道:“毛大人是大猷的恩公啊,只是死得太冤枉了……”嘉靖二十三年秋,毛伯温因守军获罪被削籍,杖八十,疽发于背而死。
陪着唏嘘一阵,沈默为他释怀道:“无论如何,大哥现在已经是统兵数万的方面大将,张部堂和李中丞都十分赏识你,正是放开手脚,建功立业地时候,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俞大猷乃是洒脱豪迈之人,之所遭遇太过离奇,才让他无法释怀地,但很快便一下去,呵呵一笑道:“兄弟你当官了,愚兄打心眼里高兴,可穷当兵的也没什么值钱玩意,就送你几副盔甲吧……我见你的亲兵穿得破破烂烂的,实在是有损官威啊。”
沈默闻言笑道:“求之不得呢。”顿一顿又道:“不过我还是买吧,不能让大哥吃亏。”
俞大猷一挥手,豪气道:“不就是十套八套的甲冑吗,直送兄弟就是了!”
“我想要三十套。”沈默小声道。
“没问……呃……”俞大猷硬生生把那个“题”字咽回了肚里,不由擦汗道:“兄弟,你要这么多作甚?”其实三十套盔甲说多不多,现在又是战时,一般个参将就能轻松弄出来。但俞将军地际遇太过坎坷,所以为官小心谨慎、廉洁自守,三十套就显得有点多了。
沈默也不瞒他,轻声道:“陛下密旨,命我巡察浙江境内卫所、城池,将各地的抗倭情况如实上报。”这也算是皇帝对他地摸底考试吧,考不好的话,前程可能就此完蛋了。
俞大猷终于缓缓点头道:“我给你。”他起初不肯要钱,但沈默坚持要给,最后才答应按半价算,既全朋友之谊,也让俞将军有个交代。
俞大猷还要去拜会唐知府,讨要下月的军粮,两人又说几句便分开了,话别时俞大猷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注意安全,且一定要学会骑马,这样跑得快些。
送走了行色匆匆的俞将军,沈京便凑过来了,上下打量着沈默道:“要是长子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这家伙还为这事儿生气呢:“你这辈子还能睡安稳了吗?”
沈默摇摇头,看他一眼道:“我也快走了,你就祈祷我俩都能平安回来吧。”
沈京一下子呆住了,吃惊道:“你你……你也要去从军吗?”
“不是。”沈默继续摇头道:“我要去各处转转,不会上战场的。”
“那也够危险的!”沈京大叫道:“能不去吗?”
“能抗旨吗?”沈默一句话便让沈京哑口无言,他轻轻搂住沈京地肩膀道:“兄弟,帮我照看一下家里。”沈京呆滞良久才缓缓点头。
第二天,沈安便领着那黑塔般的铁柱回来,沈默和他也是共生死过地,见到他自然十分的亲热,铁柱却有些拘谨,不像原先那样豪气。
沈默知道是自己身份地转换,让铁柱心里产生了畏惧,使劲捏一把他的肉道:“不用拿我当什么大人,咱俩还是一起划船去化人滩地书生和乡勇,原来怎样对我,以后也怎样对我就行。”
铁柱呵呵笑道:“那哪行呢,既然来端相公的饭碗,俺就得有个规矩才行。”
沈默早就知道这是个粗中有细,心里有数之人,所以才巴巴的把他请来,给自己当亲兵队长。
遂欢喜道:“我果然没看错人。”便将情况简单介绍一下,末了笑问道:“说实在的,那七个兵油子我看着就头痛,你要能拾掇服帖了就留下,若是觉着棘手,就让他们滚蛋,咱们也不缺那几块料。”
铁柱从背上解下包袱,活动一下手脚道:“大人别处去,俺去会会他们。”
“可千万小心。”沈默的嘱咐还没送到,人家已经站到院子里了。
他便让沈安将窗子打开条缝,观看外面的情形……
那七个兵正在院子一角嗑瓜子、啃鸡爪……前几日大摆筵席剩下太多的吃食,正好便宜这些家伙了。
铁柱过去便道:“我就是你们头儿了,以后你们必须听我的。”登时引来一片怪笑,那个兵头丢掉手中的鸡爪,在铁柱身上擦了擦油腻腻的手,突然想要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却仿佛推到一堵墙上一般,对方纹丝不动,他的胳膊却震得发麻。
这才知道他是个高手,七个兵便围上来道:“就不信你一个能打过我们七个。”
“谁说我是一个?”铁柱冷笑一声道:“都进来吧。”大门一下被推开,呼啦一声涌进来二十多条汉子,手持着板砖棍棒,将七个兵反包围上。
就在沈默以为要展开一场群殴时,铁柱却让那二十多人退开数丈,空出一片场地来。只见他紧一紧衣襟,活动一下手脚,浑身便噼里啪啦如爆豆一般响一阵,这才威风凛凛的望着那七个道:“一起上吧。”
那七个士兵仗着自己牛高马大,又以多欺少,怎会轻易示弱,嗷嗷叫着从各个方位冲上来……不过盏茶的功夫,便哎哟呦的叫着,以各种姿势躺倒在地上。
铁柱活动一下手腕,意犹未尽道:“就这点本事还嚣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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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关上窗,沈默放心笑道:“交给他我放心。”
沈安不解道:“公子,为何不直接把他们打发走了?”
“那里面有赵侍郎的眼线,我能打发走吗?”沈默淡淡笑道:“留着吧,说不定那天还有用呢。”
第三卷 谁人试手补天裂 第一六四章 出发啦……
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自然不能住在家里,沈默便在县郊赁了个场院,既能住宿,又能训练。他还从俞大猷那里借了个百户过来做教官,帮着铁柱一起操练那三十个亲兵。
为了自己的安全,沈默是下了血本了,一方面让铁柱玩命的操练,一方面鸡鸭鱼肉米面敝开供应,再加上采买盔甲兵器的钱,那银子真是如流水般哗啦出去。
仅凭他那点卖盐的股份收入,那是远远的入不敷出,他之所以敢敞开了花,是因为刚刚发了大财……当日封赏大典,那一千宾客并不是空着手来的,都有贺礼奉上。这么大的场合,大伙都不愿落了寒,少则三五两,多则几十两,甚至还有大富之人,一掏就是上千两……最后算一算,扣掉设宴花费,竟然还剩两万五千多两,这让他的底气一下子足了很多。
训练别人的同时,他也没忘了加强锻炼自己,在跟唐知府学习之余,他学会了骑马,枪法也比原先准了许多,到了金桂飘香时,他觉着自己必须出发了——因为呈报年前就得送到北京去。
他先去跟唐顺之说一声,唐知府早就知道他要走,所以毫不意外,且还给他找了个保镖……有华北第一剑之称的何心隐大侠。据唐顺之介绍,这位何大侠随他在宁波前线抗倭时,曾经独斗十余名倭寇不落下风,在格杀数人后全身而退,且常年四处游荡,江湖经验十分丰富,实在是出门在外的最佳保镖人选。
请戴着斗笠背着宝剑地何大侠先行回家等着,他又去府学找掌学教授请假,请求缺席接下里几个月的考课,其实他不打这个招呼也无所谓,因为没人愿意得罪他这个炙手可热的新贵。但越是这种时候,沈默却越发小心谨慎,他不愿授人以柄,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掌院问都没问他要去干啥,便很痛快的答应下来,只是嘱咐他别忘了念书,次年可就是大比之年了。
从掌院教授那里出来,沈默走在府学空旷地广场里,此刻生员们正在课堂用功,这个可以容纳三千人考试的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