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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未尝不想消除内斗内耗,上下一心,振兴大明!但你翻遍二十一史,就会发现,那简直就是二十一部内斗史!这已经刻在国人的骨子里了,改不了的!你这次把一些人打下去,很快就有另一些人跳出来跟你斗,你永远不会缺少对手,直到你被打下擂台去。”
这番话,显然是针对那天,海瑞在长安街上的慷慨陈词而发;显然杨豫树早就想说,只是一直忍着没说罢了。
“只要我们把目前的案卷呈上朝廷,必然可以引发都察院的大换血,那些卑劣无耻之徒,将被热血忠义的新言官取代!万世之功,一步之遥,这件事成了,你我就有功于社稷,善莫大焉!”他一脸请求的望着海瑞道:“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头破血流!刚峰兄,不要再贪功了,把内阁扯进来,将前功尽弃!贪心不足蛇吞象的结局,难道你不明白?”说完竟起身朝海瑞深深一躬道:“刚峰兄,你就听我一回吧!”
海瑞站起来,走到一边,避开杨豫树的行礼,口中却慢而有力道:“下官只是个举人出身,又出生于海岛蛮夷之地,本应老死在南平教谕的任上,却阴差阳错,先成了知县,又成了知府,再当上京官,从郎中而少卿!官儿越做越大,竟比那些两榜进士,还早穿上了红袍!我常常问自己,朝廷到底何以对我如此抬举!”说到这里他提高了声调道:“无非因为我海瑞眼里不揉沙子,口中敢说真话!”
杨豫树愣在那里,他却忘了这个男人,从始至终就是不一样的。
“我从嘉靖二十八年误入官场,至今已经十八年之久。十八年里,我见识了从南到北、从地方到京师的处处官场。我看到的、知道的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一丘之貉’!无论是福建南平那种穷乡僻壤,还是富甲一方的苏松淮安,还是号称首善之都的北京城,每一处的官员都在明火执仗的拉帮结派、排除异己!那些‘为国牧民’的大小官员,每天挖空心思,所想的只是如何保住自己位子,以及如何去抢别人的位子。所以我大明两京十三省的每一处官场,都弥漫着算计和防备的气息——人人各怀鬼胎、精于算计,却只算自己的小账,不算国家的大账!”
“让这样一群自私自利之徒治国,也难怪大明内忧外患,积弊重重!推而广之,这天下之病也在于此——我亲眼所见,南方之富庶不输两宋,却眼见北方赤地千里、饥民流离而毫不分润,甚至出现所缴赋税不如北方山东、直隶等省得咄咄怪事!再往大里说,无论是当初肆虐东南的倭寇,还是现在年年犯边的鞑虏,其人数比起我亿万国民,不过九牛一毛。然而就是这九牛一毛,却能任意肆虐我大好河山,杀戮我百姓同胞,原因无他,唯此‘自私自利’耳!”
“朝廷用我,就是用一个真字,我若不一真到底,不如回家奉养老母!”海瑞说着目光如炬的望向杨豫树道:“方才大人说‘万世之功、一步之遥’下官不敢苟同!只要这天下之大病仍在,就永远没有什么‘万世之功’!”
“你说的都对,”杨豫树苦笑道:“可谁能治这天下之病?”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嘛!
“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海瑞却坚定道:“内阁是朝廷的中枢,更是大明官场的首脑。内阁风气正,则朝廷风气正,内阁不正,则天下尽是歪风邪气!所以你说只办都察院,不查内阁,我不能同意,因为这样毫无意义……你撤了一个王廷相,他会给你换上个李廷相、杨廷相,我行我素、依然如故!都察院要办,内阁更要参,只有头脑清了,才能风气正,只有风气正了,才能祛百病!这样的道理难道大人不明白?到底是我偏激,还是你们这些两榜进士乡愿呢?!”说完他朝杨豫树深深一躬道:“前些天我就说,我海瑞不是忘恩负义之辈,请您今日离开衙门,不要参与进来……朝野皆知,我海瑞无党!倘若因此获罪,是我海瑞一人之罪,与大人绝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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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说完了,便静静看着杨豫树,只见他目光晦明晦暗,表情也阴晴变幻,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许久,杨豫树竟‘嗤’地一声笑出来,指着海瑞笑骂道:“好你个海刚峰,亏我还以为你是个直人,殊不知你真是狡猾!早就打好了算盘,却一段一段的让我知道!等我彻底明白你的小九九,已经让你一步步得逞,无可奈何了!”
“大人也是心存正义,”海瑞难得的红下脸道:“才会一直纵容下官胡来。”说着正色道:“但还请您一直糊涂下去,这样才不会被我连累。”
“我是主审又是你的上官,你进去了,我能跑得了吗?”杨豫树没好气道:“审就审吧。审完这一场,我也算对得起良心,对得起读了半辈子的圣贤书……”说着看看海瑞道:“上次在长安街,我说你捅了天大的篓子,你说那还不算……”顿一顿,竟有些戏谑道:“这次总算了吧?”
这次轮到海瑞愣神,想了一会儿,方点头道:“应该算…吧……”
“什么叫吧呀……”杨豫树直翻白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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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便静等将嫌犯押到,这期间,杨豫树不断的嘱咐海瑞,诸如‘宫里的事由宫里去审,千万不要涉及到宫闱隐秘!’或者‘若那两个太监一门心思,要把事情往宫里、往皇上身上扯,你可不要不知轻重。一旦捅出那种事情,我们两个都卷进去,也于事无补!”
海瑞却如老僧坐禅一般,眼观鼻、鼻观心的端坐在椅子上,只有杨豫树问他‘听明白了吗?’或者‘记住了吧?’时,他才会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
后来杨豫树也觉着没劲,就闭了嘴,两人便安静等着,直到外面脚步声响起……
来的是北镇抚司指挥陆纶,他朝两人一叉手道:“二位大人接到上谕了吧?”见两人点头称是,他便接着道:“朝局为重,时限紧迫,请二位大人立刻移步提审房吧!”受审的是前司礼监太监、东厂督公,都是说句梦话都可能泄密的主,当然不能公开审理。
两人点点头,拿起官帽戴上,便和陆纶出了签押房,往前面的提审房走去。
第十四卷 会挽雕弓如满月 第八百一十七章 坑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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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一坑爹儿就来了。”
杨豫树点点头,对海瑞道:“你问吧,我做记录。”
海瑞欠欠身,便开始发问道:“请问陆指挥,堂下可是那滕祥、孟冲?”一切都自然而然,没有任何人觉着不妥。
“已经验明正身。”陆纶点点头道:“正是原东厂提督滕祥和司礼监秉笔孟冲。”
落在东厂手里,自然会被摆成十八般模样,哪怕原先是东厂大挡也一样。此刻的滕祥和孟冲,头发散乱枯黄,脸上满是青淤乌黑,衣服也脏皱不堪。身上还戴着海瑞曾戴过的“金步摇”从头到脚全身都披满了锁链,手脚也全拷在了一起,被压得委顿在地,哪有原先半点养尊处优、贵气凌人的样子?
“陆指挥已经宣读过旨意。皇上将涉案的内监也交给我等审问,天心无私,为臣者焉有不彻查到底之理?”海瑞说着一拍惊堂木道:“滕祥、孟冲,还不将尔等不遵圣旨、私设刑堂、虐死老臣、湮没证据的真相速速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滕祥却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样子,人是跪在那里,但神态淡定道:“皇上的旨意当然要遵,咱家本该有问必答。可是这位大人的问题,咱家也想知道〖答〗案,所以没法回答。”
孟冲也大声接道:“是啊我们一直在北京也是后来才知道,派出去的李老三擅自行事了。可那时事情已经发生,说什么都晚了。对于胡宗宪的遭遇,除了深表遗憾,咱们也没啥好说的,”
海瑞冷面冷声道:“这个时候把一切责任,往一个被灭了。的小役长身上推,你们不觉得汗颜吗?”
“又不是我们灭的口。”孟冲抓住他的话头,攀咬道:“你可以去查,倒是我俩已经被关起来了,不费劲就能查到到底是谁灭的口了。
“啪”地一声,却是杨豫树拍响了惊堂木:“宫里的事情自有宫里查,我们外廷管不着!现在只问你关于外廷的事情,其它敢多说一句,掌嘴伺候!”
“呵呵”,孟冲笑道:“原来是欺软怕唉……,……
“休要废话!”海瑞冷冷道:“刑部大牢灭口案,自然也要查清!但今天要问的,是你们的事情,休要攀扯其它!”说着戟指而人道:“你二人一个是东厂提督一个是司礼秉笔,这样的事情那李老三敢不经请示,便擅自做主?”
“人心难测海水难量”,滕祥道:“我们也不愿相信,但不得不信。”
“换言之,你们毫不知情?”海瑞又问一句。
这句话问得两人心慌,但他俩已经得知确切消息李老三被灭口,镇抚司也没找到任何证据…………反正坦白就是死,为何不抵赖到底呢?
于是两人都点头道:“确实不知情。”
两个太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一问三不知,审案很快陷入了僵局。
“真是岂有此理,”连杨豫树这种好脾气都忍无可忍拍案道:“滕祥、孟冲,你们都是穿大红蟒衣的司礼大挡,号称数万太监的老宗老祖。东厂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却一堆二六五,你们说得过去吗?”
“杨大人是大理寺卿,你敢打包票说对下面人的小动作了若指掌?”滕祥表现的十分顽抗道:“再说东厂虽说隶属内廷,可里面的挡头、役长、番子、力士,全都是从锦衣卫调过来的人真正的太监两只手都数得过来。”顿一顿道:“咱家虽身为督公,但刚接手东厂不过半载之前又因为陈洪叛乱,厂内长期混乱不堪,咱家有心整顿,却无能为力。下面人背着咱家接私活、捞黑钱,这又有什么稀奇?”
“你……”这番说辞显然早就想好,竟把杨豫树堵得无话可说,被气得憋在那里。
海瑞倒很平静,淡淡对杨豫树道:“这是滕公公的供词,请大人记录在案吧。”
杨豫树只好提起笔来写字,只是余气未消,手仍有些微微发颤。
看到此景,孟冲士气大振,费劲的歪头望向滕祥,心中大喊道:“高啊,真他娘的高啊”要不是锁链栓着,怕是要纳头便拜了。
滕祥却目光狐疑的望着海瑞,不知他为何如此淡定。
看了他的眼神,孟冲心里也打起鼓,回头望舟海瑞。
海瑞不理他们,竟微闭着双目,仿佛在大堂上闭目养神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听到杨豫树的搁笔声,才睁开眼道:“录完了?”
杨豫树点点头,没有说话。
“画押吧。”海瑞便望向两个太监道。
这样简单就过关,孟冲和滕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大嘴巴望着海瑞。连陆纶都忍不住插嘴道:“这就画押了,太快了吧?”
瑞点下头。
这时书吏也不再迟疑,将供状、印泥、毛笔摆在托盘上,端看到两个太监的面前。
孟冲便提起笔要画押,却被滕祥阻止道:“慢,先看看。”
一经提醒,孟冲停下动作,瞪大眼看起来……,…审讯超短,他们的供词更少,所以两眼就看完了,闷声道:“没错。
”便在上面签卓画押。
书吏又端到滕祥面前,滕祥还是难以置信,又仔细看一遍果然一字不差,只好带着满腹狐疑也画押了。
供状被收起的一刻,无论方才有多么七上八下,两个太监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两人对望一眼,心说难道风向有变,有人要救我俩?无论如何,这似乎都预兆着,生的希望越来越大了。
那边的杨豫树却失望透顶,他万万想不到,海瑞在一番豪言壮语后,竟如此虎头蛇尾…………不过想想也能理解,毕竟海大人是万众瞩目的〖道〗德偶像,如果不战而退,肯定会让公众失望:在不能得罪内阁的前提下做做样子,也算题中之义,换了自己八成也会如此。
只是不管怎么给海瑞找借口,他都感到心中一座丰碑,在轰然倒塌。杨豫树整个人都愣在那里,连两个太监对他说话都没听清。
“你们说什么?”杨豫树有些茫然的望向两个太监。
“杨大人”问也问完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吧?”孟冲怪笑道:“不放我们回去也成,但得管饭。
“海大人怎么说?”杨豫树望向海瑞,语气中有掩不住的讽刺。
“来人。”海瑞淡淡吩咐道。
几个锦衣卫走了进来。
“把他们押到暗间里去!”海瑞的声音陡然变冷。
孟冲和滕祥愣住了,杨豫树也愣住了,呆呆望着锦衣卫将一扇暗门打开。
然后在两个太监惊恐的目光中,四个锦衣卫将其拎起来”架到了暗室之中。
望着暗门缓缓合上,杨豫树才回过神来,道:“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了就明白”,海瑞淡淡答一句”身子一端,拍响惊堂木道:“带证人李栓!”
提审房本就是一明一暗,暗的那间是供记录口供所用,是以海瑞那一声,便清晰地传进了暗房,滕祥和孟冲听了都是一惊…………
还没回过身来”两人的腰带已经被锦衣卫接下了。
两人惶恐不安、刚要出声,便被锦衣卫用那腰带,勒住了嘴巴,在脑后紧紧打结,嗬嗬地发不出声来。使劲挣扎”又被死死按住,两人不得不安静下来,听外面的问话:“李栓,你是李老三的什么人?”海瑞的声音响起。
一个与那挡头相貌相似的年轻人,此时跪在提审〖房〗中,回答问话道:“俺是李老三的侄子,也是东厂的番子,俺叔去南方办差,便带着俺一起长见识。”
听到这,暗室内的两个太监,几乎晕厥过去:,他们竟然找到那人了,他们竟然找到那人了”两人惊得嗡嗡耳鸣,好似丧钟奏响。
“既然是与他一起”,海瑞沉声问道:“为何你当日没有被捕?”
“俺前一天就趁夜走了”,李栓答道:“所以没被抓到。”
“为什么突然离开?”海瑞问道。
“头天晚上,俺叔说情况有变,上头可能要把他卖了。”李栓是个精干之人,要不李老三也不能把那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便让俺带着东西先走一步,要是上头铁了心卖他,就交给镇抚司的人救命。”
“什么东西?”海瑞追问道。
“是东厂拿人的驾帖和厂公下令配合御史的手条!”李栓带着哭腔道:“都说,千差万差、奉命不差”可怜俺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先被害死在牢里了!”说着砰砰给海瑞磕头道:“俺叔不能这么白死了,俺愿把这些东西交给大人,给俺叔报仇雪恨!”
“拿出这东西”,海瑞悠悠问道:“你不怕东厂报复?”
“他们本来就在追杀俺”,李栓愤恨道:“俺活不成,也不能让他们逍遥了!”
“你也算纯孝之人”,海瑞淡淡道:“本官会把你的孝行禀明皇上,倒要看谁敢动你。”
“多谢青天大老爷,多谢青天大老爷,……李栓使劲磕头道。
“好了,看看供词,没有问题的话,就画押吧。”海瑞又道。
“没有问题。”那李栓画押之后,便被锦衣卫带下去了。
“好你个海刚峰!”待李栓出去,杨豫树不禁半是惊叹、半是埋怨道:“这么重要的人证物证握在手里,却把我瞵得好苦啊!”
“抱歉大人。”海瑞欠欠身道:“情况复杂、迫不得已。”
“算了!能破案就好!”杨豫树振奋的搓着手道:“我说你方才为何让他们画押,原来是早有滕祥的亲笔信,这下看他怎么抵赖!”说着问道:“继续把他们拉出审吧。”
“证明是他们指使的,这就足够了。”海瑞却摇头道:“再往下问的话,恐怕要牵扯到内阁,不得不慎重…………以下官看,还是先把案卷封印,交皇上圣裁吧。”
“这是老成之言。”杨豫树有些意外的看了看海瑞,道:“不过这两个人的安全……是个问题。”
“是啊,知道我们已经掌握证据后,对方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灭瑞也头疼道:“陆指挥,你能暂时收押他们吗?”
“这个不行。”陆纶爱莫能助道:“审讯一结束,还得送回宫里去。”说着为两人宽心道:“也不必太过担心,有陈老公公坐镇,宵小蹦醚不得。”
暗室里的两个人,闻言叫苦不迭,尤其那孟冲,不自禁的筛起糠来…“他们落到这般田地,还不就是那陈宏所赐?要是把他俩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