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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安静!”海瑞看他一眼,便望向万伦道:“你有何证据?”
“把我那仆人传唤上来,一问便知。”万伦老神在在道。
“带上来!”海瑞吩咐一声,便有个五十多岁的布衣老者被带上来,磕头之后跪着回话。
海瑞把问题重复一遍,那布衣老者便说,因为两位大人住的是内监,自己住的是外间。而运河衙门的上房内间,除了和外间相连的一道门外,并没有其他门窗,而自己一直守在屋里,未曾外出,这期间只有胡言清一人进出过一趟。
“攀诬!”胡言清毕竟还是年轻了,跳脚道:“这是他们主仆人攀诬在下!”
“休要聒噪!”海瑞断喝一声,拍下惊堂木道:“本官自有决断!”他正要仔细询问胡言清那日的行踪,却听万伦又道:“买一赠一,海大人。我还有个你们不知道的内情,不知你是否想听。”
“讲。”海瑞面无表情道。
“胡宗宪是遭了重刑不假。”万伦昂起头,又爆出个惊天秘闻道:“但他并不是被刑讯而死,而是……自杀的。”
“哦?”海瑞的脸上,闪过讶异之色。他看过镇抚司和刑部分别出具的验尸报告,前者很肯定的给出结论‘系刑讯而亡’,后者则比较含糊的说‘浑身多处致命伤,失血过多而亡’,虽然不肯定是刑讯而亡,但也不支持是自杀啊!
按住心头的疑窦,海瑞不动声色道:“你有什么证据!”
“胡宗宪死后第一现场,是我和那东厂珰头先到的。”万伦继续爆料道:“他从胡宗宪的手中,找到了一片三角形的锐器,他说那是东厂一种刑具上面的,被人硬掰下来,给胡宗宪用来自杀的……”
万伦在那里慢慢述说,堂上的诸位主审、陪审,却彻底坐不住了……把李春芳扯进来,这个案子就够他娘的石破天惊了,现在这厮竟还要往深里攀咬,再让他胡说八道下去,非要天下大乱了不可!
“杨大人,我看……今天就到这。”陆纶毕竟还是年轻了,第一个坐不住了。
那边冯保也附和道:“是啊,这都已经中午头了,饿得前心贴后心。”他见事情又扯到东厂,一时心惊胆颤,也觉着还是先打住的好。
杨豫树虽然答应了海瑞,一切凭他做主,但也万万想不到,事情能闹到这么大。他是个知道深浅的,点点头表示同意。
海瑞把万伦说得话全都记下来,抬起头来,见三人都望向自己,倒也没有反对,只是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交给书吏道:“给他们俩画押。”
待万伦和胡言清都签字画押之后,海瑞对胡言清道:“胡大人,在此案未审理清楚前,为了保护你的安全,请服从本官的安排。”
胡言清的后颈也感到丝丝凉意,乖顺的点头道:“但凭大人安排。”
“陆指挥。”海瑞纶道:“这件事就交给镇抚司了,请务必保证胡大人的安全。”
“放心,我晓得后果。”陆纶点点头道:“等开审时,一根汗毛都不会少。”他挥挥手,便有一行手下进来,把万伦架出去。他则朝众人一叉手道:“回见,诸位。”说着一拍胡言清的肩膀道:“走,兄弟。”便与其并肩出了大堂。
见此状,冯保便起身道:“咱家先回去复命了,皇上还等着信儿呢。”
待衙役们也退下后,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大堂,一下只剩杨豫树和海瑞两名堂上官,两人也不说话,一个若有所思的站在那,另一个则将卷宗整理封存。
待海瑞忙完了,便做个请的手势,和杨豫树离开大堂,退回寺卿签押房说话。
进屋之后,杨豫树提起桌上的茶壶,先给海瑞斟一杯,然后给自己倒上,端起来一饮而尽,长出一口气,终于说话道:“过了,过了……”
海瑞端着茶杯慢慢呷茶,脸上却无任何表情,一点声音也没有。
“刚峰兄,为官要懂权衡、知轻重啊!度内的事情,可以做得好,便尽力去做!度外的事情,做多错多,所以不能干!”杨豫树把憋了半天的话,一股脑全都吐出来道:“你说要借机整顿都察院,这个我同意。因为这个案子一出来,我就知道,上头肯定要拿王廷相来平息众怒了,此事在度内,所以大有可为!”顿一顿道:“可你怎么就不想想,王廷相、万伦两个,一门心思要把事情往内阁、往宫里扯,存心要把事情搅大了,他们为的是什么?”
“不过是把上面的人扯进来,想让案子查不下罢了。”海瑞缓缓道:“老套路了,不稀奇。”
“甭管老不老套,管用就行!”杨豫树压低了声音道:“你听我一句,想把这事儿办成了,就不能牵扯内阁,牵涉内阁就整不了都察院,这是必然的。”也许回到自己的地盘,他现在的表现,才真正像一名大九卿,语重心长地为海瑞分解道:“内阁的权威不容侵犯,哪怕大学士真的罪不容赦,他们也有自己的方式处理,不是我们下面人可以置啄的……还有宫里也一样,那是皇上的自留地,你想用对付科道的方式,对付他们是行不通的。”
“……”海瑞依然没说话,但好像认同了他的见解。
“好在大错并未酿成,咱们也算达到目的了。”杨豫树见他没反对,大受鼓舞道:“接下来审案,关于内阁和宫里的事,一个字也不要问,让他们自己解决去,我们没必要掺和,也掺和不得。”
两人已是一条船上的人,杨豫树如此掏肝掏肺地交底,海瑞当然不能无动于衷。他搁下茶杯,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双目微闭,显然是在思索。
杨豫树的话说完了,便拎起壶,先给海瑞的茶杯里续上水,又给自己的杯子续上水,放下茶壶端起杯子慢慢喝着,目光却始终望着海瑞。
“大人,您的话可谓老成谋国。今天这一场下来,整治都察院的初衷,算是达到了。从稳妥计,确实不该再牵扯太深。”海瑞没有让他等太久,睁开眼,双目一片清明,目光中再没有迟疑道:“但现在不是求稳的时候,皇上和内阁派我来,怕也不是求稳的!”说着很有自知之名道:“若要求稳,就不会让我来审这个案子。那些大人物能都不反对让我来审,就说明他们都想把此事捅开……至少各方都认为,捅开了对自己比较有利。”顿一顿,嘴角挂起一丝莫名笑意道:“大人莫怪,有句话叫‘皇帝不急太监急’,上面都不怕,我们何必要瞎担心呢?正好趁势而为,将这个案子揭开!”
这可是驳不倒的理,杨豫树刚才还慷慨激昂,一下子尴尬在那里,低声道:“就凭你我,怎么跟他们斗?”
“我始终相信,正义就像光芒万丈的太阳!只要能把藏在黑暗中的东西,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不论是何种魑魅魍魉、妖魔鬼怪,都在劫难逃!”海瑞没有看他,目光飘向窗外的蓝天道:“朝廷的事情坏就坏在,什么都喜欢谋于暗室,行于黑夜,不见阳光,所以正义才得不到伸张,小人得意猖狂!这次有机会,能把他们都拉到日头底下亮亮相,实在是千载难逢!”
杨豫树从他的眼中,能看到熊熊战意,无可奈何道:“你即是我的下属,更是我最尊敬的人,我既要为朝廷谋划,也要为友谋身。刚峰兄,你不要让我为难……”
“大人不必太过忧虑,”海瑞眼中的战意转瞬敛去,渐渐恢复平静道:“有的是比你更担心的,明天就下一道圣旨,把我就地免职也说不定。”
“我不是那个意思……”杨豫树忙解释道。
海瑞一摆手,端起茶杯敬杨豫树道:“大人,我海瑞性情孤僻耿介,能容我的上官不多,当年沈大人算一个,您是第二个,我打心眼里感激你!”
“呵呵,说这个干吗……”杨豫树有些错愕道。
“我海瑞不是忘恩负义之辈,”海瑞淡淡道:“我会把握住分寸,不至于闹得不可收场,让您难做的。”
“唉,但愿如此……”杨豫树端起茶杯,与他遥遥一碰。
审讯实录很快摆在了内阁的案头,李春芳看过之后,当时就面无人色,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待参……当然这只是官员,在面临指控时的正常程序而已,距离真正卷铺盖走人,还有好几个步骤呢。
陈以勤那厮至今未归,要是李春芳也走了,内阁就剩下张居正一人了,太岳兄心中苦笑道:“要是都不回来了,那该多好……”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他知道,待这场政潮过后,大多肯定还是要回来的……甚至就连这个正收拾东西的家伙,张居正都看不透,到底他还有没有后手,能帮他过关。
“我有个问题,”看着李春芳的背影,张居正轻声道:“你到底是不是存心的?”
“……”李春芳的身子僵了僵,继续把公文归档,头也不回的淡淡道:“你都说了我是猪一样的队友,怎么又怀疑起我的居心了。”
“因为这些天,我翻来覆去想整个过程,发现你故意的可能性,更大……一次是天意,两次就是人意了……”张居正摇头道:“说起来,也是我小瞧了天下英雄,堂堂状元郎,又怎会就那点水平呢?”
“当初我说不干不干,是谁强拉我入伙的?”这时李春芳忙完了手头的活计,转过身来,平静的望向张居正道:“现在搞成这样,你抽身事外,让我一个人背黑锅,还在这儿说三道四,真是‘老鹞落在猪身光瞧见人家黑,瞅不到自个儿乌!’”
“唉,我就是瞎寻思,好好地计划,怎么就搞成这样了?”被他这一说,张居正不好意思了,忙起身道歉道:“我是日思夜想,疑神疑鬼,千万别介意。”
“算了……”李春芳叹口气,望着张居正道:“太岳,我奉劝你一句,人心里得有杆秤,时时称称自己的斤两,自不量力的事情,怎么做怎么错;想要四两拨千斤,也得看对手是谁……”说完朝他拱拱手,便出了值房。
只留下怅然若失的张居正,在那里垂首不语。
第十四卷 会挽雕弓如满月 第八一五章 神仙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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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府,后书房。
徐阁老静静靠在躺椅上,边上坐着刚刚向他汇报完的李翔。
听了今日庭审的情况,徐阶苍声一叹道:“不愧是我大明神剑,果真一出鞘便鬼神辟易。”
见元翁还有心情称赞海瑞,李翔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以他对徐阶这么多年的了解,这老头有宰相城府,没有宰相气度,换言之就是心机重,心眼小,现在还能在这儿装大尾巴狼,就说明事情还在他的掌握。
“可惜啊,就差一点,”甭管心里如何想,李翔嘴上一点没怠慢道:“这一剑就要伤到那人了。”
“不可惜。再往下审,就得查东厂了,宫里是不会答应的。”徐阶摇摇头道:“现在这火候刚刚好,我们可以照方抓药……也让人编排一下我那学生。他向来爱惜羽毛,不需要什么证据,仅凭莫须有的传闻,就足以让他坐不住了。”
“那案子还有审下去的必要吗?”李翔问道:“我看那海瑞是个灾星,再让他折腾下去,还不知又让他查出什么呢。”
“已经牵扯到内阁,是不能再审了,不然相尊何在……”徐阶缓缓点头道:“但这局棋下到现在,比得就是个耐心,越发不能着急……”说着喃喃自语道:“他应该知道,现在是见好就收的最后机会,那么就该来跟我谈。”仿佛为了说服自己,徐阶又低声道:“两个尚书、一个次辅,就是天大的面子也给足了。他肯定会趁现在占据主动,便来找我谈的,以免夜长梦多。”
听了徐阶的话,李翔暗暗叹息,心说:,元翁果然是老了,总想着息事宁人殊不知人家可是要拼命的……他不是没这样劝过徐阶,然而徐阁老都会不以为意道:‘师生之间,能闹到哪里去?最后还不得回到纲常上来。’知道徐阶的师生观念根深蒂固,他也就不愿再多嘴了。
“张太岳那边怎么办?”李翔轻声问道:“他已经来了三趟了”再不见的话,在不好看了。”
“这个,还是等等再说。”徐阶垂下眼皮道:“要让他长个记性……老夫将来还指着他呢,总不能养一条白眼狼的。”
“是。”李翔轻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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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盘胡同,沈府。
“这算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的吗?”沈明臣拍着手中的审讯记录问道:“早知如此,何必留那万伦一条性命。”
“岂能因噎废食?”王寅淡淡道:“要是没有万伦一切一了百了,大帅不就白白牺牲了。”
“是啊。”沈默靠坐在一张暖椅上,双目微闭,缓缓点头道:“既然当初留他一条命,我就不怕他胡乱攀咬。”
“怎么讲?”沈明臣问道。
“这案子审不下去的。”王寅道:“想往下查,就得查东厂,这已经超出外廷的能力范围了。”顿一顿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查了东厂,也查不到大人身上。”
“但他们可以用猜的,”沈明臣道:“猜来猜去,总会猜到大人身上。”
“只能让他们猜去了。”见沈默眉头紧锁,王寅低声道:“管天管地,管不住别人心里怎么想,但只要没有证据,就没人能拿这个说事儿。”
“是啊……”沈默幽幽一叹道:“这世上最难的,是既当了婊子又立了牌坊……可也挡不住别人的说三道四。”两人刚要劝慰,却见他一抬手,睁开双眼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是从我下定决心后,便注定了的事情,但现在不是深究损失的时候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咽,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
“下一步怎么办?”见大人如此果决,沈明臣和王寅都抖擞精神。
“想把所有黑锅,都让李春芳来背,连本人都看不下去了。”沈默轻轻摇头道:“我要上书替他说话!”
“啥?”沈明臣瞪大眼道:“大人要替谁说话?”
“李春芳!”沈默展开个空白手本……国朝公文制度:公事用题本,私事用奏本。奏公事者以衙门堂官领衔呈上称为公折,以个人名义呈上称为手本。每种奏章行文方式及用纸大小规格皆有定制。现在沈默从抽屉里拿出的,是六扣白柬、长约七寸的折子一看就知道是手本:“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老实人!”
“啊,都这时候了,您还说他是老实人?”沈明臣感觉跟不上沈默的思路了。
把手本用镇纸压好,沈默打开墨盒,活动下手腕,提起笔来蘸上墨,悠悠道:“一个人时时老实、处处老实,老实了一辈子,难道就因为有人污蔑一次,他就成不老实了。”说着坚定摇头道:“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相信他的。”便开始工工整整的题写奏章。 见大人开始写字,沈明臣纵有满腹疑问,也只能先憋着了。他见王寅在那里捻须微笑,知道这老倌肯定是明白人,心中不由哀叹道:‘怎么总是这样啊……’好在沈默没让他等多久,不消片刻,便写就一篇简短直白的奏疏,吹干墨迹后,第一个就拿给他看。
沈明臣接过来,几眼便看完这篇东西,只见第一段开篇明旨道:‘臣听闻今日会审,那万伦竟胡乱攀咬,把次辅李春芳大人也牵扯进来,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管天下人信不信,臣是坚决不信的!’
然后第二段叙述理由:‘臣与李大人相识多年,且曾在翰林院、礼部、内阁三地共事,对这位老上司的人品修养,有着绝对的信心……他的宽厚仁慈、长者之风,都是为臣平生所仅见。要是说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去算计人,那我大明就没有一个好人了。’之后还举了好几个例子,说明李春芳是何等的逆来顺受,与世无争之人。
到了第三段,沈默旗帜鲜明的替李春芳求情道:‘无论如何臣都不相信他会去害胡宗宪,臣愿意用身家性命为他作保,请皇上千万不要相信那令亲者痛、仇者快的小人之言!’并说‘臣为他求情,不是为了私情,只是为了天地良心……现在胡大帅已经去了,再让李阁老也蒙受冤屈,那好人就真没有好报了,天地还有良心可言?’最后,沈默还申明道:‘皇上不要误会臣有什么非分之请……臣为义兄胡宗宪讨还公道的决心,依然坚定不移。臣为李阁老求情,并不是说就不要司法公正了。恰恰相反,正因为臣相信他是清白的,所以臣请皇上下定决心,将此案彻查,不管牵扯到什么人,都将他揪出来,看看到底是何等大奸大恶,在谋害胡宗宪、李春芳这样的功臣、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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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沈明臣使劲咽着唾沫,他看看那奏章”再看看沈默那张和善的面孔,许久才不可思议道:“这……这也太搞了吧?”虽然没有物证,但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