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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现在那钱寡妇年过四旬,由于保养得好,还如二十许人。她天天用驴奶洗澡,早上起来慢跑三千米,练太极气功八段锦,严格控制饮食,所以比那二十五年前叫做山药蛋时又漂亮了许多。她门下有干弟弟三百,劝学馆中鸿学巨儒无数。每年出一篇理论文章,或考证周公之礼,或评点诸子之非,阐发儒学,废黜百家。每一发表,士林竞相传抄,登时洛阳纸贵。又有那劝学馆文摘,每年三辑,劝学馆诗抄,每年五辑,端的是字字珠玑,万口传诵。那些饱学之士除著文立说,还常常开庭讲学,时不常的还要祭孔、祭孟,端的是热闹非常。钱寡妇包下全体费用,只换得那些人开讲之前说上一句:小子今日在此升座开讲,光大孔孟,荣耀斯文,全仗钱氏贤淑主妇之资助——这就够了。
钱氏在关内关外有沃野千顷,园林会馆百余处。普天之下,大小商埠市镇,全有钱记商号。她又有钱又有势——那些干弟弟个个权重一时。钱氏又有商船千艘,浮行于海洋之上;商队骆驼几千峰,行走于大漠之中。东到扶桑,西至英伦,南到爪哇,北至罗刹,到处开有分号。开着那么大的跨国公司,她倒没忘本,至今还在做那皮肉生意。在朝官员三品以上,或文有诗名,武有侠名之士,甚至绿林大盗只要年不过六旬,身体健康无口臭狐臭等,都够得上嫖她的资格,不过要提前半年预约登记,她就靠这一手拉关系。
想起这钱寡妇,李二娘暗暗叫道:“山药蛋!老娘比你差在哪里?你不过是靠身子做本钱起家,老娘却有祖传的造酒绝技。酒色财气,我比你还占一字之先。李二娘至今没发达,非不能也,是未发愤耳!老娘今天也发一个誓,不出十年,我上你门去,要你倒趿着鞋奔出来迎我!”
定下这宏伟目标,李二娘又开始考虑眼前的步骤。这第一步就是要操旧业造酒。说也稀奇,这条酒坊街原来开有十几家酒坊,现在没有一家还在造酒。像李二娘这样的,卖的是祖上的存酒,还搭着卖些村酒,别人就更加不如。全靠买进村酿劣酒,加入香料调味,然后就当老酒卖。其实这条街尽头有一眼甜水井,水质最宜酿酒,地下土质又好,简直是酿酒的宝地。这些酒坊关门,只有一个原因:这儿的风水有一点问题,男人到了这儿就活不长,不仅如此,连男孩都长不成个。阴阳先生说,这片地方阴盛阳衰,故此男人活不长。不过更可能是男人喝酒容易上瘾,酗酒过度伤及肝脏。男人都死绝之后,酒坊就到外边去请工。谁知洛阳又来了一位再道学不过的地方官,禁止寡妇雇男工,说是有伤风化。这一来酒坊只好关张,因为有好多重活女人干不来。这一重障碍对李二娘不存在,简直就是活该她发财。她有一张顶硬的王牌,就是那女工胖胖。
胖胖这人简直是一头大象,体重三百余斤,有四条壮汉的食量,十条壮汉的力量。要是不造酒,留她在家里实在不值。李二娘原先雇她就是要造酒,后来迷上了李靖,把这事搁下了。这女人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忠心耿耿,对李二娘无限热爱,无限崇拜。惟一的毛病就是有时发呆,嘴里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这个毛病也好治,只要抄起擀面杖在她后背一顿乱擂,她马上就容光焕发地奔去干活儿!
李二娘正在盘算,就听楼下一声巨响,有人推门而入。这是胖胖。听那声响,她出去时就没关门。那胖女人猛冲上楼,把整个小楼都带得摇摇晃晃。只见她披头散发,浑身是泥,嘴里大叫道:“娘子!怪事一桩!”李二娘一看自己的依靠力量竟是这么一个样子,不禁大怒,她星眼环睁,柳眉倒竖,大喝一声道:
“胖猪!你跑到哪儿去了?”
“报告娘子,我去收拾菜园!” ,
“收拾菜园有什么要紧?我正有大事要办。我们要收拾酒坊,开业造酒。”
那胖胖一听,立刻欢呼雀跃:“太好了,太好了!娘子,咱们早该如此!”
这一跳不要紧,几乎把楼跺塌。李二娘大喝一声:“不准跳!我已经筹划了,我们不仅要造酒,还要大发展。要发财致富,就要纪律严明。我对你要严格要求,赏罚分明。你这贱人,今天一早就有三大过犯,还不跪下领罚?”
胖胖跪下来,笑嘻嘻地说:“娘子且说胖胖的过犯……”
“第一,你这贱人早上出去没关门!第二,在楼上又蹦又跳,险些把楼跺塌。第三,你这一身泥巴是怎么弄的?多半是和那卖柴的阿三在阴沟里快活,败坏了我的门风!”
说到门风,胖胖禁不住嗤笑一声。李二娘红了红脸说:“我们今后要造酒,一定要讲究工艺卫生!你自己说,这本帐怎么了结?”
“任凭娘子打多少。”
“姑念你是初犯,打三十下手心。你下去把板子拿上来!”
“报告娘子,不能打手,打肿了不能干活。打屁股吧!”
“这胖猪!还有点忠心。也罢,减你十下。去把大号擀面杖拿上来!”
“娘子!咱们不是要干大事业吗?要干大事就不能心慈手软。别说我是一个女工,就是您的亲爹亲娘,犯了事了也得下狠手揍,这样才能纪律严明,无往不胜。就像我,不关门,晃动楼房,不讲卫生,哪一样不该打三十五十的?你只打三十,还减去十下,这样准把我惯坏。”
“闭嘴!还用你教训我?就依你,打三十。去拿擀面杖!”
那胖女人拿了擀面杖上楼,一面走一面又喃喃自语,到了楼上把面棍递给李二娘,自己就站在那儿发呆。李二娘大喝一声:“愣着干什么?脱衣服!你做一身衣服要两丈多宽幅布,打破了谁做得起?”
“哎,哎,我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少废话!脱!”
胖胖就脱上衣,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李二娘气坏了。“你干什么?脱裙子就可以了!亮出一身膘,恶心我呀?”
胖胖却似没听见,心不在焉地把全身衣服都脱了。乖乖,真是一座肉山!忽然大叫一声:“哇!想起来了。娘子,我去收拾园子,你猜我碰上谁了?”
“你碰上鬼了。趴下!你敢犯上做乱吗?”
“不敢不敢。娘子,你别吵!你这一插嘴,我脑子都乱了,我回来时,街上的人议论纷纷,大家都在说李靖怎么怎么样。”
不提李靖犹可,一提这个名字,李二娘就似刀剜心一般难受。她怪叫一声扑过去,扭住胖胖的耳朵把她揪倒在地,用晾衣绳把她四马攒蹄捆了起来。胖胖一见李二娘动了真怒,吓得魂不附体,像杀猪一样尖叫起来。李二娘找了两只袜子塞到嘴里,拎着耳朵把她翻过身来,双手齐下,在那身肥肉上一通乱拧,直拧到自家虎口酸痛,还有余怒未消。于是又把胖胖翻过去,抡起擀面杖没点儿地乱打,直打到手都举不起来,气也喘不过来,这才放下棍子坐下喘气。喘了一会儿,她的火气消了一些,心里又明白了。
她猛然想到这么凶殴胖胖实在是没脸。被李靖甩了就不准人在家里提他的名字,这就叫掩耳盗铃。再说,就算胖胖有四指肥膘,也经不起这么打,更何况这世界上只有胖胖真正爱她,为什么要打人家?这是欺软怕硬,拿人家当出气筒。她连忙扑过去把袜子从胖胖嘴里掏出来,搂住那颗肥头痛哭起来。
“胖胖,我是坏女人,我打疼你了吗?我给你揉揉。”
这一揉不要紧,胖胖就哼起来,好像大象打呼噜一般。她乐不可支地流了眼泪。可是李二娘还以为她心中余怒未消。再看她这一身肥肉,自脖子以下,乳房、肚子、大腿到处是青紫色的斑伤,就如一身迷彩伪装服。李二娘干嚎一声:
“胖胖,我刚才发了神经病,你可不要记恨!要过意不去呆会你打我一顿,不过千万别打我脸。”
那胖胖说:“娘子哪里话!胖胖这一身肉,随娘子打,你不打我一定会学坏,不过你先松开我,我要撒尿!”
李二娘松开她,胖胖就拿了衣服下楼了。过了一会儿她在厨房里大叫:“娘子,中午吃什么?”
“随你便吧。不,你歇着。我一会就来弄!”
李二娘想下楼去做饭,可是双臂直抽筋,实在是做不动。看到胖胖如此忠心耿耿,李二娘又羞又气,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她却没看见,胖胖在厨房里又唱又跳,自言自语地唠叨着:“打出世到如今,胖胖今日快活!真真快活杀了!过几天还得想法挨这么一顿。对了,还是忘了一件事!”
她又冲上楼去,向李二娘报告说:“娘子,今早上听说李靖逃跑了,还拐走了杨府一个侍妾,叫什么红佛爷,也不知是男是女!”
李二娘沉下脸采。“这公狗!当真干得出!”
“现在城门上都加了岗,入城不禁,出城的严加检查。”
“这是瞎耽误工夫。那小子精得厉害,这会儿早出城了。”
“胖胖也是如此想,其实不对,刚才我去收拾菜园,碰上他了。这厮躲在城南破庙里。还有一件事,好叫娘子知道了欢喜,这家伙没饭吃,跑到咱们园子偷萝卜。不出十天,准把他饿得人不人鬼不鬼。娘子,多解气呀!”
李二娘沉思起来,过了好半天才说:“胖胖,去买一条大鲤鱼,二斤精牛肉,再上洛阳楼买二斤银丝卷儿。一会儿我来收拾。”
“娘子,你要给他送饭?咱们和他掰了,以后各走各的路,他要吃什么,该由那红佛爷管!”
李二娘长叹一声。“胖胖,咱们女人爱过一个人,怎么忍心看他挨饿呢?掰是掰了,这最后一顿饭我还是要管,尽了这份心,我就随他死去。这个红佛爷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搞上了男人叫他挨饿,算什么女人?胖胖,你帮我跑一趟,算我求你,成不成?”
李二娘刷地把灯挑亮,李靖惨叫一声,卧倒在床上。李二娘哈哈大笑。“李靖,你臊什么?她算什么女人?胖胖,自己说。你是什么?”
“相公,我是大肥猪,一身肉!”
“你是女的吗?”
“我不是女的。我是母的!”
“好,胖胖,你很本分,今晚上特许你上楼来睡在我们床边的豹皮上。现在你下楼去,把浴桶拿上来,我要和李相公同槽入浴。”
胖胖下楼去。李二娘把食盒子打开一看,净是些狮子头。香酥鸭之类的东西。她恨恨地说:“这个胖猪,真是趣味低下!这么肥腻,怎么吃?小心肝,你凑合吃一点,穿衣服干什么?上哪儿去?怎么也该陪我睡一会儿。”
“不成呀,亲爱的。我忙得很,你也穿上点儿,我有话说。”
“就这么说吧!”
“我还真不知怎么说。我以后有一段时间不能来了!”。
李二娘翻身坐起,星眼圆睁,柳眉倒竖,就等他下句话。
“人家逼我结婚……”
李二娘忙叫起来:“你这色鬼!什么狐狸精把你迷住了?我非往她门上抹狗屎不可!”
“我是被迫的,不干不成。”
“啊!你把哪个小娼妇肚子弄大了吧?”
“不不。事态要严重得多。杨素要我做干女婿。这是送命的买卖,我要逃走……”
只有少数人知道杨素的干女婿是怎么回事。李二娘大哭:“你搞到太尉家里去了——你这公狗!滚!”
“这么闹,我怎么说哩?”
“老娘不听你放屁!”李二娘跳起来,把屋里的东西一通乱砸。李靖趁乱抢了衣服,又抱起那坛酒,逃到楼下,就着坛子一顿狂饮。这急酒灌下去,只觉得脑袋发了蒙。他放下坛子,听见楼上叮当声小了,就叫:“二娘,二娘肯听我说吗?”
“你滚蛋!”
针线盒、首饰箱顺着楼梯往下滚。李靖摇摇头说:“这么好的酒,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为了补偿别离的痛苦,他把坛子凑到嘴边又灌了一气。然后走出门去。从昨天到现在,他是粒米未沾牙,又灌了两气猛酒,走出小巷以后,脚步就跟跄起来。这李家秘传的陈酿酒,后味无穷,李靖走到洛阳桥头,再也走不动了,他一头摔倒在明渠边,打起呼噜来。
李靖醒来时,只看见漫天的星斗,偌大的洛阳城,只剩下寥寥几盏灯火——夜深了。他挣扎着走上桥去,只见那个黑袍道人正坐在桥栏杆上。这回看清了他的脸,就是那天在酒楼上帮助打架的那个老道,李靖凑过去说:“天黑了,道兄不回观去吗?”
道士瞪着眼看他,就像是个聋子。冷不防车靖打出一个酒嗝,奇臭无比。道士急忙转过身去,李靖晃晃悠悠地走了。那道士看着他的背影,手扶剑鞘,只捏得手指节发白,咬得牙齿咯咯响,他恨不得冲上去,一剑刺入李靖的后心。游侠剑士性如烈火,怎吃得这种羞辱!可是,他不敢杀他。大尉不许可。他只好跟在李靖身后,好像一个跟班。
李靖回到家,走到漆黑一团的小屋子,只觉得这儿隐隐有呼吸之声,喝得太多了,耳朵里轰鸣如雷,什么也听不清。他磕磕绊绊摸到缸边,把脑袋扎入水中。直起身时,一股冰凉的水流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李靖强忍着没叫出来,屏息再听,桌边果然有一个人在喘气,细而不匀。不用问,准是那个卖酒的少妇来捣乱。
也可能是张四娘。这娘们卖弄风情的惟一手段就是装神弄鬼吓唬人,先后吓死了两个丈夫。李靖想,我要是不怕,她一定不肯干休,非折腾一宿不可。我可不能和她纠缠。于是他惨叫一声:“有鬼!”就奔出门,只听“嘣”地一声和门外一个人碰了头。那个人“哇”地一声叫出声来,一纵跳上对面的房不见了。
李靖也吓了个半死,好半天才想起这是那盯梢的老道。他平平心气,觉得不能这么溜走。那老道跟在屁股后面阴魂不散,所以还是要进屋去。李靖看看天上的星星,心里一阵酸楚:天呀!闪得我有家难回!我还要把第十个计划想好。所以还是要好好地劝这臭娘们走开。他又走进门去,装出一个可怜腔:
“四娘,你吓着我了,你满意了吧?请你回家。改天我一定去你那儿。”
那女人喉咙里咯咯响,好像呛了水。李靖说:“你是莉莉?小乖乖,你也学着吓我!不瞒你说,我和李二娘刚疯过。你得让我缓一缓!”
咯咯声更响了,好像母鸡试着打鸣。李靖摸出火石,垫上火绒,一火镰敲去,却正中自己的指头。火石飞出去,先撞了房梁,又撞了后墙。他到窗户上去摸备用火石,那桌边的人却摸出火种,吹出了火焰。这是个道童,一张俏脸,怎么这么面熟呢?不对,还是个女人。她身上有一股香气。再仔细一看,不得了,撞上了要命星,李靖大叫一声,往后便倒。
读者诸公猜到了吧,此人正是红拂。此人在风尘三侠中名列第二,据杜光庭《虬髯客传》所载,红拂姓张。杜氏云及,李靖与红拂初会时,李靖问红拂,“问其姓,曰:‘张。’问其伯仲之次,曰:‘最长。’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语,真天人。”此段文字,皆社氏之撰。据本人考证,红拂之姓不可考,伯仲之次不可考,就是问她本人也不得明白。红拂年幼之时,家贫不能养,乃舍于尼庵。长到十七岁,尚未受刺度,美发垂肩,光艳照人,不愿意削发为尼,就跑到洛阳市上自卖自身,得钱十余万,都给了抚养她的老尼姑。会李靖那年,红拂十九岁,美若天人,举世无匹。杨素养着干女儿是为了杀人,所以她也有些手段,更兼见识不凡,遂于风尘之中,一眼识出李靖李药师乃盖世之英雄。心想:彼若人杨府,就如肉包子打狗,有进无出。杨老头要我杀了这个汉子,如何下得手?不如溜出去和他一起逃了吧!于是跑到李靖家里来等。李靖一见红拂,就骂起来:“不是说还有三日之期吗?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郎君休得这等看奴家,奴要救郎出险!郎君如欲逃时,奴便为前驱,拼一死杀条血路给郎君走!郎君不走时,却又快活,在这空鸟草房里还有三日可过。过得这三日,奴便自杀给郎君看!那时你便知奴是真心也!”
“你不要和我打马虎眼。你快滚!回去告诉杨素,别使这美人计手段!”红拂痛哭起来:“郎薄幸!奴冒死奔了来,又说奴是美人计,也罢,奴死给你看!”
这娘们解下束腰的丝条条,跳上桌子就要悬梁自尽。李靖看她没有做作的意思,就一把把她拉下来。
“得了得了!算我倒霉。咱俩一块跑就是了。哎呀,带着你,怎么个跑法?你有主意吗?”
“你要我了?太好了,太好了!亲个嘴吧。我有一个绝好的计划,你一定要对我好一点我才说。是这么着。你我上床去,先做一夜夫妻。然后到五更时,城门就开了,天还不亮。我冲出去和盯梢的王老道交手,你就乘机跑掉。那老道在杨府三十六