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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孙猴子跳不出观音菩萨的五指山,无论万历皇帝用谁,都是琼林派的人。这种挫败,换了谁都受不了,万历皇帝才宁缺毋‘琼’,索性一个官员也不任命。
其实万历也不是破罐子破摔他这是抱着宁肯朝堂一空、朝政废弛,也要将琼林党人清洗掉的决心。这对琼林派的打击当然很大,至少那些以求取功名为目标的士子,已经打着重振理学的旗号,在与琼林派划清界限了。
但这并不能影响琼林派眼下的兴盛,不说形同虚设的京城,单说南京六部和地方督抚,基本上都是琼林门下。而北京政权的缺位,使地方官员的权力膨胀迅速基本上各省军政事务,都是由各省督抚自决,所以没有琼林派的默许,任何行动都别想顺利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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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留都大会之后,本不该再有琼林派和泰州派之分,然而还未等两派整合完成,万历皇帝便悍然发动了禁毁书院令并宣布泰州派为邪教。当时泰州派要求起事,但琼林派认为各方面时机都不成熟,所以不许。
之后何心隐之死,成了两派关系的转折点,泰州派认为这是琼林派见死不救的结果琼林派也有意与其保持距离,再无合并的可能。只是因为两者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没有使矛盾激化,仍旧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
这次泰州派暗中筹划…长沙起事,于情于理都必须跟身为巡抚的沈一贯事先磋商。对于起事沈一贯并无意见,因为受阉祸打击最大的,正是代表官绅富商利益的琼林派。
泰州派主张像前东在援救何心隐风潮中那样,发动民众、攻击税使、税丁焚烧税务衙门,以激进的手段逼迫朝廷就范。但作为地方政权的掌控者,琼林派不愿看到骚乱不可收拾。他们主张用‘工人商人抗捐抗税、士子罢课’的方式和平抗议,然后通过交涉的手段达到目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采用暴力。
起先泰州派服从了琼林派的意见,发动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士子罢课,市民抗租抗税等一系列行动却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因为太监们根本不在乎这天下乱成什么样子,反而民众越是反抗,就越给了他们胡作非为的机会。那引爆事变的导火索——两位诸生家眷被强暴之事,就是马堂对抗税领导者的惩罚。
最终导火索引爆炸药桶,泰州派失去了耐心,琼林派也不得不闭上嘴巴,坐视他们主导此次起事。
身为巡抚的沈一贯,虽然没有直接参加起事,却也提供了尽可能的便利和保护。
在起事前,马堂曾经拿着一份黑名单,询问他的意见。沈一贯见里面有抗税的领导者,也有泰州派在长沙的骨干,便麻痹他说:“都是一帮好议论者,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他们能干成什么事?”劝马堂不要追查,以免引起事变。
马堂虽然加强了戒备,但并没搜捕名单中的人,否则事变肯定无法进行的如此顺利。
沈一贯还极力主张‘文明起事’的观点,‘否则与乱匪无异’,坚持‘起事者当与巨家世族、军界长官同心努力而后可’,他的这些观点无疑对控制起事的破坏性,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虽然在尽其所能的帮助泰州派,但直到现在,沈一贯也不看好起事的前景。因为泰州党人虽然组建了市民护卫队,但唯恐被视为乱臣贼子,只敢将矛头指向阉祸,而不敢反对皇帝。而太监是皇帝的
走狗,他们本就是一体的,不用想也知道皇帝会站在哪一边。
若皇帝宣布起义者为叛逆,下一步该怎么办?真的叛乱,没人会跟着玩,毕竟大家在大明天下生活了二百多年,早就习惯了皇帝姓朱,而不是姓沈或者别的什么。更重要的是,王学再离经叛道,终究还是儒学一家,容不得乱臣贼子……
所以泰州派才不敢扯起‘伐无道、兴天命’的大旗。
这个死结不解开,任何起事都无法站住脚。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谐,不管折腾的多热闹,也无法避免失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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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州派无暇考虑那么远,他们只知道,没有沈一贯挑这个头,他们连眼前这关都过不去。所以邵大侠的使命,与先前那几个士子的如出一辙,就是敦请沈中丞出任总领袖,使事态不至于无法收拾。
沈一贯却是个外圆内刚之人,他认定了泰州派这套行不通,便坚持不肯答应,他说:“此举事体重大,务要慎重。我没有参与起事,没有做领袖的资格,够资格的是你们泰州党人,你们何不从内部推选一个?”
泰州派都是中下层的士人,若有资望足够、朝廷认可之人,又何必非得奉承于他?双方僵持不下,邵芳江湖习气发作,竟掏出预先拟好的安民告示,要沈一贯签字。沈一贯见他逼迫,也拉下脸来,起身沉声叫侍卫送客。
不待侍卫进来,邵芳一个虎跃,便欺身近前,扯住沈一贯的左手,像拨弄玩具似的,把他调了个身。虎口轻轻一压,便痛得他满头大汗。
见大人受制,侍卫蜂涌进来,举起兵刃把两人团团围住。
“放开我们大人!”侍卫们大声威吓道。
“你签是不签!”邵芳理都不理,只管威胁沈一贯道:“不然这辈子,就没法自己解裤带了!”
“我可以用松紧带……”沈一贯也来了牛劲。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一个老头走了进来,看到邵芳压着沈一贯,顿时不干了:“笨蛋,这么多护卫还让人空手拿下,真给我们老沈家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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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卷 【海雨天风独往来】第九一九章 杀 (上)
能在未经通禀的情况下,施施然走进巡抚衙门的老头儿,肯定是沈一贯家的长辈。
果然沈一贯一见那老头,就扯着哭腔道:“叔……”
“别叫我叔,我丢不起这人。”老头撇撇嘴,朝邵芳呲牙笑道:“邵大侠,别来无恙啊。”
“句章先生……”这老头显然威望了得,竟让对沈一贯不甚尊敬的邵芳一下放开了手。
侍卫们赶紧趁机扶起沈一贯,有人还想对邵芳下手,却被沈一贯轰走了:“现在狗精神起来了,刚才干啥去了?!”
斥退了闲杂人等,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个。沈一贯请他二叔上座,见老头从袖子里拿烟,邵芳赶紧拿出自己的银制烟盒,一脸讨好道:“抽我这个,寇巴香烟。”
邵芳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皇帝老子算个球的人物,这辈子只怕一个人,那就是沈默。这种恐惧没有随着时间淡漠,反而越来越重,已经怕到骨髓里。
而沈明臣,正是沈默身边的心腹谋士。虽然公开的说法是,他早已是自由之身,整日里游山玩水。但邵芳这种高层都知道,他其实是在替沈默巡视各地,而且肯定有办法和沈默取得联系,所以邵芳同样惹不起他。
“抽不惯你那鸟玩意儿。”句章先生自然是沈明臣,老头儿没有儿子,把沈一贯这个从子,当成亲儿子一样疼爱。见邵芳欺负他,心里自然生气。他不接邵芳的烟,自顾自的掏出一根烟袋锅子。
沈一贯想给他点火,无奈左手软趴趴使不上劲儿,瞪一眼邵芳道:“喂,你不会真让我生活不能自理吧?”
“我能那么狠么,过会儿就好了。”在沈明臣面前,邵芳就像小猫一样乖,他掏出火折子,可怜巴巴道:“不会连火都不用俺点吧。”
“说什么呢。”沈明臣老精老精的老鬼,怎会不知点到即止的道理,他呲牙笑笑道:“老汉受宠若惊哩。”
点完烟,沈明臣没发话,两人就老老实实的站着。刚才还指点江山的两位大豪,竟恭敬得跟低眉顺目的小媳妇似的。
自顾自的吞云吐雾一阵,沈明臣才吐出一串烟圈道:“你俩杵着干啥,坐吧。”
“哎……”两人这才敢把屁股往座上搁,沈一贯试探着问道:“叔,您老咋来了呢?”
“怎么我不能来?”沈明臣瞪他一眼道:“我不来,你小命还能保住?”
“老先生说笑了,我是跟龙江兄开玩笑呢。”邵芳都快要哭了,心说我这辈子吃得亏还不够么?怎么又得罪姓沈的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打个招呼,我好去码头接您啊。”
好在沈一贯替他解了围。
“都成缩头乌龟了,还去接我。”沈明臣好像火气不小。
“您是不是为别的事儿生气?”以沈一贯对自己叔叔的了解,沈明臣不是那种小肚鸡肠之人,指定是有更让他生气的事情。
“知道就好!”沈明臣吧嗒两口,又瞪他一眼道:“我是来问问你个混小子,立峰先生的信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沈一贯缩缩脑袋道:“他让我积极配合泰州派。”
“什么这派那派,都是王门中人!”沈明臣教训一句,吹胡子瞪眼道:“你为啥不照办呢?”
“孩儿照办了……”沈一贯想分辩。
“瞎说,照办还能让邵大侠给压在身下?”沈明臣却不给他机会。
“他让我在告示上署名,这可是白纸黑字抹不掉的证据。”沈一贯只好说实话道:“孩儿不怕自己会被追究责任,却担心会对大局不利。”
“你知道什么是大局?”沈明臣讥讽一声,一针见血道:“归根结底,就是你小子觉着文峰先生没法把你怎样,所以就滑头滑脑!”
“孩儿真不是那个意思……”沈一贯看明白沈明臣的态度,只好投降道:“我签还不行么?”说完老实提起笔,在告示上署上大名,又用了印。
邵芳本以为这老头肯定跟他侄子一伙,都想自认倒霉了,谁知他竟然帮自己说起话来了,真太让人高兴了。小心的把那告示收起来,然后一脸讨好道:“多谢您老帮忙。”
“别谢我,我只不过是个跑腿传话的。”沈明臣淡淡道。
“当然要谢文峰先生了,但您老也得谢。”邵芳机灵道:“回头我给您请魏家班到家里唱一个月。”
“多谢了,不过老朽近年耳朵背了,魏家班和草台班,听起来都一个味。”沈明臣笑了,眯着眼看邵芳道:“是否不敢再往上猜了?”“
“……”邵芳脸色一白道:“难道……”
“难道回来了!”沈一贯也面色一白,但他是激动的。
“呵呵”沈明臣微笑着点点头。
“怎么不早说哩……”沈一贯登时手舞足蹈道:“害我要被怪罪了!”说着在屋里来回踱步道:“不行,我得好好表现,将功补过!
“嗯,将功补过!”
这时邵芳也笑起来,喃喃道:“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顿时让他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朝沈明臣一揖道:“我得回去告诉大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
“去吧。”沈明臣笑着挥挥手道:“大人对你很赞赏。”
邵芳登时飘得都站不稳了。
万历十二年冬月十七,长沙湖南巡抚衙门前水泄不通。这里正在举行,那位导火索的秀才的追悼会。
大会开始后,岳麓书院的领袖刘声元,另一位受伤的周秀才等相继演说,声泪俱下。待与会民众的情绪充分雨酿,巡抚大人沈一贯压轴登坛,他向满场一揖,开口便说:“从去年九月,皇帝向天下派出矿监税使,现在也就刚刚一年年,我看到的知道的只能用四个字来说,那就是惨绝人寰值滔天阉祸之下!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了,我这个巡抚也当不下去了!我对不起王秀才,对不起长沙父老!”言罢大哭起来,顿时满场号啕,连维持秩序的护卫队也在哭。
哭声长达一刻钟,随后沈一贯一拳砸在桌上,吼道!”我们要誓死反对!一致反抗!决不妥协。直到皇上答应我们的要求!”
台下民众,本来回家睡了一觉,都难免有些惴惴,现在见到省长大人如此坚决的表态,全都心下大定跟着高呼起来道:“一致反抗!决不妥协!”
“……”沈一贯一抬手,场下便鸦雀无声,他只听他继续大声道:“我知道有些人担心,历来反对阉竖者,都因牵涉皇帝反罹其祸。我看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他们只敢反对阉竖,不敢直言君过,才使得阉竖能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皇上认识不到阉竖的危害,不彻底改正错误就算我们打杀了马堂,下次还会有牛堂、驴堂!所以阉竖要反,皇上要谏,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孟子云‘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这样的道理谁都知道,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没有官员,敢为了小民劝谏皇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如果衮衮诸公都不敢,那就由我开这个先河!请大家把我的话转告天下长沙的事情,是我沈一贯主导,倘若因此获罪,是我一人之罪,与你们皆无干系!”
“誓死效忠大人,与大人共存亡!”场下数万民众被他说得热血沸腾、泪流满面,就差高呼‘万岁’了。
一场大会之后,沈明臣便从形式上到实质上接管了起义民众的领导权。这种变化,固然与他本来的身份以及慷慨陈词有关,但没有泰州派的默许,他也不能这么简单就办到。
其实之前泰州派只是想拿他做个幌子,但邵芳带回去的那个消息,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初衷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总之在没被拆穿之前,权且先让他做主吧……
虽然率先起事的是吕宋,但因为吕宋的特殊性,所以人们往往会将这次起事算是首义。长沙首义的意义重大,尤其是起事前后各方的反应和变化,都值得人们细细去研究,因为它实在太具有代表性了。
但在当时那个环境下,人们根本无暇细想,因为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由此为开端接踵而来,无数人的命运就此被深刻改变,甚至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也是如此。
长沙起义的消息,迅速向全国各个方向辐射,仅仅三天就传到了上海城。上海知府吕坤强烈预感到会出大事,因此加紧了防备,却没有同意东厂联合搜捕逆党的要求。
各大报社被严令禁止刊登长沙方面的消息,然而还是有报社忍不住在报纸中偷藏夹页,向读者介绍长沙民众抗税起义的消息。
消息很快传遍全坡,被粮食危机、金融危机、矿监税使折磨的生不如死的上海市民,登时如被打入一针强心剂,转眼全城躁动,每一处都在热议着发生在长沙的大事。
前园茶馆中,自从侯掌柜去世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人们仿佛一下子胆大包天,再也不怕无处不在的东厂番子了,他们大声表达着对长沙市民的支持,并绘声绘色的传诵着沈明臣的演讲辞。
“如果上海有这样的活动,我一定要奔参加的!”柳三河满脸涨得通红道:“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召集!”
“怎么没有!市面上已经传开了”…马六爷大步走进来,朗声道:“大伙听好了,现在就去外滩码头集合!算爷们的都去!”感情他是来招呼大家的。
许多人纷纷响应道:“同去、同去!横竖都过不下去了,还不如出口恶气再死!”
“要是年轻十岁,我也跟着去。”周老汉一副心之向往、身不能至的表情道:“可惜现在只能拖你后腿,帮打死太监几下,算是给老侯报仇了。”
“没问题!”马六爷点点头,却不见陈官人的影子,问道:“老陈呢?”
“说是家里有事儿,刚回去了。”周老汉道。
“这家伙,肯定怕丢了饭碗。”马六爷倒也理解陈官人,这年头,能有个糊得了。养得了家的营生,实在是太不易了,换了谁都一样。他大手一挥道:“我们这些光脚的不怕!出发!”便带着十几个茶客离开了茶馆,走在大街上,越来越多的人加进来,走到外滩时,他身后已经聚集了上千人,而这只是从四面八方赶往外滩码头的浩浩人流中的一股。
其实上海也早就是个火药桶,长沙起义的消息,就像个火星掉进来,登时引爆了积怨已文的民众。
愤怒的工人与市民,如流水般涌入外滩,如乌云般聚集在昔日繁华的码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