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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岂不会让冒功受赏者纷纷效仿,如此一来,人心大坏,谁还敢再依附我大明?”
“如果查实。”沈默淡淡道:“便亵夺李成梁的伯爵衔,降为三品指挥使听用。李如松一撸到底。这父子俩每人降了八级,足以儆效尤了。”说着加重语气道:“有李成梁一人在,就能保辽东一方平安,满朝文武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谁能做到,朝廷也一样网开一面!”
“这话也在理……”万历彻底没咒念了看来不管最后调查结果如何,自己都伤不到他了,一阵意兴阑珊,便点点头道“既然先生考虑的这样周全,那就按你方才所言出票吧。”
“臣遵命。”沈默说罢,又起身道“皇上,臣还要自请处分。”
“自请处分?”万历摇摇头道“这个就不必了。”对于这种面子事儿,他实在没兴趣。
“无论结果如何,此事都是臣一时疏忽,才给皇上造成这么大的困扰。不自请处分难以服众。”沈默坚持道:“请皇上降职,给臣降秩两级,罚傣一年。”
“这个么……”万历此刻的心情糟透了,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充满了无力感。他本以为能用这件事儿,把沈默挤兑出奶来,没想到被对方如此轻松的化解,而且是堂堂正正,不失宰辅之风。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不论最后调查出个啥结果,只要李成梁和那些公卿大臣不闹腾,这一关,就又让沈默过去了。而且沈默敢于这样处理,定是有很大把握的……
浓重的挫败感堆积在心头,压得万历喘不过气来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道:“这件事先说到这儿,还有件事儿朕很生气,今儿个一并跟先生说道说道。”
“皇上请讲。”沈默微微一笑。这笑容就像慈爱的长辈在看着顽皮的孩子无论如何胡闹,都不会真正惹他生气一般。
但万历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他觉着自己已经不是皇帝,而是这大明朝九州万方的主人,他需要的是敬畏、是臣服、是讨好,而不是把自己视若小儿!
“是这样……”怕沈默看到自己的异样,他只勾着头言道“前些日子,朕写了个条子给户部,想划一笔款子给内帑,却被王国光给否了,这事儿您知道么?”
“也是刚,刚听说。”沈默颌首道。
“这么点小事儿,却要驳朕的面子,沈先生,你的属下像话么?”
万历这次的情绪终于对头了,怒气冲冲道。
“请问皇上,为何要从太仓调钱?”沈默根本不让他牵着走,径直问道。
“宝钞库的钱不够了呗。”万历撇撇嘴道。
“这才七月份,刚过半年,怎么就花完了呢?”沈默一脸不可思议道:“虽然宝钞库是皇上的内帑,外臣不该过问。但微臣也知道,各地的皇庄与矿山的榷税收入,加上市舶司的关税抽水,也有百万两之多。先帝时,每年都有结余,怎么现在连半年都支撑不过?”
“那是因为宝钞库最大的进项,‘皇家授权’被先生拿来给大臣发饷了!”万历黑着脸道。这才是他生事的原因,当知道自己的钱被外廷截留之后,万历的心都在滴血……
“那是为皇上收人心的权宜之举……”沈默不急不慢道:“当时皇上尚属冲龄,难免人心浮动,故而微臣与太后商量着,这些年物价腾贵,京官生活困苦,难以继日,不如拿出这部分钱,逢年过节恩赏在京官员。此乃之祖宗盛典,最能收服人心。”
“难道不能用太仓银数?”
“用太仓银,就成了微臣收买人心,不仅不能体现陛下圣恩,反而应该杀微臣的头。”沈默淡淡道。
“好吧,那朕现在要收回来了。”不知怎地,只要一提到钱,万历就一阵阵心头发紧,好像那些阿堵之物,是自己的命根子一般:“前几年朕年纪小,还不懂得花钱。内帑的进项多一点少一点也无所谓。
但现在朕已经大婚了,日后还会有很多嫔妃,各种脂粉钱、赏赐内侍、买东买西每天都在支出,立马就显得用度不够。”说完又有些心虚道:“这个钱,朕要得着吧?”
“当然要得着,内帑的进项,外廷不得染指,太仓的存银,皇上不得挪用,这都是老辈儿传下来的规矩。”沈默领首道:“从下个月起,这笔钱就重归宝钞库,如何用度,全由皇上安排。”
“还有之前六年的,是不是该还给朕呢?”万历的眼睛,似乎便成了两枚铜钱。但在看到沈默目光中的淡淡鄙夷后,他低下头道:“朕是开玩笑的,呵呵……”
“只是如此一来,”沈默轻叹一声道:“给大臣的赏赐怎么办?是从太仓出,还是免了?”
“还是免了吧!”在银钱方面,万历表现出了出奇的强势,道:“官员的薪俸,是太祖皇帝钦定的,历代先帝都遵照执行,到了朕这里,也不好违背祖制……”
“还是要考虑实际情况的。”沈默微微摇头道:“二十多年前,臣刚到京城时,一两银子可以买十只鸡,现在却只能买四只,物价上涨了一倍还多。官员们的薪俸,却还是二百年前定下的,叫他们如何生活?”
“原先怎么过的,现在就怎么过。”万历瘪瘪嘴道:“君子不是要安贫乐道么?固守清贫,才能磨砺他们的道德……好吧,朕也是说笑的,沈师傅想办法解决吧。”
最终卷 【海雨天风独往来】 第八九二章 困龙(下)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所料,沈默与内阁、六部的大佬真诚沟通以后,取得了他们的谅解。第二天,便一个不落的上疏,请求退回因为那次大捷所得的恩赏。
同一天,光懋的奏章登上邸报,打消了朝野间对内阁是否会‘捂盖子’的疑虑。稍晚些的时候,内阁召集部院大臣举行廷议,决定组成以刑部左侍郎,左副都御史为首的强大专案组,立即起程前往辽东调查此案。
报上去之后,皇帝又加上司礼监的石太监,代表宫里监督办案,做足了严查的姿态。
专案组一去就是三个月,期间从李成梁、张学颜这样的藩臬镇守到偏裨校佐,甚至行商土著口外流民,都拨草寻蛇、细致入微的作了详尽调查,光整理出来的材料,就足足三千多页。
简单说来——长定堡一役中,那支投降的队伍,是朵颜部董狐狸的侄子阿毛黑的部落,因为受不了董狐狸父子的欺压,又担心部落被吞并,故而杀了董狐狸的儿子,带着全部落老老少少前来长定堡乞降,以寻求明军的保护。但因为双方交战多年,彼此毫无信任可言。所以阿毛黑命妇孺在二十里外等候,自己带着男人们先去表明降意,待确认安全后再汇合。
明军这边,守堡的李如松虽然接到对方的降书。见那么多人赶骡子骑马的冲关而来,而且其中没妇ù孺,认为是虏酋率众来犯,用的诈降之计。便趁敌骑未稳,大开关门掩杀过去。前来乞降的人群猝不及防.纷纷四下里逃窜。但李如松的部队太过彪悍,转眼就把他们砍杀殆尽。
因为担心有埋伏,李如松没有进行追击。事后监军御史从辽阳赶来清点首级,确认都是鞑子青壮无误,便上奏朝廷,为李如松请功。可以确定的是,直到请功时,明军上下还都认为,这是来诈降的敌人,而没有意识到杀错了人。
而且还有一种说法是,虽然没有伏兵,但阿毛黑确实是诈降,为的是跟董狐狸里应外合,就像当年宋朝李元昊做过的那样,打开被动的局面。但因为李如松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们杀了个干净,这种说法已经无从查证。
最后的结论是,杀俘之事,或而有之,但冒功之说,不能成立。而且边关情势复杂、瞬息万变,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谁都不敢否认每种可能。李如松年仅二十,年轻没有经验,所以采取了最保险的方法,也不能说有错。不过董狐狸用这个例子,反复教育他的族人说,这就是投降的下场,确实给招安蒙人增加了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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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用六百里加急送回北京,皇帝一看就明白,几乎把所有人都摘干净了……就连实在逃不掉的李如松,也不过是‘因为年轻”才犯了‘鲁莽’的错。
“袒护,掩饰的再好也是袒护!”东暖阁里,万历怒不可遏的拍着桌子道:“这是拿着朕当孩子耍呢,还是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
“主子息怒……”乾清宫的太监跪了一地。当然只有他们在场,没有外人的时候,万历才敢发这么大的火。
对于沈默的老练手腕,万历还无法完全体会,所以稀里糊涂地,便又成了文官抱团和他这个皇帝作对的局面。其实,这种事应该快刀斩乱麻,不能留给那班大臣沟通贸易的机会。当然皇帝也没有那么快的刀……
结果在最初各算小账的混乱后,文官武将们都意识到,没有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好的结果了。况且在证明死的确实是鞑子青壮,而不是汉人后,朝野声讨的浪潮,一下小了很多。原因很简单,近百年来,人反复侵略北方各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从没对汉人客气过。所以别说两千冤魂,就是两万,也引不起民众的愤怒来,反而会说杀得好,谁让他们不长眼……没有舆论的压力,那些大臣更加胆大妄为,终究是把一桩惊天大案,办成了年轻人犯的错误。这样一来,辽东的一干文武逃出生天,京城的大佬们也颜面无损,可谓皆大欢喜。
“但是你们把朕置于何地?”万历皇帝愤怒的咆哮道:“弄了半天,又成了我年轻不懂事,你们为我擦屁股了!还想再怎么羞辱朕!”朝廷上下、文官武将,在这件事中表现出来的可怕默契,却深深地触怒了年轻的皇帝,在把能砸的东西都砸得稀巴烂后,万历再也压抑不住长久的渴望……他要拥有一支完全忠于自己的力量,来和那些表面上恭恭敬敬、实际上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大臣对抗!
锦衣卫还是太不顺手了,而且通过一系列事件,万历已经隐隐察觉到,这支天子亲军已经被人渗透得不像样子,干点一般的差事没问题,要想靠他们干些私密的事儿,非得指望破鞋扎烂了脚。
这个世界任何人都不能完全信任,除了和他从小长到大的太监!
当然,这肯定又捅了文官的马蜂,所以只能先暗中谋划,好在有了那一百万两的经费,也不用看外廷的脸色。至于让谁主持,万历看看身边,把目光落在最亲信的太监孙海身上。
“朕让你寻找昔日东厂的骨干,你可曾对人讲过?”这一日,万历皇帝在太液湖边的凉亭中,望着满湖残荷,轻声问身后侍立着的孙海道。
“没有,”孙海哈着腰答道,“奴婢怕下头人乱猜万岁爷的心思,连太后问起来,都不敢透个口风。”
“你做得对,”万历紧绷的脸上露了一点霁色,他又问道,“你说,朕为何要找这些人?”
“这……”孙海倒吸了一口冷气,嗫嚅着说,“这个,奴婢不敢乱猜。”
“只管说,说错了,朕恕你无罪。”万历的语气和蔼了些。
有了这句话,孙海胆子略壮了些,小声道:“奴婢猜想,万岁爷大概因为一次次被外廷欺负,已是伤透了心。因此就想找些厉害的帮手,当年东厂被解散后,许多此道高手或是埋名避祸,或是被发配充军,但确实大都还活着,仅京城就有不少人……”
孙海说到此处,再也不敢往下讲了。因为他看到万历的双眼噙满了泪水。过了一会儿,见万历还是在那里发愣,只好轻声唤道:“主子爷……”
“嗯……”朱翊钧叹息一声,随手揩掉眼眶的泪水道:“你说的不错,朕确实被那些文官欺负惨了,这紫禁城,成了朕的囚牢啦!皇帝当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说着重重吐出口浊气道:“我算是理解那位叔祖,为什么总想着逃离这紫禁城了,就算浪迹天涯,也比现在这样,被人阳奉阴违强!”
孙海猛地跪下,哽咽着劝道:“主子爷,您千万不要这样想,你是威加四海的太平天子啊!别人不听您的,这宫里的一万奴才,却是可以为您赴汤蹈火的!只要您一声令下,谁敢欺负您,我们就提刀他剁了!”
“说得好!”见成功激起他的忠忱和杀气,万历终于道出心意,他急促的在亭子里踱着步,双手激动的挥舞道:“朕明白了祖宗,为何要在文官系统外,另设厂卫了!因为那些家伙太不老实了,必须时刻盯着,稍有异动,严惩不贷,这样才能维护朕的权威!现在锦衣卫已经不能信任了,所以朕准备恢复东厂,你来当这万历朝的第一任厂督!”顿一下道:“当然东厂这个牌子已经臭了,朕给你想好了个新名字,叫内缉事厂!”
“内厂?”孙海眼前一亮道:“一听就是为皇上服务的,比东厂贴切多了,皇上真是好学问。”
“把你爱拍马屁的习惯收一收。”万历同样难掩兴奋道:“当厂公的人了,得有些威严才对。”
“那是对下面人,在皇上面前,奴婢永远是奴婢。”孙海要是不会说话,岂能从这么多太监中脱颖而出?
“记着朕的话,只要今日这份忠心保持不变,朕就永远不负你!”万历重重拍着他的肩膀道。
“是……”孙海激动的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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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了皇命之后,孙海便带着他找来的那几个东厂骨干,开始忙活着搭班子建厂。因为皇上认为,宫外的人统统不可信,孙海他们只好从宫里一万多名太监中,挑选出精明强干者几十人,孔武有力者数百人。万历七年刚出了正月,就在一处偏僻的宫舍中,正式挂牌开业了。
万历皇帝对这个草台班子,寄予了深深厚望,开业那天他亲自驾到讲话,勉励他们早日恢复昔日东厂的威风!成为皇帝手中,人人胆寒的利剑!
那些个东厂时期的老家伙,听了不禁面色怪异,心说,皇多了吧?从刘瑾以后,咱们东厂哪里威风过?
因为汲取正德朝的教训,嘉靖皇帝对太监充满戒心,始终只让他们冲茶倒水,干些奴才该干的事儿。而且有陆炳那位皇帝的奶兄弟在,锦衣卫始终把东厂压得死死的。到了晚年,嘉靖皇帝的思想转变了,想提高下他们的地位,却因为陈洪谋逆,不得不清洗了东厂。隆庆朝的太监地位倒是直线上升,无奈权臣时代已经来临,一直把他们压得死死的。短暂的隆庆朝后,冯保案发,东厂直接连根拔起……
所以皇帝说起‘威风’老家伙们都不以为然,要是那么简单,我们也不会被压了这么多年。
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内厂刚刚挂牌,反对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无论是官方的邸报,还是民间的报纸,都连篇累牍的刊登反对特务政治的文章。其中不乏公卿大臣,地方督抚,人们纷纷抚今忆昔,痛陈宦官干政、特务政治的危害。并把英宗北狩,武宗和先帝猝死的责任,统统安在了太监头上。仿佛皇帝只要敢让太监掌权,就离死不远了似的。
之前无论是夺情事件,还是冒功事件,文官们中间,总是有不同的声音。这次却齐刷刷地毫无杂音,只有反对!反对!再反对!
万历起先决心很足,要不理会任何反对,将内厂坚持下去。为此他又下了中旨,要给内厂秘密侦缉、逮捕之权,被六科直接封驳,并明确告诉皇帝,王振、刘瑾、冯保的历史证明,特务政治已经威胁到国家的根本,现在好不容易才消灭,岂能让它死灰复燃?
总之,是绝度不会同意的。
万历这次来了拗劲儿,他直接把手谕下到沈默那里,命他制止舆论喧哗,并支持内厂设立。言辞间有把这一切,归咎于沈默暗中指使的意思。
沈默受到皇帝的指责,只好上书请辞,皇帝是真想批。可他也很清楚,只要自己敢批,马上百官就会集体上书请辞,让自己当光杆司令。虽然他真想让这些人都滚,好叫世界清静。
事情又回到了似曾相识的那个点上,如果是世宗皇帝,肯定毫不犹豫的让他们全都滚蛋。然而万历虽然像极了乃祖,但关键时刻总差那么一口气,在最需要做决断的时候,显得优柔寡断。
他的父亲,毕竟是那位为了大局,委曲求全的隆庆皇帝啊……
反复斟酌之后,万历驳回了沈默的请辞。然而那些士大夫却不领情,他们前赴后继,一本接一本的上疏,看起来好象永无穷尽的疲劳轰炸。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