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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四年四月十五日夜,整理一九九九年五月笔记而成。
第二部分 画中有话第20节 好的故事:莫迪利阿尼(2)
带着翅膀在地上走
林夕写的那首《我们不是天使》,还有一个我一直萦怀的意象,翅膀:“是人间没有天堂/ 还是我没有翅膀 / 飞不出欲望的围墙……难道我们垮掉的翅膀 / 早已被这个世界遗忘。”
苏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晚年为旧恋人莫迪利阿尼写过一篇动人的回忆录,当中说到,莫氏对飞行员很感兴趣,但当真的结识一位飞行员后却大失所望。“他期待什么呢?”阿赫玛托娃的困惑也许可从爱伦堡《人·岁月·生活》记载的一个细节找到答案:莫氏很喜欢波德莱尔的一首诗《信天翁》,那只有着洁白大羽的美丽鸟儿,被水手们捉来消遣、戏弄,“云霄里的王者”,“被放逐到地上”……想飞而不得,是许多不耐现世者的心事象征,像鲁迅和徐志摩这两个极不相同的人,都发出过这种希冀和叹息,一个感叹“幼时虽曾梦想飞空,但至今还在地上”,时间都用来补小伤疤了(《华盖集·题记》),一个《想飞》而最终死于飞空。莫氏恐怕也是这样,“飞行员”被他赋予了理想色彩,见到真正的飞行员便会失望。“他期待什么呢?”是期待飞离充满“巨大束缚”的扰扰人寰;然而他又明白自己不过是那种过客:虽然长了翅膀,还是被困在地上,“巨人似的翅膀反倒妨碍行走”(诗结尾这句,几个译本中以钱春绮之译最佳),且为“水手们”所笑。——所以他会喜欢这首贴切身世的诗。(而波德莱尔写飞、写禽鸟的诗有多首,看来也是有怀于此的一位。又:此诗与莫氏心事的关系,罕有论者注意;唯独一本龚田夫译编、花山文艺出版社的《莫地里亚尼》,开篇即引这首《信天翁》概括莫氏,大合我心。)
对黄耀明唱的“我们垮掉的翅膀”,还有在别处唱的,“花儿的翅膀 / 为什么要到死亡 /才懂得飞翔”,等等,我深有感触。多谢好友周生,借后者所出自的唱片《花天酒地》英文副题“WALKING WITH WINGS”来勉励我:说的是你呀,有翅膀就该在天上飞,带着翅膀在地上走,是很辛苦的!也多谢另一位好友戴君,为我写过一篇《折翅而飞》,谬奖我“凭借心中的一双翅膀”,在幽独的角落,“在一本书的字缝里,在一支烟的工夫里”飞了起来。——谢谢他们还记得我垮掉的翅膀。只是我自知,自己至多不过是一只在地上踽踽独行的“惊弓鸟”罢了。
才华横溢的莫迪利阿尼,始终没有画过飞鸟。
二〇〇四年四月十五日夜,整理一九九九年五月笔记而成。
曾经,在巴黎,蓝遇上了红
莫迪利阿尼的最大成就是油画,但他最初想当的是雕塑家,颇下过一番苦功,保存下来的作品虽不多,却仍为现代雕塑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他还画过一些素描速写,如同其雕塑的手法精练、造型单纯,这些素描也十分流畅凝练,颇具雕刻感。——我不止一次发现,简洁精确的线条笔法与雕塑有着内在的联系,就是说,须是要有刀斧训练的功底,才更能画出这样的线条,这在莫迪利阿尼身上又得到了佐证。
莫氏素描速写中,最能展示线条清洁之美的,是为苏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作的一幅画像,简练到极致也美到极致。两人都是我深爱的,画本身让我一见惊艳,画背后的故事也很感人。
一九一〇年,阿赫玛托娃来到巴黎,结识了英俊潇洒、“极有教养和学识”的莫迪利阿尼。“他一冬天都在画我”,“共有十六幅,他要求我给它们装上边框,挂在我的房间里。革命头几年,它们在皇村全给毁了。只有一幅幸免于难”。这指的是她回到苏联后、骤经世变战乱。据爱伦堡《人·岁月·生活》和伯林等阿赫玛托娃的友人记述,她繁华尽散,屋里没什么家具、装饰,四壁萧然,仅仅在一面墙上挂着这幅劫后幸存的、年轻时的肖像。(龚田夫译编的那本很好的通俗读物《莫迪里亚尼》,除了引用波特莱尔《信天翁》来概括莫氏外,还有一个唯一,是在我所见几种关于莫氏的书籍、画册中,只有它收入了此画。)
女诗人用这幅画,纪念着一段青春、飞扬、幸福的好时光——不仅是对旧情而言,更指所处的环境、共同经历的年代。“那时,阿赫玛托娃还不是阿赫玛托娃,莫迪利阿尼也还不是莫迪利阿尼。”(爱伦堡)那是年轻的、尚未成名的岁月,贫穷然而纯洁,阿赫玛托娃晚年眷恋地回忆他们共处时:“艺术的气息还不曾吹黑皮肤,未曾使两人的存在改变面貌,这应该是幸福的、轻松的黎明前的时刻。”她以回首美好的心情依依而骄傲地描述着,在现代文艺风起云涌的巴黎,海明威说的“流动的圣宴”的巴黎,众多刚刚起步的文艺巨子,流连于画室、咖啡馆、公园,既刻苦创作,也挥霍青春激情……那是最好的辰时光。虽然莫迪利阿尼的临终遗言是“我可爱的意大利”,但他的主要创作经历在巴黎;他画中浓烈的那些蓝那些红,就是那个华美时代的巴黎的蓝与红了。
良辰美景总匆匆。风流往矣,包括他们那么好的恋情……
二〇〇四年四月十六日,整理一九九九年五月笔记而成。
那是多么好的故事
莫迪利阿尼脾气暴躁,与恋人相处时间一长就发生冲突甚至大打出手,爱情故事多惨淡收场。然而也有偶尔邂逅、虽短暂却温柔、留下终身美好记忆的,像阿赫玛托娃。在半个世纪后,七十多岁的女诗人写下一篇怀念莫迪利阿尼的文章(前后写了六年!),悠悠也柔柔地忆述,种种情形,依然一往情深。其中一个很美的故事,我喜爱的作家张新颖、洁尘都复述过,却仍值得再说一遍:
有一回,女诗人带着一捧红玫瑰去看画家。他不在,她在门外等了一会儿,无事可做,就闲闲地把鲜花从窗户一枝一枝抛进画室,然后走了。画家回来看到地面上的玫瑰花,后来再见面时就问:你怎么进的屋?她说了经过,他十分惊讶:“不可能,花儿摆得那么美……”
那是多么好的故事。还有,“我们有时撑着伞坐在卢森堡公园的长凳上,下着夏季温暖的雨,附近一座意大利风格的古老宫殿静寂不动,而我们两部合唱地朗诵记得极牢的魏尔伦的诗篇,并为我们记住同样的作品而欣喜不已……”
“这是多么好的故事……”十四年前,当一切即将结束之际,有一封信这样说。“……女孩记得一年级时他们曾并肩在校园小径上品数花、树,还为有同性情的人暗暗惊奇喜悦过。到四年级,才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这女孩和他又走到一起,女孩已不是当日的女孩,但在她眼里他虽变了却仍是原来的他,他的灵魂未曾改变,当他仰首凝望着静穆的树时,她在心里问:他可还记得那个和他一道谈花树的女孩?”……许多年后,可能连灵魂都已改变了,但,却从不曾或忘。
“好的故事”在世间都留不住(像鲁迅写过的),却可以永存心底。也许只能这样自我安慰吧:动人的记忆正得益于仅仅在最好的时光里相逢,如风过花丛般轻轻一触,带着余香离去。莫迪利阿尼为阿赫玛托娃画的那幅肖像,卡罗·曼的《莫迪利阿尼》中有一句话,本非专指之,却正好借来形容:“人生的一切邂逅,能留下一件美妙的艺术品,就已尽够完美。”是的,其他的丑陋与遗憾,都可淡化于画外的时光长河,只记得瞻望无已的墙上唯一的肖像,记得花儿在他的屋子里摆得那么美在校园小径边开得那么美,就已足够了吧……多么好的故事……
二〇〇四年四月十六日,整理一九九九年五月笔记而成。
第二部分 画中有话第21节 千山冷月惊回首
先得由姜夔(白石)说起。
对这位南宋大词人,胡适认为其词不如小序(《词选》),钱锺书则称许其诗在词家中少有(《宋诗选注》)。都有道理,但我始终从一般看法,认为他的成就还是在于词。
与很多古代文人一样,姜夔常常写到月亮,留下许多佳句。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鼓声渐远游人散,惆怅归来有月知”,“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等等。但最令我动容、一见难忘的是《踏莎行·金陵感梦》中的: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这情致总打动我,且不仅仅为的是风月那样狭小,那实在是天荒地漠、凄凉却从容的一种情怀。王国维《人间词话》论姜词,贬多于褒,唯拈出此两句,说姜词中 “余所最爱”者仅此二语。沈祖棻《宋词赏析》谈到这两句,指是由(上片之)怨入(下片此)怜,有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意,温厚之致云。也实在说得好。
姜词常被后人取为集联,这起码是对他句子、字词、意象的雕琢整饬的侧面肯定。如抗战时通日被处决的黄秋岳,制有并手书一副:“秦碑越殿呼唤登临最可惜一片江山南去北来漫赢得幽怀难写;象笔鸾笺老来受用问谁是(原词为“记”)六朝歌舞空城晓角算而今重到须惊。”就出自姜的十首词。黄氏如此才情、如此好字,真使人生“卿本佳人”之叹。“最可惜一片江山”等,本是异族入侵天地变色的黍离之悲,由黄氏来写,尤可感慨。而之前梁启超也曾取此句集为同样颇佳的一副:“春已堪怜更能消几番风雨;树犹如此最可惜一片江山”(数句不止出于姜),每一见之,我都会想到与黄氏相似的周作人,感到此联语略可反映出周作人的“情境”,也略是我们对他的“心境”了。然而梁与黄之集宋词为联,据说都是受了画家、诗人陈衡恪(师曾)的影响,陈尤其喜集姜词,如有一副是:“波心荡冷月无声;春渐远汀洲自绿。”
所以,陈师曾画过“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也就不奇怪了。
画见于“荣宝斋画谱”第一百一十六种,“花鸟山水部分·陈师曾绘”(一九九八年二月第一版——这全名太啰唆,书名号简直不知放哪儿才好)。
这是曾拒绝过的一本画册。一九九九年九月,有一个分开近十年后的匆匆重逢。恰之前见过此册,惊喜地发现陈师曾所画的“淮南皓月”,却更惊奇于他居然画得那样枯拙素朴,坏了这两句心爱的词在我心中幽怆优美的意境。失望之余,两件事联系起来,遂借之感叹“是不是不如不画更好”,感到有些东西还是应留在想像与忆念中,保存一份惆怅的美——这幅“画坏了”的画,在那九月之秋的“纠缠不清”(好友评我语)的情绪中,甚且成为一个象征。至于画册,自然就不如不买更好了。
后来,知道这位赫赫陈家的子弟与齐白石、与鲁迅的关系:对潦倒无成的齐白石,陈师曾在艺术上启发、引导,在实际中提携、帮助,鼓励齐衰年变法,终催生一代大师,传为佳话;与鲁迅则是南京和日本同窗、教育部同事,鲁迅对文人画并不十分喜欢,其收藏陈师曾一批画,或者是出于友谊,但我在《鲁迅藏画欣赏》看到陈的“冬花四帧”等,孤傲超拔、落落寡合,无根而自为芳艳,确与鲁迅性情怀抱有暗合之处——总之,情份或深或浅,但都可感可念。所以当再遇此册,而且是折价书,加起来也就可略抵“不满”而购之了。不想却又牵连出比当初拒绝之肇因更深的情绪、更多的人,也是九月,也是秋天……
购后次日,是星期天,白露。起床后,对阳台清凉阳光中的繁茂草木,把它翻看一过。有可赏玩之笔意,如“庭前柏树子”;有可沉吟之文意,如“自从一见桃花后”、“更无人间本来心”,足提升画面之格局,化平淡为神奇;亦有画、文双美者,如“闲伴老来身”。
但,始终最牵绊入秋心情的,还是那幅“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前一晚,独在家中,看关锦鹏同志电影名作《愈快乐愈堕落》(魏绍恩编剧)至夜深;片中不时出现《暗涌》一歌,剧中人哼唱、王菲原唱,最后,影片结束时是黄耀明唱,当歌声缓缓响起,我果然有了报纸评说的感觉:欲哭。回到书房,再播放了一次黄耀明的这首歌,翻看2000年旧同学聚会后的笔记中、关于这首歌“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的旧人往事,也翻看这九月初两个朋友的信——其中一位,一九九七年秋天又逢婚恋伤挫;按说情形应该是李义山“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般的,但来信讲述得却如姜白石的“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淡定冷静,教旁人看了心痛。而我当时一下子想起这两句姜词,还因为当中包含着我的不忍与怜惜。千山冷,人生更冷。如今其来信,是再一次的情伤,却仍是再一次的从容,天荒地漠,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迷离情事的电影,迷惘悲凉的歌,伤痛的旧笔记,惆怅的信,夜深独自一刻的迷、惘、痛、怅……所以到早上看陈师曾这画册,在白露即起的秋意微凉中仍是幽幽不能置。“自从一见桃花后”……昨夜可有秋月?
如此故人影子的隐隐现现,画内画外的月光下,形成了一片迷茫惆怅的氛围。在这氛围中,也就愿意纠正自己以前的看法,亦算得上是购此册后的新得吧:
也许陈师曾是对的。以前怪他把那两句词画得过分枯朴,其实或者是他更好地把握了原词那份无情之情怀;至少,他画的是我们这样步入中年的心情,而非少年的绮思——笔下的不是旧时月色,今时月色就合该这样简陋草草了……
不久后的中秋前夜,正是皓月冷照,给那位朋友复信;另一位朋友,则录古诗代信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曾经的荒野秋月夜,达明一派曾经的短歌长唱:要“共你披星戴月”……)而当晚,却竟再一次梦见故人。“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甚谢郎也恨飘零,解道月明千里。”(姜夔《水龙吟·“夜深客子移舟处”》)
关于月亮,我已曾有过太多感触——
张爱玲的“三十年前的月亮”;小晏公子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杜甫的“中天月色好谁看”、“清辉玉臂寒”;西西小说中的女子,指天上弯月让爱人打一句唐诗,谜底是“此曲只应天上有”……都是美好而伤情的“旧时月色”了。
后来,便是忘了谁的句子,但忘不了丰子恺画过几次的“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是丁鹤年的“醒来无奈月明何”;是张若虚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到最后“不知乘月几人归”;是江上月影早经摇散的萧丽红《千江有水千江月》;是温瑞安引用张若虚前两句后的纵笔浩叹:“如许岁月,如许忧欢。他辉煌时,只希望辉煌给他看;而她美丽时,只希望美丽给他看。可是一个美丽、一个辉煌,总是错过了,从今生今世,就不能偿补了……月光,月光真是寂寞如雪啊。”
还有在风月情事之上的,废名“此夜月明人尽望,他却从沧海中取一蛤蚌”的说法,曾给“转向”时期的我予深刻的触动和促动;他又写过“看得梅花忘却月”;写过“明月不相识……”;于是我也曾有此感慨:“月亮俯瞰万家,有多少悲欢多少离合掩在月色底下,可是与月亮两不相干。”(旧文《另一种月亮》)
更早的大学时,我写过一首诗,是如心疼自己女儿般《心疼月亮》。到有了儿子,给他取的名字都含有月亮之意。
……千山冷月惊回首。这里的,以及一时记不全的,关于月亮的每个句子,都可以写成一篇或至少一段文字,关于生命中经历过的人物事情。
可是,正如“从前”的“旧时月色”在董桥是执著依恋、在俞平伯却是“历历前尘吾倦说”——回首了又能怎样,到头来又能如何。始终,仍就是被陈师曾画成那样的“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吧……
二〇〇二年九至十月;十二月下旬略增补修订。
第二部分 画中有话第22节 看图写字两题
月下三谭之:两种苹果
我对语言文字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学中文、做文书,身心皆沉迷于文字障中,另一方面又觉得语言文字常常是无聊、无益、无谓的。很多东西,例如音乐、诗、画,乃至人生、世事、心绪,直接感受就是了,作为第二手的文字,说不清,也说不得,所谓当中有深意,妙在不可言。张爱玲也有这样的意思。可是,她在《谈画》一文中又很聪明地辩解说:“但是临下笔又觉得不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