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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两榜进士,取得都是乡愿吗?!”海瑞怒视着沈默道:“敢问中堂大人,是个人的感情重要,还是天理良心、朝廷尊严重要?!”
沈默被海瑞问得一时语塞,他的目光移开了海瑞的面孔,怔怔地望着窗外,好久才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信不过我的……”
“卑职正是信得过中堂,才会问您这个问题。”海瑞闻言也不禁动容道:“我不知道这个案子背后涉及了多少神仙打架。但我知道,当初那些人发动这个案子,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是为了一个半瞎的胡宗宪,而是为了打击中堂大人您。”顿一顿,他的声音压低道:“卑职听到些许浮言,说胡宗宪一死,是给中堂解了难,竟然怀疑起,是您在背后下得手。卑职相信不是您,所以才请您力主把他的死因调查清楚,还天下人一个真相!自然也不会再有人污蔑于您……”这番话十分体现海瑞的进步,放在十年前,他刚刚到苏州当知县的时候,可是决计说不出这种旁敲侧击、逼人入彀的话来的。
沈默果然被他问得无话可说,沉默在那里许久,才轻轻摇头道:“我无法答应你。”
海瑞急了,道:“中堂难道不想让胡大帅瞑目九泉之下,不想让自己洗刷嫌疑?!”
“刚峰兄,你执念了……”沈默深吸口气道:“这世上有些事,是没有真相的。”
“我不相信!”海瑞闷声道:“真相永远都在,就看你有没有勇气揭开了!”
沈默又叹口气道:“你把自己看得过重了……”
海瑞一怔。
便听他近似残酷道:“你是个一身正气之人,天不怕地不怕,为了查案敢于抗上。可真要抗上,你这个区区四品少卿能抗得过谁?去年冬里,你之所以能查出些震动朝野的东西来,那是因为上面有人要用它震动朝廷。如果上面不想查,你到现在也不知道滕祥和孟冲,到底长什么样子!又怎么能破案?”
海瑞被沈默的真话刺痛了,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捏着扶背的青筋都要爆起来了,双目圆瞪着沈默,很难形容他此刻的心情……震惊?愤怒?亦或是被戳破真相后的自嘲?数月以来,一直萦于胸怀的那股无力无趣之感,又一次占据心田,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道:“中堂大人说的是,这也是我为何执意请辞的原因……所谓真相,就是你们这些部阁大臣任意捏造的四不像。你想让它像什么,它就像什么,不像也像。”说着两眼通红,声音哽咽道:“这个朝廷,就是被你们这些无视国法天理,一味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的大人们,给搞乱了风气。上行下效,这大明朝上下都不讲王法,只把大人们的意思当王法,我海瑞就算是獬豸降世,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你们装点门面的摆设而已!还不如挂冠而去,也好给国家省下一份俸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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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的铮铮之言,也把沈默深深刺痛了,他微微抬头,举目望着房顶,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方才红着眼睛望着一脸决绝的海刚峰道:“在你的眼里,这世界就是非黑即白,但其实你错了,这黑与白的中间,其实还有一片灰色,”说着自嘲的笑笑道:“而这世上多半棘手的事情,都要在这段灰色地带里来解决。因为这世上的事情,越是复杂,就越是说不清对错,而是善中有恶、对错参半,你只能寻求一种,也许并不合法,却更合理的方法来解决……”
这也算一个答案……至少是沈默的真实心迹。其实海瑞并不是执着于案件的真相,而是想弄清上位者的心思,如果在玩弄了国法后,还沾沾自喜,毫无忏悔之意,那彻底决裂了。自己非得豁出去,也要把这个案件捅破天,让这些无耻之徒难以在朝廷容身!
现在沈默的表现,虽然不能让他完全满意,但至少说明对方还有羞耻感和是非观,这样的人就坏不到哪去,至少不会罔顾百姓和国家……若是他再下台,换上一个兴许更不靠谱,对大明并不是好事。
“中堂大人教训的是……”于是海瑞淡淡道:“我海刚峰是不懂事,永远适应不了这个是非颠倒的官场……”
沈默叹一声,刚要说话,却见他一抬手道:“但您说的对,我这样一走了之,并不是忠诚之举,所以如果您一定要留我,可以。”
沈默知道他还有下文,便抿着嘴唇听他接着道:“只是请务必把我调出京城,哪怕当个知县,能守护一方百姓就行。”
“可以……”这已经是时下最好的选择了,沈默点点头道:“你想去哪里做官?”
“随便……”海瑞淡淡道:“就像中堂所说,两京一十三省,哪里还有净土,百姓都在受苦……”
“我知道了,”沈默又点下头道:“你回去吧,此事我会跟吏部打招呼的。”
“那卑职就回去等调令了。”海瑞站起身来,朝沈默深深一揖道:“大人,请保重!”
沈默却一把扶住他,紧紧握着他的手臂,声音发颤,目光中竟透着一丝乞求道:“莫非我又要失去……一个朋友?”
“……”那一刻,海瑞竟然一下子懂了沈默,缓缓摇头道:“如果中堂不嫌卑职高攀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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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从早晨起来就头疼yù裂,似乎身体到了极限,实在是写不了。本以为歇歇就能好些,谁知道现在现在还未好转。看着要被杀下前十了,也没办法,只能停一天了。明天再恢复更新吧……
第八三二章 所谓朋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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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北京短暂的春天,早换成一片酷暑。
文渊阁,次辅值房中,小机上的紫铜香炉中流出袅袅白烟,屋里弥散着令人心静神安的淡淡檀香。
沈默坐在书案前,捏着一支毛笔在写信。那支笔虽然笔杆和普通毛笔一般粗细,却是黝黑里隐隐透出光来。沿着笔杆看下来,那笔毫没有被墨汁浸染的地方,竟然红里透亮,一看就不是凡品。
这只笔说起来大有来头,乃是他当年从翰林院被调到内阁充任司直郎,第一次拜见严阁老时,严世蕃送给自己的那套文房四宝中的一件呢。
如今整整十二年过去,这个世界也变了大样,当年叱咤风云的严家父子,已经早被风吹雨打去,就连斗倒他们的徐阶,也已经黯然下野,回到了松江老家。
现在,自己这个当年的小小司直郎,已然登堂拜相,成为了内阁次辅,坐在曾经无比仰视的位子上,用严世蕃送给自己的毛笔,在给徐阶写信:
‘不肖受知于老师也,天下莫不闻;老师以家国之事,托之于不肖也,天下亦莫不闻。自列门墙之下,获被末光、滥蒙援拔,不肖亦自以为不世之遇,日夜思所以报主思、酬知己者。后悟人事不齐,世局屡变,使老师经纶匡济之业,未获尽纾;不肖感激图报之心,竟成隔阂。故而通州一别,泪簌簌而不能止,非为别也,叹始图之弗就,慨鄙意之未伸也。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今虽远别,然恩情永记于心,常祈漫天诸佛,为吾师增福天寿,愿吾师优游林下、仙福永享……’
甭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在信里,沈默用了最谦卑的语气表达了自己对徐阶的感激之情,并把徐阶对自己的请求,用白纸黑字写下来,表示自己一定会做到。其拳拳之心,真令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动容。
写完最后一个字,沈默的嘴角刮起一丝苦笑。如果可以的话,他真不想把这封本当例行公事的问候信,写得如此肉麻,实属被逼无奈之举啊……把徐阶逼走后的不良后果渐渐显现,尽管没有任何把柄授人,但当尘埃落地后,在有心人的引导下,还是不免会有舆论对他不利,说他是赶走徐阁老的幕后黑手,为的是早日当上首辅云云。
尤其是李春芳发表了那番‘随时准备退位让贤’的讲演后,这种说法更有市场了,许多人都难免嘀咕……一旦李阁老让贤,登上首辅宝座的可不就是沈阁老了么?按照谁获利谁主谋的原则,看来在徐阁老下台过程中,他沈默难免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这种说法,经过那些徐阶去后,已成明日黄花的徐党爪牙大肆传播,虽然没人敢公开议论,但私下里都已是无人不晓了,令沈默的处境,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美妙。如此做法在官场上叫做‘反制’,知道你要动我,我便抢在你下手之前,先抓住你的问题大做文章,务求痛快淋漓大白天下。这时候如果你再利用手中大权处置我的话,势必引起公愤。当事者投鼠忌器往往作罢。一般情况下,这种‘反制’的斗争策略,大都会收到功效。
这一招似乎奏效了,至少沈默回到内阁的三个月来,并没有什么排除异己、安插亲信的举动,只是埋头于堆积如山的公务之中,没有任何胜利者的自觉。
‘相信这封信一传出去,那些徐党分子更该洋洋得意,认为抓住自己的七寸了吧?’沈默心中冷笑道,他是掐着时间写这封信的,大抵徐阶回到松江之日便会送到。如果不出意料的话,徐阶肯定会把这封信的内容,‘不慎’泄露出来,让那些准备落井下石的人看看……沈阁老还是认他这个老师的。
但是经过这么多残酷的斗争,沈默已经没有一丝幼稚了,他不会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这封信大白于天下,那些谣言便会烟消云散。事实上,那些只知道阿谀奉承、排除异己的官场寄生虫,是不会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的,他们一旦确定这真是自己的弱点,便一定会穷追猛打,不把自己彻底抹黑搞臭,是绝对不会罢休的。
大明朝如果要改革,就必须把这些腐臭的蛆虫消灭干净。在沈默心里,早已经判了他们的死刑。然而他毕竟也曾是徐党一份子,徐阶还在临走时,将那些人郑重托付自己,再加上他们的‘反制’确实有效……这都让沈默不得不估计影响,不能亲自动手。
而且,就算自己想动手,也不是那么容易,因为徐阶已经为他的党羽,找好了一位保护神——那就是新近入阁的左都御史赵贞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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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过一系列利益激交换之后,徐阶离京的次月,朝廷进行了廷推。结果左都御史赵贞吉和礼部尚书高仪,两位名声赫赫的老臣双双入阁,使内阁大学士的人数增加到六人。而且这两人入阁,并未卸去原先的职务,还是分别掌着都察院和礼部。后者倒也罢了,不是大比之年,礼部实在没啥搞头,但前者就不一样了,作为徐阶的‘托孤’老臣,实在是能量惊人。
赵贞吉是徐阶名副其实的王牌。他是正德四年生人,只比徐阶小四岁,嘉靖十四便中进士、点翰林,当时张居正还不到十岁,沈默他娘还是个姑娘……更重要的是,宦海沉浮三十多年,他赵老夫子早就铸就了刚直不阿、清正廉洁的赫赫声威!
赵贞吉确实是一条汉子。嘉靖二十九年,俺答袭北京那时候,严嵩、丁汝夔按兵不动,敌势铺天盖地。嘉靖问计于廷臣,久久无人一语。赵贞吉却力排众议,坚决反对议和,并请命上前线劳军。嘉靖一见,心情大振,立刻升了他的官,让他奉旨前去‘宣谕诸军’。
下朝后,赵贞吉按例去严嵩府上拜谒,讨要票拟,严嵩避而不见。赵贞吉无法,正好在门口逮住了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将其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赵文华稍稍还嘴,便被赵贞吉一个黑虎掏心击倒在地,扬长而去。
严嵩当然为之恼怒,在票拟时故意不写授予督战权,让赵贞吉到前线一个兵也调不动。当时京城附近敌骑充斥,赵贞吉居然敢一个小卒也不带,单骑出城,驰入军营。持节宣慰诸路勤王军,诸军无不感动泣下,愿意杀敌报国。鞑虏听说之后,有所收敛,稍微后撤,赵贞吉大名一时传遍天下。
不过那个年代,可不是有本事、能立功就可以站住脚的时候,否则胡宗宪也不至于担着骂名给严家父子行贿……俺答退后,严嵩立马构陷赵贞吉。结果,当时还是小赵的赵老夫子,被狠狠的打了一顿廷杖,贬到广西去当了典史……沈贺沈秀才曾经担任过这个职务。
可是,这位老兄没有因此而消沉,依然干劲十足。经过十余年,又慢慢提拔上来,升到了礼部尚书,距离入阁仅有一步之遥。不过,磨难似乎并没有使他磨掉棱角,以至在入阁前夕,又公开顶撞严嵩,受到撤职处分,再次被罢官……唯一可庆幸的是,这次没有挨打。
隆庆新朝,十年两逐、青衫去国的赵贞吉,终于再次白头回朝。他的性格没有随着年龄而圆滑,甚至因为过于坎坷的经历,而变得有些偏激起来。除徐阶之外,他绝不肯对任何人加以颜色……当然他现在也有这个资本。所以敢于指陈各部、科道矢职违纪的猫腻,得罪光了都不怕。其实他为官四十年,不是不懂官场潜规则,只是已近暮年,时不我待,赵贞吉十分感激隆庆皇帝和徐阁老,给了他这个得偿夙愿、发挥才干的机会,所以决定放开手脚,拿出书生本色大干一场了!
所以从入阁第一天起,这位老先生就没把那论资排辈的规矩当回事儿,你首辅怎么了?靠写青词上来的弄臣而已。次辅怎么了?老子中进士时,你爹还没娶你娘的。还有陈以勤,那是当年口口声声喊我‘哥’的小老乡;至于这个张居正,哼哼……自从此老入阁后,内阁原先的四位兄弟,就没过上一天舒坦日子。
这赵老大人也不知是到了更年期,还是吃了炸药不消化。总之一反常态,热衷于惹麻烦,一天到晚都要没事找事,从李春芳到沈默到陈以勤,只要他看不顺眼,就要挨他的骂……不过最悲惨的是张居正,每天都被横眉冷对,心理压力极大。
为什么呢?因为赵贞吉十分不喜欢张居正,他认为都是这小子肆意妄为,徐阁老又无原则袒护,以至于失去了公平,弄得人心都散了,徐党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把徐党坠落的主要责任怪在张居正身上,你说老赵能不见了他就烦。
赵贞吉又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以往两人不照面,他顶多在背后骂骂张居正。现在可好,俩人同处内阁,朝夕相对,张居正受他的气可就大发了……每每朝会议论话题,张居正待要发言,老赵总是朝小张子挥挥手:‘这不是你们小辈能理解的。弄得张居正一句话也说不出,都堵在肚子里生闷气。
张居正起先是想和这位徐党元老好好相处的,但让他堵了几次后,只要有赵贞吉在的场合,他就不吭声了。谁知道不说话也有不说话的玩法,内阁大臣坐而论道,当谈到经史、玄禅时,赵贞吉便会阐发一番微言大义,然后就笑问张居正道:“怎么样,深奥吧?你们这些光知道韩、柳文的小辈,要当大学士还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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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这个郁闷啊,简直是没边了……话说他本就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只是因为沈默那厮仗着先知先觉,一直跟他在那里示弱、示弱,弄得他判断错误了形势,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和一个错误的对手,打了一场错误的战争,结果自然注定。然而从失败中,他汲取了许多的教训,加上老师临别前的面授机宜,张居正又恢复了自信,决定再次出征、收复失地。
他一共出了三板斧,第一步,是帮助皇帝实现了驱逐徐阶,平稳过渡;第二步,在一次面圣时,他向皇帝建议,为了稳定后徐阶时代的大局,将高拱起复执政,这都是深合帝心之举,让隆庆喜出望外,从此君臣冰释前嫌,感情倒胜过从前。
这两板斧过后,张居正稳定了自己的地位,然而却无法改变他在内阁排行末尾、人微言轻的困境。为此,他又发动了第三击,在徐阶下台后仅仅一个月,他就上了一道《陈六事疏》,向皇帝提出了‘省议论、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饬武备’六大建议!总而言之,就是要皇帝加强权威、统一思想,令行禁止!要整顿吏治、整顿财政,加强国防!
这就是在呼吁皇帝独裁啊!
正是这最后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